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公主,却愿意常年留在前线,愿意做最苦最累的活,足以使人侧目。
只有云笈自己知道,她是被遗弃的丧家之犬。那时她已察觉,自己仰赖的兄妹情谊不过只余利用二字。
不论在怎样的关系里,想要得到爱的那个人都最可怜。
一次又一次画出咒文,一次又一次击退异兽……只有那时,云笈才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只有那时,她才被人需要。
那次固阵,他们一行人在边境驻扎了一月有余。
大阵不易缝补,最好有两人坐镇把关,云笈和褚辛修为最高,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十二个时辰里,怕是有十一个时辰都待在一起。
褚辛没有任何意见,只有云笈既嫌弃,又尴尬。
但相处下来,云笈不知不觉也趋于习惯,甚至慢慢学会与褚辛合作。
在昆仑的队伍里,她是外人。但有褚辛在,从未有人敢说她什么,以至于一个月的时间下来,她竟能同其他人打成一片。
褚辛是个靠谱的好队友,在同行的时间里,云笈不曾见他做过错误的决策,像是一块精密的仪器,每一步都经过计算,走得准确。
那时她曾想到,原来只要不跟褚辛站在对立面,褚辛其实也勉强算个不错的好人。
阵成那日,她一跃而起,随众人欢呼,然后去寻一道熟悉的身影。
然而欢腾的人群中,却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那段时间两人合作密切,褚辛不论做什么,都会与她知会。
那是褚辛与她的第一次不告而别。
云笈有些许失落,又觉得自己可笑。
褚辛想去哪里,原本就与她没有关系。
阵法修复了,褚辛去哪里,做什么,更是他的自由。
后来的确传出褚辛闭关的消息。
那时云笈已经离开昆仑的队伍,在赶赴下个目的地的路上。
听闻这个消息,她心道果然如此,萧褚辛真是没有一刻消停。
云笈以前不明白为何褚辛总是在闭关,现在料想大概与他的身份有关。
毕方的修炼方法定与普通修士有所不同,每次突破恐怕都会有不寻常的动静,才会藏着掖着不让见人。
只是,就在褚辛那次闭关时,云笈久违地收到来自青霄山的传信。
时隔许久,兄长邀她回去。
她去了。
却不想,迎接自己的竟是一场鸿门宴。
逆仙台多么冷。
站在逆仙台上,云笈心如死灰,料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萧褚辛。
直到遥遥看见褚辛破风而来。
她冻得快要站不稳,也拿不住剑,修士将她围剿,兵刃横她眼前。
而她只余一线思绪,想到,萧褚辛结束闭关了吗?
是来看她笑话的吗?
可惜,恐怕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那便是她和褚辛的最后一次见面。
……
云笈盯着缎带上的珍珠看了许久,久到腿脚都有些酸了。
她觉得自己矫情。
为什么总想到些不高兴的事儿呢,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她还好好活着,而褚辛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像是感知到她的召唤,褚辛的身影竟又出现在她视野里。
脸皮真够厚的,怎么还敢回来。
等褚辛到了身旁,云笈故意使劲蹬一把秋千,混不在意一般说道:“你不是很想去昆仑吗,不是想要离开青霄山吗?还不赶紧滚?”
褚辛说:“传送阵还有半个时辰才开。”
云笈更怒:“那你还不去收拾东西?”
褚辛拉住秋千,秋千便停了下来,“已经收完了。”
他顺势在云笈身边坐下。
这秋千原本就可供两人乘坐,只是这么多年,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云笈在用。
褚辛猝不及防靠近,云笈竟有种领地被侵犯的慌张,起身便想要走。
褚辛却拉住她,再环住她的腰:“别动。”
褚辛的力气随修为增长变大不少,云笈没能够反抗成功。
慌乱中,云笈被他以半抱的姿势揽在怀里,竟嗅到他身上有跟自己一样的玫瑰香味——便突然想起,他们同在簌雪居,用的是同样的香料。
她更加恼怒:“你干嘛!”
