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尽可大声喊,把所有人都喊来。”他把她拉到一处无人角落,停下脚步转身,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来,不怒自威,“喊。”
“我、我才不喊。”小姑娘被他一吓,气焰矮下去大半,后退一步靠上了墙。
她酒意上涌,只觉得墙壁凉凉的很舒服,于是哼哼唧唧拿小脸在上面蹭,“您让我喊,我偏就不喊,反正哥哥找不到我,总会寻来的。”
然后还不忘斜斜瞪他一眼,娇娇地甩出个“哼!”
尚辰被她这副态度气得半死,双手抱臂看了她半天:“我今日得罪你了?”
“哟,尚大少卿家世显赫文韬武略的,我等巴结都来不及呢,何来得罪一说?”
“你——!”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好说话。”
“我就是在好好说话呀!”她把脑门抵在墙上,不想看他,干脆面壁。
“靥儿,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没别扭什么啊,您如今身份不同,是被指了婚的人,便是义妹也当保持距离,我之前属于破罐子破摔,巴不得赵南叙退婚才好,您不一样,您又不是破罐子。”
墙壁冰冷,丝丝缕缕渗入额头,进入身体,凉了她的心,“杨梦芝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重要的是她父母双全,是个有福之人……跟您很合适。”
她面冲墙,朝后摆摆手:“您快走吧,当心被人说闲话。”
小姑娘带着醉意的一番话如巨石入海,在尚辰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上前一步将兀自面壁的小姑娘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清楚,什么破罐子破摔,什么巴不得退婚?”
李靥自觉失言,捂着嘴瞪他:“不关您的事!”
“快说!”他有些急了,俯身靠近,低喝道,“说呀!”
与之前那个克制温柔的拥抱不同,这次他失了往日的理智,急切地靠过来,双臂撑在她身侧,像要捕获她的牢笼。
李靥整个人贴在墙壁上,有些失神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他,斜飞入鬓的眉,中正高挺的鼻,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清冷冷的眼睛,此刻仿佛酝着两团烈火,要把倒映在里面的小小自己燃烧殆尽。
他的唇,偏薄,也不是跟自己一样的红,而是淡淡的,像清艳的霜。
两人的唇之间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近到只要抬抬下巴便能吻到,但又隔山隔海,远到一生都不可逾越。
她猛然用力将他推开:“我说了与您无关!”
松竹香气陡然消散不见,下一瞬又围拢上来,执拗地,坚定的,围拢上来。
尚辰拉住转身欲逃的小姑娘,温声开口:“你说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便不问,可我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想说与你听。”
“皇后娘娘下旨,命我今日接杨家娘子来沈府,皇命不可不从,仅此而已。”
“没有赐婚,我也没有心悦任何人。”
他自始至终深爱着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温热的触感从被他握住的手上传过来,像肆意生长的藤蔓,自手臂蔓延而上缠绕心间,满满都是他的温度。
“义兄……”半晌,李靥才从巨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别扭道,“真的没有赐婚吗?”
“没有。”
“唔,我知道了。”她抽出手,仰起小脸看他,“咱接着回去吃饭吗?”
“你肯理我了吗?”他如墨的眸子望过来,极认真的神情。
李靥点点头,又用力点点头,见他还是看自己,红着脸轻轻跺脚:“理、理您。”
认真的少卿大人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回去吃饭。”
于是两人并肩往回走,平平淡淡的交谈间,多了几丝心照不宣的小暧昧。
“您吃完饭是不是还要送杨娘子回去?”
“是啊,礼数要周全。”
“哼!”
“我也送靥儿回家好吗?”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就是生气的意思!”
“刚刚不是已经好了?为何又要生气?”
“义兄是笨蛋!笨蛋!”
第57章 立冬(五)
去时曲折幽长的回廊, 来时却变得很短,尚辰看着终于裹上了自己斗篷的小姑娘,恋恋不舍:“回去吧, 多吃些。”
斗篷是尚夫人专程差人送来的, 昂贵且保暖,严格按照尚辰的身形裁剪制作,穿在比他矮了一头的李靥身上,显得又大又长。
她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小心翼翼捧着半边斗篷在怀里, 不时回头看看, 生怕拖到地上弄脏。
“义兄也要多吃些, 少喝酒。”
“好。”他弯了眼睛,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嗯……也要哥哥少喝酒。”
“好。”
“还有这个。”她裹在斗篷里,小手窸窸窣窣半天,变出几颗荔枝来, “刚才只顾着给哥哥了, 这是义兄的。”
尚辰笑着拿起一颗, 剥了壳, 如刚才一般送到她面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姑娘就低了头,将脸埋在他手心,啊呜一口吃掉了那颗晶莹剔透的荔枝。
少卿大人僵住了。
身后转弯便是喧嚣热闹的酒席, 不绝于耳的觥筹交错声瞬间变得遥远,天地间安静到只有柔软唇瓣擦过掌心的轻微摩擦声, 带着凉凉的湿意,像春日清晨沾了露水的花。
“谢谢义兄, 我吃掉了哟。”李靥自他掌心抬起脸,甜甜地笑,见他呆愣不语,红着脸将手里剩下几颗荔枝塞给他,转身跑回偏厅去。
酒席已经过半,金玉叶见她回来了,高兴地招招手:“叶子回来了,头还晕吗?”
