***
开封府女牢,唐君莫趾高气扬一亮腰牌,回头朝几个人招招手,大家呼啦啦就往里进,门口衙役一见这群人有男有女不似官差,连忙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在下是大理寺官差!”白泽琰酷着一张脸。
衙役伸手:“腰牌。”
白泽琰……
“嘿,闲杂人等在门口等着小爷。”唐君莫得意坏了,张着鼻孔点名,“叶子跟我进去,帮忙记录。”
“白公子莫气,莫气。”吴思悠一迭声安抚就要被气冒烟的白泽琰,“大理寺有规定,未经公开征聘便入大理寺者,期满一月登记方可造册,唐小官人来的时候也没腰牌的。”
“唔,是时间长短,不是能力问题。”白泽琰被安抚住了。
“当然不是能力问题,我觉得您比他强多了!”
“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唐君莫被李靥强行拉进去,一路愤愤不平,“姓白的哪里比我强了?他打小就不如我好吗!小女子见了俏郎君就神魂颠倒,睁眼说瞎话!”
李靥边拖着他走边乐:“思悠是拿你当挚友,知道你不会真生她气,才会这么说的。”
“什么挚友,我看是损友!”
“损友也是因为关系好嘛,别生气了啊,待这件案子结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不给那姓白的吃!”
两个人说话间来到女牢门口,填好登记册之后便由牢头带着,来到关押武氏的牢房。
武氏果然如邻居妇人所说的,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而且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冒头的样子。
见来的是前几天抓了自己的那位年轻官差,武氏连忙跪倒磕头:“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真的没有杀人,民妇是冤枉的!”
“武氏,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唐君莫被她一哭有些慌,后退一步避开她要抓自己裤脚的手,“你需据实回答。”
“是!民妇一定据实说!”
“我这几日走访,皆说葛东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三十多岁才娶妻,且脾气不好对你跟三个孩子动辄打骂,可是真的?”
武氏咬着下唇,点头:“回官爷的话,是。”
“你二人相差十八岁,结婚时你年方十六,在村里出了名的漂亮懂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嫁与他,是因为之前出过事,不得已才嫁给他。”唐君莫蹲下身子,漂亮的桃花眼在昏暗的监牢里出奇地亮,“何事?”
“这……”武氏愣住了,低下头不再言语。
“伍氏,你要说实话,我们才好查案。”李靥也蹲下来,她不觉得眼前这个柔弱美丽的女子是凶手,“早日洗脱嫌疑,才能早日回家。”
“好,我说,我打小就是村里最好看的,十三四的时候就已经有媒人上门说亲,都是好人家的郎君,勤勉好学的,踏实肯干的,都有。”伍氏轻声说着,眼里渐渐发出光彩,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爹娘只我一个女儿,跟眼珠子似的那样疼,总说不急着嫁,让我在家多待几年,多陪他们几年。”
“后来为何又早早嫁了?”
“也怪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吃完娘亲手幹的长寿面,我想去摘些花来做花环,村外野花又多又漂亮,我一路摘着,越走越远,等到了花丛深处的时候,突然一个蒙面人蹿出来,就把我……把我……”武氏湿了眼眶,慢慢匍匐在地上,“我反抗,挣扎,呼救,但离家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唐君莫跟李靥对视一眼,两人都不忍心再问:“那人……是谁?”
“不知,我后来晕了过去,再醒来就看到阿娘抱着我哭,爹爹也在一旁掉眼泪,再没几天我便嫁了……”
“就因为这事嫁给个比你爹年纪还大的老光棍?”唐君莫不解。
武氏奇怪地看他:“不然呢?”
唐君莫被噎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气得站起身来。
李靥接着问道:“葛东顺喜欢喝酒?”
“是。”
“你平日给他买酒吗?”
武氏摇头:“家里的钱都在他那里,酒都是他自己买,我、我没钱。”
“家里供的娃娃可是从圣母观求的?”
“是,我生完大丫头之后他便去求了,一直供在堂屋,但求来之后生的也都是丫头,前些时日他又喝醉了发酒疯,说泥胎无用,拿去门口摔碎了。”
“摔碎之后呢?”李靥想起那日自己在供台前找到的娃娃,“你们又买了新的?”
武氏却否定:“摔碎之后他只说再也不信了,供台一直空着,没有再去请。”
“一直都没有吗?”
“失火前一天晌午,民妇临去亲戚家帮忙之前供台还是空的。”伍氏仔细回忆道,突然一惊抬起头来,“是不是泥娃娃显灵了?是泥娃娃杀了他?”