褚辛又将她扣紧了些:“让你别动。”
等褚辛终于将她松开,云笈低头,看见褚辛松开手掌,流苏自他掌心滑落。
他将一块玉坠系在了她腰上。
准确地说,那是崭新的羽书令。
和青霄山统一制式的羽书令不同,那块羽书珠圆玉润,散发着莹白的光泽,通身无瑕,成色好上不少。
“这是还给你的,你要戴好,不要再让人弄碎了。”褚辛说。
云笈有些骂不出口了。
她也算阅宝无数,很识货的。
普通的羽书令就不便宜,这还是最贵的那种。对于以前的褚辛来说,称之为天价也不为过。
就算是她,现在也轻易不舍得买……
好嘛,现在褚辛要改名叫萧褚辛了,回老家了,有钱了,跟以前可不一样了……
云笈喉头一阵酸一阵苦,撇过头不去看褚辛。
褚辛已经挂好了羽书令,却是还没有放手,趁云笈不作声,将手半搭在她腰间,好像还在调整羽书令的位置。
他半晌不放手,云笈品出不对味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后知后觉地反驳:“谁稀罕你的破玉。”
褚辛却好像压根没听见她的话,竟同她靠得更近些,光明正大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以前云笈靠近褚辛,那都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平时的云笈,何曾与褚辛有过这种近距离接触!
她属实被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褚辛说:
“云笈,到了那边,我会给你传信。”
微风轻拂,春日已然了了。
云笈被褚辛紧紧抱在怀中,看见最后的棠花从枝头掉落,砸在褚辛肩头。
云笈想起那年阵法大成,昆仑落雪,人群欢腾起来,她喜不自禁,去找褚辛的身影,却怎么都找不到。
笑容逐渐淡下,她听见自己小声唤:“萧褚辛?”
山风呼啸,没有回答。
云笈眼眶发热,忽而感到汹涌的难过。却没有再将褚辛推开。
好吧,至少这次,不再是不告而别。
第52章
棠花落尽,到了涨龙舟水的时候。
接连数日都下了暴雨,午后与半夜常能听见雷鸣轰然,随之雨打轩窗,檐铃叮当。
被淋过几次,云笈不得不从室外挪进室内,腾出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练武。
褚辛走后,簌雪居愈发空旷,最不缺的就是地方。
云笈选好一间屋子,才发现就连角落里不打眼的厢房,里面也放了褚辛插好花的花瓶。
花枝枯败,已经很久都未换过了。
她想了想,既没有挪动它,也未曾换上新的花。
这段日子,青霄山并不太平。
云书阳于鲛皇一战后不见踪迹,学舍的几位先生合力请魂火,三次请火均以失败告终,才确认云书阳已经身死。
既是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那时才有弟子提出,早在夺草失败以后,云书阳就陷入癫狂痴迷的诡态。
“殿下偶尔会神志不清。”弟子斟酌着措辞,小心说道,“白天在外面还好,记得事,说话也有条理,只是脾气暴躁一些。可是,晚上回到客栈,他就会说一些糊涂话。
“有一晚我起夜,已经丑正了,殿下还在客栈流连,光着脚,披头散发,嘴里絮絮叨叨。我不敢走太近,就在理他几尺的地方,听见殿下他、他说……”
云书阳睁着眼,正对楼梯,坐得板正。
月光洒在面前,他盯着眼前断崖深渊般的冗长阶梯,眼白布满血丝。
他挥袖,“今日早朝,为何诸爱卿都不发一语?”
