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尝嘛。”她不敢像对哥哥那样撒娇,只双手撑在桌上软着声音道歉, “中午忘记与义兄的约定,是我不对, 我错了。”
她说着几下将荷包饭包裹的荷叶解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米饭, “呀,您看,荷叶饭里还有鸡肉和鱼呢!快来吃一口。”
尚辰被她吵得看不进去,干脆将桌上一应公文都收起来——那饭包油乎乎的,滴到案卷上就不好了。
“嘻嘻,您尝一口。”李靥见他收了东西,厚着脸皮将荷包饭又往前送。
尚少卿抬手挡住了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荷包饭,抬眸:“你讨好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向你哥请假。”
李靥愣了下,眨巴眨巴眼,接着又嬉皮笑脸,“不是的,我是真心实意道歉。”
“不必。”失约了又来讨好,当真以为他没脾气?
“唔……好吧。”她被拒绝,垂头丧气,“对、对不起。”
尚辰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表情淡淡,他的书案宽大,小姑娘端着荷包饭,大半个身子都爬了上来,被拒绝后怏怏地滑下去,整个人蔫头耷脑的,像只没精神的小猫。
他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哼了一声别扭开口:“真的好吃?”
“真的真的!”李靥惯会顺杆爬,眼眉一抬又爬回来,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递到他嘴边,梨涡深深,大眼睛里满是讨好,“您尝尝!”
重阳节买的小香包还戴在腕上,随着爬上爬下的动作叮叮当当,让尚辰有种她在摇尾巴的错觉,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接过荷包饭:“下去,成何体统。”
李靥伏在书案上仰头,两人距离很近,可以呼吸相闻,他板着脸,眼神却是暖的,黄昏的光被自己遮住大半,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他干净清冷的轮廓,比她画过的任何一幅画都好看。
尚少卿被盯得心慌,随手抓过本书盖在她脸上:“下去。”
又拿过手边糖罐塞给她,“给你。”
“这是什么呀?”她听话地滑下去,看自己手里的小罐子,罐身是琉璃制成,里面是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小球,晶莹剔透宝石一样,“是糖吗?”
“上玄宫的琉璃糖,司空带来的。”少卿大人咬一口荷包饭,随口答道。
上玄宫的琉璃糖工序繁杂,一年也只出几罐,他舍了脸皮找司空求来,送给爱吃糖的小姑娘。
李靥好奇打开,挑一颗粉色糖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桃子味自舌尖蔓延开来,充满整个口腔,她高兴得弯起眼睛:“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
***
沈羽将捉回来的几个开私酒坊的送去尚酿局,换了衣服去找自己大哥沈飞,沈飞承了父亲荫庇,在金吾卫当差,也是刚刚放衙,兄弟俩在街上碰个正着。
“看你喜上眉梢桃花满面的,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沈飞瞅了自己弟弟几眼,见他眼角带春的样,笑道,“还是说,遇到了喜欢的女子?”
沈羽一惊,摸摸自己脸:“大哥莫开玩笑。”
“跟亲哥还瞒着?”沈飞见他如此更加笃定,“是哪家娘子,说与大哥听听?”
“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大哥还没成亲,弟弟怎能抢先。”
“先莫管我,你若是能成亲,娘亲心事便放下一半。”沈飞掉转马头与弟弟并肩,“总不能被老三抢了先。”
沈羽不言,他们兄弟俩的亲事是娘亲一大心病,自己今日说了喜欢谁,爹娘明日一准就派人上门提亲。
他抿嘴笑,若真的明日去提亲,李娘子会不会吓一跳?
沈飞见他这样,忍不住大笑,直到自己弟弟几次三番瞪过来,才堪堪止住:“打你降生至今,几时有过这种模样?看来这女子真真是拿捏住了我们二郎的心。”
“大哥!”
“行行,我不问,等今晚回府你自己去与爹娘说。”
兄弟俩骑马并肩而行,渐渐行至燕喜楼下,二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伙计,沈飞带头迈步往楼上去:“你初回京城,又刚谋了官职,少不得要交际,今日大哥为你约了些官场上的朋友,大家一起喝喝酒,认识认识。”
沈羽性格随和,虽不喜官场的人,但自己往后总要与他们打交道,谋生活,何况这酒局是大哥安排的,面子自然要给够:“多谢大哥!”
幸亏阿娘连发十几封家书催他回来,也幸亏自己就听话回来了,不然若是错过了心爱的姑娘,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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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靥拉着尚辰去给哥哥请好假,就跑到燕喜楼来。
葛东顺生前是个闲汉,专管着给别人置办宴席送饭什么的,算是半个燕喜楼的伙计。
“老葛啊,他出事那天晌午便走了。”燕喜楼门口一个刚送完饭食回来的闲汉道,“我当时问他傍黑还来不,他说不来了。”
“那他有没有说自己要去干嘛?”李靥问。
“说了,说是老东西来赔罪,他要好好敲他一笔什么的。”
“老东西?”