第40章 泥人(五)
时值正午, 暖融融的阳光晒进院子,又渐渐偏移到值房门口的大方桌上。
尚少卿坐在书案前,看几眼公文, 再看看手边的糖罐, 又朝外张望一番,肚子咕噜噜直叫。
说好晌午要来给自己送荷包饭,眼瞅着午时都过了还不见人,说话不算话的家伙。
他摸摸饿瘪的肚子,暗自琢磨这会饭堂还有饭没有。
门外春和提了两个馒头进来:“主人, 饭堂只些残羹剩菜的, 都凉透了, 我让厨房给您重新炒两个菜吧。”
“不必, 我吃馒头就好。”尚辰洗了手,拿过馒头啃一口,不经意道, “唐寺正跟白公子哪里去了?”
“一早就出去了, 刚才回来借了辆马车走, 说是要去城外查案子, 李娘子跟吴娘子也在。”春和回禀,“还一个书生,是上次那个姓任的秀才。”
“他们去城外了?”
“是。”
“知道了。”被放了鸽子的尚少卿啃着干巴巴的馒头,不爽。
春和行礼出去,暗自叹气:大理寺果然公务繁忙, 主人忙得饭都顾不上吃,脸都饿青了。
***
离东京城不远有个小村庄, 名曰石头村,武氏的娘家就在这里。
“要我说叶子就是好心, 武氏让你来看看她三个孩子,你就当真来啊?”唐君莫边赶着车,边回头冲车厢里絮叨,“再给我剥个橘子。”
“她哭得凄惨,实在不忍心。”
李靥剥好一个橘子给他,“唐小郎君还不是第一个跑回大理寺借马车?”
“小爷是为了查案!”
“没想到还真让任秀才猜对了,武氏之所以嫁给葛东顺,是因为失了贞洁。”吴思悠拍拍任海遥,“不愧是写小报的啊,知人情懂事故。”
任海遥乐呵呵地抄着袖子:“吴娘子谬赞。”
白泽琰还是一脸严肃:“武氏可怜,替她去看看孩子白某没意见,之后呢?要如何查?”
“我问过武氏,她说去亲戚家帮忙之前供台上还没有娃娃,所以娃娃是后来买的,只是不知是葛东顺买的还是旁人买的,若是旁人的话,嫌疑很大。”李靥说道。
吴思悠点点头:“凶手将葛东顺糊进泥里,就是想让大家误以为是娃娃杀人。”
“所以咱们明日去圣母观问问,葛东顺到底拴过几次娃娃。”李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副画像给众人看,“这是根据剪子巷居民的描述画的葛东顺,拿着画像去问就方便多啦!”
画上之人尖嘴猴腮、面貌丑陋,与年轻貌美的伍氏实在不般配。
吴思悠看了一眼嫌弃道:“好丑,还不如熟了好看呢。”
“所以我就说武氏想不开,失了贞洁怎么了?失了贞洁就随便找个什么猫猫狗狗就要嫁出去?”唐君莫想起来还是愤愤,“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白泽琰难得赞同他:“白某也觉得,武氏是受害者,不该妄自菲薄。”
任海遥看看两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官爷,聪明地不做声,倒是吴思悠感动地差点哭了,掐了李靥一把,小声道:“白公子心肠真好!”
“他心肠好你掐我做甚?”李靥疼的龇牙咧嘴,“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尤其是在这种偏僻的小村里,武氏父母的做法虽不妥,也是无奈之举。”
马车在村口停下,几个人下了车,将马拴在一棵大树下,然后按照武氏的描述,很快找到了门口有个小木马的武家。
今日天气不错,木马前围了三个小女娃,大的约摸七八岁,小的两三岁,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你骑几下我骑几下,一旁有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端一壶水笑着看着,见哪个小娃闲下来了就拉过来喂几口。
“多喝水不生病,玩够了咱们就回家,姥爷的糖饼快烙好了。”
见有人来,妇人抬起头:“几位是——?”
李靥上前轻声问道:“这里可是武氏的娘家?”
妇人点点头:“是武家没错,您是?”
“武氏安好,让我来看看三个孩子。”
“您、您是官府的人?”妇人慌着直起腰,手里抱着壶不知如何是好,头一低就要跪,嘴里唤着孩子们,“招弟、来弟、盼弟,快跪下,给几位郎君和娘子磕头!”
“不必如此。”李靥双手搀住她,“我只是受人之托。”
武氏在牢房里哭的凄惨,一直央她去看看自己三个可怜的孩子,她心下不忍便应了,这才来了石头村。
“小娃们,糖饼烤好啦!”院子里飘出一阵香气,一位跟妇人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端了一盘饼走出来,看眉眼倒与武氏有几分相似,唐君莫低声在李靥耳边提醒说这是武氏的父亲武海。
男子见了唐君莫不由一愣,“官爷?”
“当家的,这几位说是来看看孩子。”妇人小声惴惴,“你说他们为啥要来看孩子?是不是英娘她……?”