群臣骇然,自此将云书阳三字视为洪水猛兽。
听闻这件事最后还是传入青云帝耳中。青云帝凝望长夜许久,终究阖眼,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逆子……逆子啊。”
云书阳既死,山上山下便都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最为茫然慌乱的,大概就是他麾下的那些将士。
树倒猢狲散,拥趸们去寻新的下家。
所有人心里门清,此番情状,最大的受益者定是云瀚无疑。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起初是云瀚门下的一名老先生提出告老还乡。
那之后,学舍中知名的几位先生,连带着他们的门生都纷纷转投云秋瑜门下。
云秋瑜。
这位皇子终于走出秋枫苑,在轮椅上步入庙堂。
据乌狄说,直到见到云瀚,云秋瑜浅淡温柔的笑容都逼近完美,使人无法感觉到哪怕一点硝烟气息,混似两人之间无事发生:“三哥,早。”
——这些事说来又臭又长,实则不过发生在几日之间。
格局变换的速度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云笈既没有看见云瀚,也没有见过云秋瑜。
自从乾朔回来以后,她几乎成日都在簌雪居,比以往更为专心地修炼,与外界的沟通都淡薄起来。
以上种种外部消息,都是从夏霜和乌狄嘴里听来的。
非要说这些事与她有何联系,大抵是在云瀚颓势初现时,她见过徐崇一面。
云笈实在讨厌徐崇。
老头子跟她太不对付,不知以前在云瀚面前说过她多少坏话。何况那日她要为褚辛出头,徐崇对她出手,还在她脖子后头扎过三针。
她记仇,可是徐崇好像并不。
徐崇离开的那个傍晚,曾来找过她。
老头子跟随云瀚多年,吃穿用度绝不会差。然而脱下官服以后,他竟只潦草套一粗布外衫,牵着一匹老驴……卖相打扮跟山下的菜农有得一拼。
对着他这副样子,云笈没笑出来。
徐崇以前鞍前马后跟着云瀚跑,然而这次,却是第一个反水的。
他变脸的速度,比云笈讨厌他的速度还要快。
云笈很想问问徐崇对自己的态度。那些指指点点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那些阻拦攻击,是云瀚的指使,还是变相的保护?
她终究没有问,想必徐崇也不会说。
徐崇放下牵驴的缰绳,对云笈合手:“老朽日后不再留在青霄山,还请六殿下多保重。若有需要,可来南山境与老朽小叙。”
礼数齐备。
可是短短一句话,何必亲自到簌雪居来说?
徐崇离开时,橙红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老驴简直跟他一样步履蹒跚。
云笈在他身后喊:“老头。”
徐崇停也不停。
云笈又喊:“你要活久一点啊!”
徐崇这才转头:“……臭丫头,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两人对视,往事种种,终于一笑泯过。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是夏末。
簌雪居的春日结界撤下之后,云笈每日追着天光,对四季的感知愈发明显,听了几月鸣蝉,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日与往常同样,秋蝉去了学舍,夏霜备好了一桌吃食,又捣了一下午山楂做了雪泥,主仆两个享受着夏日清凉。
岁月静好。
直到收到来自昆仑的传信。
弟子挽着袖子,小跑进了簌雪居,边跑边喊:“殿下,有您的信!”
是周淳。
自打褚辛走后,周淳来簌雪居帮忙的机会更多,已经同云笈混得很熟。
云笈招呼周淳坐下,夏霜就给他舀了一大勺山楂雪泥,在他“这怎么好意思”的客套下塞在他手里。
夏霜瞥了周淳手里的包裹一眼:“又是褚辛的信?”
周淳满嘴食物,“嗯嗯”几声。
几个月的时间,萧褚辛的大名已经传遍仙域。
半妖,毕方,昆仑后裔。
他的身份太过传奇,为人津津乐道,这也正常。
即便已经知晓褚辛的身份,夏霜等人还是习惯去掉萧姓,也没有尊称,对他直呼大名。
周淳偷偷看了眼云笈,把褚辛送来的东西往前推了推。
云笈舀了一大勺雪泥塞进嘴里,当没看见。
周淳犹豫一下,还是说:“殿下,您看看吧,这次褚辛特地嘱咐过,务必要将这个送到您手里呢。”
云笈这才多看了眼。
果真,周淳带来的不是薄薄一张信纸,包裹约有一个指甲盖儿的厚度。
算起来,褚辛已经送来了十几二十封信。云笈没去数,只能做个大约的估算。
其实想跟云笈说话,不必非得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