闲汉挠挠头有点尴尬:“嗐,就是他老丈人,咱不知为啥要这么称呼,可能是关系不好还是咋?”
尚辰问道:“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岳父几时来?”
“晌午呗,说是好酒好肉在家等着他,还说老东西——老丈人村里的酒跟咱这儿不同,劲头大还好喝。”
李靥闻言与尚辰对视一眼,看来那天武海买了两坛酒,是拿去了葛家。
“义兄,会不会是武海先将葛东顺灌醉,然后打断手脚封进泥里,之后泼酒放火?”李靥问完之后跟尚辰来到街对面,找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揪着眉头使劲想,“可火是半夜起的,武海并不在场。”
尚辰望着桌边灯盏出神,许是为了怕翻倒洒了灯油,又或者怕被人顺走,摊主将灯盏用麻绳绕了几圈,又将麻绳绑在桌子上,左边一根,右边一根,刚好维持平衡,灯盏稳稳当当。
“火是半夜起的没错,却纵火之人却不一定非要亲临现场。”
刚煮好的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冒着白烟,小姑娘藏在白烟后面,好奇不已:“不在现场要如何纵火?”
“先吃饭,吃好了我带你去做个实验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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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喜楼包厢,沈羽喝着酒,时不时往窗外张望,沈飞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也朝外看了一眼,诧异道:“那可是大理寺新上任的尚少卿?”
“我看看。”一同喝酒的柱国公之子狄嘉平凑过来,点点头,“是他没错,对面一起吃馄饨那女子是谁?”
“看着眼熟,好像是——”沈飞说着望向对面正在喝酒的赵南叙,“李学士的妹妹。”
同桌有好事的,趁着几分醉意趴到窗前:“还真是呢,哎臣北兄,那是你未婚妻吧?怎么跟尚少卿在一起?”
沈羽差点把酒杯吞了:“未婚妻?”
“是啊,定亲好几年了吧,我记得明年春天成亲来着。”几个人嘻嘻哈哈,“臣北兄,不下去管管?”
赵南叙摇摇晃晃来到窗边,对面街角的小馄饨摊上,他的未婚妻跟旁的男子相对而坐,言笑晏晏。
她有好久没对自己这样笑了。
“尚少卿是小靥义兄,一起吃饭也属正常,无妨的。”他扶着桌子又坐回去,“来,接着喝酒。”
“虽说是义兄,但也太亲密了些,还是要管的。”有人过来拍他肩膀,“小女子不听话,咱不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今晚回去就让她哭——”
“李娘子还未与臣北成亲,慎言。”沈飞开口制止几人接下去的污言秽语,看了已经呆掉的弟弟一眼,头疼。
刚说弟弟有了喜欢的女子,难不成是楼下那一位?
夜深宴散,宾客尽欢,软呢小轿稳稳停在赵府门口,书童阿凉将自家主人搀扶出来,一迭声喊着快去煮醒酒汤。
赵南叙脚步虚浮,几欲摔倒,却仍固执地跌跌撞撞向前:“我要找小靥,我要去见小靥!”
赵母被他吵起来,气得直嚷:“大晚上又发酒疯!阿凉!你怎么照顾的你主人!”
“娘——娘!”赵南叙见了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你不要逼我娶表妹,我不想娶她!儿子答应过小靥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可食言的!”
“什么一双人?胡说八道!”赵母气得踹他一脚,“没出息!”
“姨母莫要生气!”闻讯赶来的温若蕊连忙阻拦,心疼地扶起趴在地上的赵南叙,“表哥,我扶你去休息。”
赵南叙茫然地看着眼前女子,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小靥?”
“是,我是小靥。”温若蕊柔声应着,“我扶你回房。”
“小靥你听我说,我只喜欢你的,只喜欢你,表妹她只是表妹,我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赵南叙听话地跟她走,一路上絮絮叨叨,“我从很早前就喜欢你了,一直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也不会娶表妹,所以小靥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好,我不生气。”温若蕊掩下眉间冷意,将他扶到床边,给他脱掉外衣跟鞋袜,“你躺好,我去端醒酒汤。”
“小靥别走!”赵南叙扣住她手腕,大力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你不许走,我不放你走!姓尚的没安好心,他要抢走你!”
温若蕊冷不丁被他抱住,愣了一瞬之后也抱住他:“我不走。”
“今日席间他们都笑话我,怪你,让我被人嘲笑。”赵南叙抱着她,心满意足长叹一声,忽而又皱起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小靥不乖,臣北哥哥要罚你。”
温若蕊衣衫半褪,媚眼如丝抚上他的脸:“臣北哥哥,要如何罚我?”
秋月如霜,春宵暖帐,卧房蜡烛燃尽,冒几缕青烟,赵南叙面色潮红,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他重重地咬,用力地吮,时不时故意大力几下,听她哭泣求饶。
“坏小靥,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不敢了,好痛!”