“吹了阵子冷风,这会儿清醒多了。”李靥将斗篷脱下来妥帖叠好放在身后,“多谢关心。”
“这么客气作甚,刚你没来,上了道果子怪好吃的,我给你留了两个。”金玉叶殷勤地端过两个精致的果子,又给她添了杯茶,“吃点喝点,冻坏了吧?”
李靥抻着小袄袖子给她看:“没关系,我穿的厚。”
“李娘子这袄面是宫里御赐的料子吧?”有同桌的娘子问道,见她点头,便多了几分羡慕,“都说李学士出了名的疼妹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另一个也凑过来摸:“就是说呢,我们家赏赐的料子都给了男丁跟几位夫人姨娘,再贵重些的便存进库房,哪里轮得到我们。”
“这斗篷也是上品呢,也是御赐的吧?”
“这是今年刚时兴的花样,外面是蜀锦,里子是羊毛织的,贵着呢,我哥有一件,宝贝得紧,旁人都不许碰。”
杨梦芝打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件斗篷瞧,她认得那是尚少卿的,刚才在沈府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求而未得,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披在李靥身上,心中难免不忿。
这会又见大家都围着她吹捧,忍不住搁了筷子,假意笑道:“小袄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不像我们家,祖父规矩多,从不让穿太招摇的颜色。”
李靥被她的招摇一词说的微微皱了眉,却还是礼貌回应:“杨府家风严谨,是楷模。”
“祖父的确教导我们严谨低调。”杨梦芝不由得挺直腰板,微微昂着头,傲然接受了这份赞誉,“衣贵洁不贵华,简单大方便好。”
她说着话锋一转,看向李靥身上小袄,“不过话说回来,这梅红小袄色彩艳丽,也只有如李娘子这般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的女子可驾驭。”
这番话出口,火药味顿起,桌上霎时没了动静,刚才还互相笑着打趣交谈的一干女眷全都不再说话,只等被说成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的李家娘子要如何回应。
李靥正拿起一个果子往嘴里送,还没来得及咬,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就扣下来,她若是就此认下了,今日回去后各家后宅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
想到这儿,她放下果子,温婉道:“杨娘子言重了,哥哥只我一个妹妹,自然把瞧着鲜艳好看的都给我,且这是宫中赏赐,艳丽与否,也都是官家与皇后娘娘选的。”
杨梦芝没想到她会搬出圣上,一时不敢再妄言,只闷闷地哼了一声:“李学士年近三十未娶妻,一颗心果然全系在妹妹身上,也不怕人笑话。”
“杨娘子的哥哥不也是同样年近三十未娶妻?只是那颗心系在哪里我们便不知了,你可回府试着去找令兄讨了料子来,也做件小袄穿穿。”李靥重又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突然笑出声,“哦对,令兄富贵闲人,没有赏赐,令、尊、也、是。”
她一笑,桌上有知道杨家底细的也跟着笑,众所周知,杨尚书年逾六旬还未致仕,除了圣上的一再挽留之外,就是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挣的荫恩过活。
杨老爷子官居一品,又是阁老,年轻时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寒门清流的典范,这么一位才情横溢的人物,却有个平平无奇的儿子,杨梦芝的父亲杨光赫考了半辈子科举,屡试不中,全靠着老爹的脸面在六部当个闲散差,而杨梦芝的哥哥则干脆连书都不读了,整日里跟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喝酒打架,调戏民女,除了不务正业,什么都做。
同样年近三十未曾婚娶,李栀与杨家这位长孙,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杨梦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顿时一张脸涨的通红,双目泛起泪来,李靥可不管这一套,吃完果子又去舀鸡汤,哼着小曲悠哉悠哉。
今日这是在别人家寿宴,总要收敛些,若是平日里有人敢说哥哥一句不好,她可是要撸袖子上去干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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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宾客尽欢,除了杨家娘子。
杨梦芝眼眶红红地跟在少卿大人身后,像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委委屈屈带着哭腔:“尚家哥哥,您会送我回家吧?”
尚辰无奈点点头,看向神清气爽的李靥:“靥儿,我送你回家。”
“那倒不必了。”李靥把他那件据说很金贵的斗篷团成个团,“我跟哥哥坐沈大哥的车回去,您去送杨家妹妹吧!”
她笑着,声音清脆,把杨家妹妹四个字咬的极重,跟斗篷一起没轻没重丢给他,转身上了沈羽的车。
沈羽在车前笑得见眉不见眼:“尚少卿还是送杨家娘子要紧,旁的事就甭操心了哈。”
李栀喝了酒,打开半个车窗透气,问刚上车的妹妹:“杨家娘子得罪你了?”
