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皇子在游历路上遇一女子。此女见多识广,身怀异术,仅听得症状,就辨出二皇子是何病症,道是此症难解,需寻得天地神物,方得解救之法。”
“皇子欣喜若狂,决意跟随女子身后,于壁立千仞、刀山火海处寻遍稀有药材,以救皇弟性命……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太长,足以让他爱上那女子,两人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昆仑王目带寒光,“可是直到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也没能带回疗愈皇弟病症的药材。”
“直到后来,大皇子才发现,原来自己爱上的竟是妖中神族,毕方。哈,神族又如何!”昆仑王怒而震声,“要知妖族性狡诈,毕方也是如此——她根本给不出解药!”
“你应知妖族与修士有壁,于我等而言,通婚更是不可想象。然而我那不孝子却弃皇位、责任于不顾,受妖族蛊惑,哪怕被欺骗玩弄,也不愿回到昆仑,而是在辉焱那个鬼地方待到病死!”
大皇子身死他乡,毕方在孕育生命后,也撒手人寰。
“两人最终只留下一个孩子,那就是褚辛。”
云笈手心湿润,捏着裙摆,定神看着茶水顺着桌沿淌下。
褚辛出于何故流落辉焱,她曾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缘由。可真没想到,听来的会是这种等级的皇族秘辛。
昆仑王的威压已经使她背后湿透。
“过去的事皇且不论,褚辛毕竟是我昆仑血脉,为了找到褚辛,这些年我们里里外外花了不少功夫。”
图穷匕见,昆仑王掷地有声:“如今褚辛该回到他应在的位置。昆仑,已经等待他太久。”
前世的萧褚辛在回归昆仑后不久,即坐上少主宝座,足见昆仑对他有多么重视。
只要褚辛愿意回去,等待他的是开阔前程。
这一点,云笈自认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
然而自今早起来,细想几日间发生的事,云笈却对昆仑心怀疑虑。
此次乾朔一行,凶险异常。
青云弟子们有修为傍身,虽不至死,却也折损大半,就连作为东道主的乾朔也同样。
然而来自三国的弟子中,昆仑的人转移得最为及时,受伤最少。
云笈不免想起,在鲛皇使用阵法前,萧无念就曾提醒过她,要她留意小心。
也许萧无念早就知晓怀梦草能够以魂易魂,只是受制于身份,只能对她旁敲侧击地提醒。
昆仑早就感知危险,可依旧作壁上观,任由鲛皇伤害无辜者。
并非君子所为。
而且,昆仑王亲自赶赴乾朔,想必早就对褚辛一事有所打算,然而在夺草时、褚辛入海牢时,却从未对褚辛出手相救。
哪怕是为褚辛多说一句话,也不曾!
就当她有一腔多疑的小人之心吧。
任昆仑王将故事说得如何好听动人,云笈总觉得他在掂量、观望,待褚辛好似锱铢必较的商者,而非关切备至的亲人。
她甚至想到,昆仑王与魏掌柜最大的不同,不过是一个目不识珠,用一支朱钗将褚辛售与她;一个备好了珍宝无数,去做将褚辛赎回的买家。
昆仑王的威压下,云笈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沾湿。
她仍然抬眸问:“若我不愿将他交出去呢?”
昆仑王只认为她可笑:“褚辛终究是我昆仑流落在外的血脉,你与他非亲非故,有何资格为他做决定?”
面前的女子却有着年少的执拗。像是哪怕连自己都看不清前路,仍懵懂地、本能一般地坚持着什么。
云笈想也不想,就辩驳:“他是我的好友,而非侍从。”
“好友。”
昆仑王咀嚼着这两个字,竟是大笑出来。
“毕方当年铸造的血魄至今被保存在昆仑,于褚辛而言,得到血魄与否,关系到日后的能力大小。你若将褚辛作为友人,便不该扰他前程。”
“况且,本王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
“在擅自做主前,不如问问褚辛怎么决定,如何?”