“痛是要你记住。”他亢奋起来,一手将女子两只柔荑反剪到身后向后拉起,迫使她折成方便自己予取予求的样子,另一手朝浑圆大力拍下去,“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第42章 泥人(七)
东京城北角的圣母观一直是个热闹地儿, 围绕着圣母观大门展开的几条街上商铺林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形成了繁华的市集。
李靥跟吴思悠约在这里, 是想查关于泥娃娃的事。
观里供的是“庇佑众生, 灵应九州”的碧霞元君,向来香火鼎盛,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各地的善男信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虔诚地祈求神明, 保佑自己家族香火得以延续。
进了观门, 一条笔直的参拜大道直通正殿, 正殿旁有个摊子, 皆是卖的泥塑小人,表情动作各异,憨态可掬。
卖泥人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道士, 三绺髭髯, 道骨仙风。只见他拿一截红线绑了个泥人递给一位妇人, 低声念了段经文, 最后拂尘一甩说了句早生贵子,妇人便喜滋滋地给了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送走妇人,道士转头看过来,字正腔圆念声道号,问道:“二位娘子可是想拴个娃娃回家?”
吴思悠看看李靥, 李靥去看道士:“拴娃娃?”
“便是求子。”
李靥拿起一个来看,见这里的娃娃跟葛家供台上那个一模一样, 于是问道:“道长,这附近只您一家卖泥人的吗?”
道士垂眉, 不悦道:“怎能说是卖呢?这叫请。”
“那附近只有您一家请娃娃的吗?”
“那是自然。”道士拂尘甩来甩去,扫着摊子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娃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的,你从外面请了也不灵啊。”
“那最近这人来请过吗?”李靥把葛东顺的画像给他看。
“没有。”
“那这人呢?”她又把自己画的武海画像给他看。
道士念声道号闭了眼:“贫道这里是求子的,两位娘子若不求,还请不要挡着贫道的摊子。”
李靥想想,低头掏钱袋:“对对对,不能挡道长生意,我这里有些银钱……”
啪的一声,吴思悠自怀中摸出几粒金豆拍在桌子上,财大气粗:“想要钱就直说,磨磨叽叽的!”
“娘子说笑了,贫道岂是贪财之人。”道士动作麻利将几颗金豆扫进手里,掂掂之后揣进怀里,笑容和善,“刚才一阵风沙迷了眼睛,这会子清爽了,画像拿来,贫道再细细看过。”
李靥答应一声,赶忙将包里一沓画像掏出来,这都是她连夜画的,有伍氏,有伍氏母亲,甚至还有昨日燕喜楼门口那个闲汉:“麻烦道长了!”
道士接过画像,一张一张细细端详,半晌后挑出武海的:“此人来过。”
“何时?”
“大约七八天前了吧,我记得那天刚下完雨,大约——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正是剪子巷起火那日。
“可还记得九月二十什么时辰?”
“下午吧……申时左右,这人来时慌慌张张的,拿起娃娃付了钱就跑,我连经文都没念完。”
“多谢道长。”李靥谢过,拉着吴思悠出了圣母观,马车早就在观外等候,一见两人上来,唐君莫迫不及待问道:“如何,是不是他?”
“跟咱们想得一样,是武海买走了娃娃,且他买的时候神色慌张,应是临时起意。”李靥答道。
白泽琰宝刀在手,吩咐一声马夫赶快些:“咱们现在就去石头村。”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就到了石头村,武海正带着三个外孙女摘柿子,见到他们,和颜悦色哄着三个孩子回屋,转头不悦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有这来回奔波的功夫不如早日把我女儿放了,她无罪。”
唐君莫笑笑:“爱女心切人之常情,只是武氏有罪无罪,要审过才知。”
“审?你们要如何审?”武海激动起来,又怕屋里的孩子听见,向外走几步关了院门,压低声音吼道,“我儿英娘无罪,难道你们官府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起火那日武氏与你并未碰面,你又如何笃定她无罪?”唐君莫盯着他,“莫非,你知道凶手是谁?”
武海一愣,随即怒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凶手,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我问你,九月二十那日你一早在隔壁酒坊买了两大坛酒,可有此事?”
“那又如何,买酒犯法吗?”
“买酒作甚?”
“自然是用来喝。”
“你撒谎!村里人皆说你平日里滴酒不沾,那日买来烈酒分明就是起了杀人放火的心思!”唐君莫步步紧逼,“你杀了葛东顺,又泼上烈酒烧了房子!”
“我没有!”
“好,你说没有,剩的酒何在?酒坛何在?”
“我喝光了,酒坛扔了!”
“我们在葛家发现烧坏的酒坛,已经找酒坊老板辨认过了,确认是他家坛子!”
武海气急败坏,“是,那日我是去找他喝酒了,因为我想求他对我女儿好些!他自作孽被回来报仇的泥娃娃活活烧死了,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