“你胡思乱想啥呢,我说过英娘无罪,咱安心等着便是。”男子说着把饼交给妇人端着,朝众人行了个礼,转身回去了。
妇人有些尴尬,赔礼道:“当家的因为姑爷的事心情不好,态度冷淡了些,各位官爷娘子包涵,民妇给各位赔罪。”
“无妨的,我们就是来看看孩子,孩子好就行。”李靥摇摇手表示没关系,后退几步跟其余四人站在一起,看妇人给孩子们分糖饼。
最小的那个拿过糖饼咬了一口,拉拉妇人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姥姥,娘呢?”
“你们娘去帮人干活了,忙完就回来。”
另外两个也仰起脸来问:“娘啥时候能回来?”
老妇人将小的抱在怀里,又揽过两个大的:“很快了,你们都好好吃饭睡觉,等英娘回来,咱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好不好?”
“姥姥,英娘是谁?”
“英娘就是你们的娘啊。”老妇人笑着笑着眼里就蓄了泪,“也是姥姥的宝贝女儿。”
几个人看得不忍,吴思悠抹抹眼角,小声道:“咱们走吧。”
.
几个人默不作声往回走,心情都不太好,李靥走几步就回头看看,若有所思。
“叶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吴思悠问。
“是有些不妥。”李靥皱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总觉得奇怪。”
一直没出声的任海遥插言:“女儿惹了人命官司被押在大牢,当爹的居然不急不躁,笃定女儿无罪,这态度耐人寻味哪。”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官府还没判呢,怎么就无罪了?”唐君莫摸着下巴,“就算是再相信自己闺女,也不该这么淡定啊——莫非他知道凶手是谁?”
白泽琰转身:“把武海抓回去吧!”
“哎哎哎姓白的你别冲动!”唐君莫连忙拦住他,正拉扯之际,就见村口又出现一队人马,动作迅捷地包围了一处宅子,看打扮应是京师兵,为首马上一人着武官服饰,剑眉星目,高大英武,是前段时间为了自己弟弟跑去南风馆卧底的沈羽。
“李娘子,好久不见。”沈羽看见李靥,高兴地跳下马打招呼,“这么巧。”
“沈郎君万安。”李靥行礼,见他一身袍甲,不禁凝神细看,“这是……步军司的制式?”
沈羽见她认出来了,展眉一笑,重新抱拳道:“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沈羽,问李娘子安。”
“原来是沈虞候,小女子有礼了。”
“沈羽这厢有礼。”
唐君莫打断了礼来礼去的两个人,拉过白泽琰勾肩搭背笑道:“沈二郎,你眼里只能看见叶子,看不到我们是不是?”
“没大没小的,当心我告诉唐会长。”沈羽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向一旁的白泽琰打招呼,“白公子也在。”
李靥好奇:“你们认识?”
“沈大侠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客,手里那把凤钧剑便是司空来了也不遑多让。”唐君莫跟她解释,“云中剑来若惊鸿,举世无双沈望城。叶子听过这句话没?”
“原来沈虞候就是闻名江湖的云中剑客沈望城吗?”任海遥挤过来激动不已,稀罕地围着沈羽转来转去,“小生不在江湖却对江湖向往已久,云中剑客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是位名扬四海的大侠!”
沈羽谦虚几句,期待的眼神望过来:“李娘子听过吗?”
李靥摇摇头,接着又笑起来,唇角牵出两个浅浅梨涡,可爱又明媚:“之前是没听过的,现在知道了。”
她说着又噙着笑轻念一遍,“云中剑来若惊鸿,举世无双沈望城。”
沈羽也笑起来,笑声爽朗:“正是在下。”
“沈虞候此来有公干?”
“秋闱放榜在即,赶考的未走,捉婿的又来,加上看热闹的,提前进城卖年货的,东京城流动人口比平时不知多了几倍,步军司除了协助大理寺巡街,还要查封私酒坊。”
沈羽说着朝被围起来的宅子努努嘴,“这里便是一处。”
“我朝确实榷酒,私酒坊……“李靥看着被带出来的酒坊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沈虞候,我能去跟酒坊老板聊几句吗?”
第41章 泥人(六)
大理寺, 少卿值房。
李靥回城后就迫不及待扎进来,围着尚辰絮絮叨叨讲自己今日查到的线索。
“剪子巷的大姐说她起夜时候葛家亮着灯,酒气大的隔着门都能闻见, 所以那日火势大, 八成是被人泼了酒。”
“还有还有,石头村私酒坊的老板说,武海平日里不喝酒,那日却买了两大坛,您说是不是有问题?”
“可这也不能说明武海就是凶手对不对?因为火是四更起的, 武海当时在石头村自己家。”
“听说葛东顺在燕喜楼上工, 咱们去那里问问吧?”
“义兄, 义兄?”李靥絮叨半天, 见尚辰一直低头看卷宗不理自己,将买回来的荷包饭从身后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往前推了推, 讨好道:“坝桥下朱家广食的荷包饭鲜咸绵软, 清香扑鼻, 义兄尝尝?”
尚辰听到荷包饭, 将目光从卷宗移开片刻,很快又移回去,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