三日后,青霄山。
春日花残,今年雨水太重,簌雪居一带的棠梨开了几茬,又纷纷败了去。
相较于以前的寥落,揽月阁很是热闹。
谷粒像是被谁拿在手里没揣稳,稀稀落落掉了一地,鸽子麻雀纷纷嗅着味儿赶来,叽叽喳喳在院子里觅食。
人却不在院中,而在阁中。
屋里窗帘半掩,光线被切得稀碎。
木地板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箱格被人拉开了还未合上,里头装着几件薄衫、几盒膏药。
褚辛将几个小箱子摊在地上收拣。
刚收好一个,就被人一脚踹翻,里面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褚辛并不恼,很有耐心地一一捡起地上的卷轴。
拾捡到最后一卷,还未捡起,云笈就一脚踩了上去,一个字也没说,提裙抬脚,啪地把卷轴踢到房间角落。
云笈就这么看着褚辛走到角落,捡起卷轴,拍拍上面的灰,和其他卷轴放在一处,整齐地收好。
她一肚子怒气简直撒不完。
那日昆仑王让她询问褚辛的意见,语气不善,让她烦躁不已。
一句“问就问”就要脱口而出,忽听见身后有人说:
“云笈,我会去昆仑。”
褚辛竟是不知何时也被昆仑王召入隔绝外界的空间里,也不知听了多久。
因这一句话,云笈一连三日没同褚辛说话。
她被褚辛噎得不轻,等缓过劲来,便觉得一腔揣测和好意都喂了狗,自己被褚辛当了笑话看。
他说要走,她还能继续拦着吗?
而褚辛继续做好他该做的事,就连要走了,也和夏霜秋蝉一起服侍她起居,直到将要离开的这一日。
这几日,褚辛跟平时大差不离,早晨帮她配好衣裳,在车上会帮她剥好瓜子水果。
只有一件事他以前不曾做过:任她怎么不高兴,都要在晚上检查一遍她房中灯火,同她说一声晚安。
一听到他的声音,云笈就蒙上被子不做理会。
谁想要他那一句晚安?!
等到褚辛走出房间,她都要把枕头扔到门上,当做打了褚辛,撒了气再捡回来。
云笈有脾气,却很少有这般大的脾气。
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
若是夏霜说要随她父母下山学艺,她就算有不舍,却会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的。
可为什么褚辛要走,她却只觉得不痛快?
第51章
任云笈踹了什么,踢倒什么,褚辛只收拾着自己的行囊。
其实褚辛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上山后云笈为他添置的,其中也并没有什么太过稀罕的物件,最值钱的恐怕是那几罐给妖族用的药物而已。
偏偏就是这些到处都能买到的便宜玩意儿,他却收拣得很认真,简直像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似的,要将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带走。
他甚至收得越来越快了,比云笈捣乱的速度还快!
云笈发现自己对褚辛的阻碍越来越小,索性在褚辛眼前扣上他的箱子,逼他没法再继续。
褚辛终于看她。
自打褪羽以后,褚辛就抽条似的长高,肩宽了腿长了,五官的线条越发明晰。若说以前只是貌美少年,现在却是真正地变成了难有敌手的美男子。
日光微尘里,他眼睫根根明晰,瞳仁清浅,凤目含情。
不论以这种神态看着谁,被盯住的人都会觉得他的眼神过分专注。
云笈早就对他的样貌免疫,压根不知这张脸好在何处,只怒气盛极地与褚辛对视。
憋了几日的火,她有些憋不住。
终究还是坐在箱子上,开了尊口:“那时你说有事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
褚辛却没回答,只是又看着她的鞋面。
云笈早上起得急,鞋面上的缎带系得松垮,被她折腾来捯饬去,早就散了,她也不去系。
褚辛放下手里的物件,揽住她的脚腕,边听云笈说话,边捉住缎带。
绕两圈,挂在搭扣上,系好。
这缎带他初见时还不会系,现在却很熟练了。
云笈甚至也习惯了褚辛的服侍,连挣扎的意象都没有,浸在恼火里,嘴巴撬开一条缝,又噼里啪啦往下说。
“你那时就知道昆仑的消息,想要回昆仑去,怕我不放你走,是不是?”