“没啊,她得罪我干嘛?”李靥矢口否认,凑到车窗前去看,就见杨梦芝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垂着头跟着尚辰后面,满头珠翠叮叮当当,时不时就要蹭上他的衣服。
“你看,俩人还挺般配的。”李栀杵着头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乐呵呵地评价道。
“可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呢!”李靥气得刷一声关上窗,“沈大哥,我们走吧!”
沈羽乐坏了,马鞭一扬绝尘而去,只剩个尚少卿在原地吃了一嘴灰:小姑娘怎么阴晴不定的?自己这又是哪里得罪她了?
第58章 立冬(六)
入冬之后东京城一直没下雪, 可天气是越发冷了,护城河畔的青云巷有处小院子,门口木牌写着《鲜果小报》四个大字。
院子不大, 中间一棵柿子树, 树上零星挂着几个柿子,给萧瑟的冬天平添几分喜庆颜色。
屋子里倒是暖意融融,小泥炉里木炭劈啪作响,炉箅子上陶壶里的茶正煮着,围着陶壶摆了一圈花生橘子, 还有三个刚摘的柿子。
“海遥, 柿子烤好没?”吴思悠吸吸鼻子, 抓了把已经烤的酥脆的花生, “好香!”
“别急嘛,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美味的东西总是需要等的。”任海遥说着, 慢吞吞又给柿子翻了个个。
李靥捧一杯热茶吸溜着, 百无聊赖:“最近也没案子, 也没人要画像, 日子都变无聊了。”
“我可是听说李娘子生活有滋有味,沈府寿宴上两句话讲的杨家娘子当众下不来台,回府之后哭到现在呢。”吴思悠分一把花生给她,摇头,“啧啧啧, 她怎么得罪你了?”
“她说我哥坏话。”李靥放下茶杯,伸手在脖子上比划几下, “被我灭了。”
“怪不得,就说我们叶子温柔善良, 怎可能会当众把人说哭了?如此看来是杨梦芝活该。”
任海遥烤好了柿子,拿来两个小瓷碟,分给两个女孩一人一个,建议道:“中午去吃暖锅怎么样?今日这么冷,最适合吃热乎乎的羊肉了。”
“我赞成我赞成!”吴思悠举手,“咱们叫上唐小官人跟尚少卿一起去!还、还有白公子!”
“最重要就是白公子。”李靥端着烤好的柿子嘻嘻哈哈,“别急别急,我去叫还不成嘛。”
“去!现在就去!”
“嘻嘻,等我吃完柿子就去。”
任海遥几口吃完自己那个柿子,抹抹嘴,指着院子里的鸽笼:“大冷天别跑来跑去了,飞鸽传书多好,前段时间征得尚少卿同意,在大理寺放了个鸽笼,正好试试。”
李靥高兴坏了,跑去鸽笼前面看稀罕:“这个这个,可以飞鸽传书?”
“远距离不行,到大理寺还是没问题的,它们认得自己的笼子。”
“下次也在金兰居放一个,咱们就能传纸条玩了。”她找来纸笔,写了张小纸条拴在鸽子腿上,“中午清风楼吃暖锅,速来。”
鸽子放出去不多时就飞回来了,同样栓了张小纸条:“国子监出了命案,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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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晌午,明晃晃的太阳晒着,国子监后院一间屋子里传出男子悲呼声。
“吾妻啊,你就这么去了,让我跟儿子如何是好?”
众多学子在屋外围成个圈,小声议论着:
“是傅司业的夫人。”
“师娘昨日才从老家来,今日怎的就——?”
“谁知道呢,听说是心口突然疼,来不及送诊人就不行了。”
“是病了还是中毒?”
“傅司业哭得这么伤心,应当是突发恶疾吧。”
“呵呵,且看看吧,不能妄下定论。”
李靥跟在吴思悠后面穿过人群来到屋前,白泽琰正抱着刀靠在门口,一脸不耐烦,见两人来了,挑起棉门帘:“快让苦主出来吧,都哭了半个时辰了。”
吴思悠红着脸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屋子里炭火已经熄了,冷冰冰的,阳光照不到的里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外间八仙桌旁坐了位儒生打扮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拿了个帕子哭得凄凄惨惨。
唐君莫坐在另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人死不能复生,傅司业莫要过于伤心了。”
“唐寺正有所不知,我们夫妻成亲十余载,伉俪情深,如今她先我而去,实在是心中难过……”
“是是是,可以理解。”唐君莫劝得一个头两个大,抬眼看到吴思悠跟李靥进来,激动得见到救星一样站起来:“仵作来了,咱们出去吧!”
吴思悠打了声招呼,往里屋看:“那里就是死者吗?”
“是,死的是这位傅司业的妻子袁氏。”唐君莫介绍道,“据说是早上吃过饭后心口发闷,很快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