褚辛系好那两条缎带,打了漂亮的结,整理好云笈的裙摆,才说:“我从未想过你会不放我走。”
甚至很难说出,正因为不报期待,在知晓云笈不想让自己离开时,他是怎样的心情。
这番话到了云笈耳朵里,就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从未想过她会不放他离开,意思是不管她怎么想,他都有办法走吗?
好,很好,好极了!
褚辛眼睁睁看着云笈的脸色越来越黑。
她扯过还在褚辛手中流连的裙摆,怒道:“你真当自己很稀罕吗?好啊,你就走吧,随你走吧!”
跳下箱子,发现缎带不知何时已经被系好,又哼了声,便气冲冲地走了。
留褚辛在房中看着她的背影,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褚辛:“……”
他按着眉心,揉平紧蹙的眉头,将地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
一只乌鸦沿着半掩的窗飞了进来,帮褚辛叼来掉在桌下的东西,最终落在箱子上,满脸恨铁不成钢。
“这是何苦呢……”乌狄说,“其实你可以留下,殿下现在虽然比起以前拮据了一点,簌雪居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褚辛淡声道:“昆仑那个老头已经不惜老脸,恬不知耻地用术法威胁云笈。若我决意留下,她要承受的就太多了。”
犟驴一样的性子,一言既出,便是驷马难追。
只要云笈发现他有留下的意愿,就定不会让他离开。
然而云笈不似他这般孑然一身,届时若是昆仑王用其他方式威胁,他的陪伴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而且……
那时他梦见前世,分明在梦中也听过昆仑王的声音。
云笈背后的彼岸花与他息息相关,这毋庸置疑。
然而他需要找到的,不止云笈这一块拼图——还有昆仑的。
不如将错就错,让回到昆仑成为一种选择。
至少在那里,他会逐渐走上与前世同样的路。当两条平行线交汇,位于交点上的他,也不至于和现在一般懵懂。
只是做这般选择,他亦放不下云笈。
云笈,云笈。
他真想撬开云笈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书库的剑诀八百卷,都没养出一颗通晓情爱的灵活脑子。
那日他旁听昆仑王与云笈相谈,天知道在得知云笈不想让他离开身边时,他心里有多么高兴。
可云笈下句话便浇了他一头凉水。
“他是我的好友。”
……好友?
哈,有多好?
云笈有气,云笈恼怒不解,难道他不曾有同样心情?
他很想知道,女娲在捏造云笈时是不是忘了嵌进去一根情丝,才让她在与他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还只将他视作好友。
天底下有谁,会对自己的好友生出欲|念来?
那时他怒火攻心,只想到,若他在云笈身边不过是第三个夏霜或秋蝉,那这好友不做也罢。
他从前在辉焱流浪,想要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生活,不必风餐露宿,平稳地度过褪羽期,安全地活下去,足矣。
然而现在,却变了念头。
他会给云笈时间,让她慢慢开窍。
也给自己时间,去借助所有机会,吞噬一切力量,成为可以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直到云笈身边只有他,只能看见他。
直到无人敢对他置喙。
在那之前……
褚辛抓住乌狄,往它眉心摁进一道红光。
乌狄脑仁直犯疼,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等,等等!这是什么!!”
有完没完了,怎么一不高兴就逮着他一只鸟使劲欺负?
褚辛很快松手:“不过是一些小术法罢了。”
乌狄稍稍放松了些:“哦……小术法……”
“在我离开青霄山这段时间,我会与你传信。若你不听我的指示,”褚辛笑得阳光灿烂,“就会死。”
云笈坐在秋千上,抬起一只脚,盯着脚腕上的缎带。
盯了半晌,一腔不满,还是承认褚辛的缎带系法堪称完美。
褚辛走后,就没人能将缎带系得这般漂亮了。
云笈讨厌褚辛的离开。
前世,她也曾与褚辛有过并肩作战的时间。
那年她随昆仑的队伍驻扎在南山境与昆仑的交界处,第二次加固边境的大阵。
上古异兽将阵术破坏得七零八落,在它们再次来犯前,他们必须将阵术修复完毕,时间紧,任务重。
一干修士里,云笈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