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一半,对面啪地一声。
云笈眉眼阴沉,手里的毛笔断成两截。
她慢慢擦掉手上墨迹。
再抬头,又笑得跟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好啊,有空一定。”
第55章
昆仑分内外山群,内山为修士聚居的城郭,外山则与青云相同,大多是在林中索居的凡人。
护山阵的异常之处,在于昆仑以南的林线。
乾朔和青云都为了护山阵而来,是以此次抵达昆仑,在外山固阵为首,入内山议事次之。
早在车马抵达前一个时辰,昆仑的修士们就已经在传送阵前等候。
此地荒芜,为了看守护山阵,修士们从山外的客栈搬了出来,在山中临时搭了几个简陋的毡房用以应急。
两日折腾下来,大伙都有些精神委顿。
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容光焕发,混不似在深山老林熬了几天。
萧无念洗了把脸,强打精神,目光还是有些呆滞。
她睨着身旁的人:“你伤得有那么严重吗?我怎么记得只是擦伤而已?”
褚辛虽长了张俊脸,平日里也算低调。
然而今早,不知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位置,竟找出一件带暗纹绸制内衬套在昆仑的袍衫里,乍看低调,细看高贵花哨。
要不是他人在山里,鬼知道他是出来固阵,还是受邀参宴。
最奇怪的是,昨日明明还看见他能好好走路,现在却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根拐杖,半搭不搭地倚着……
这位看似残疾但华美的奇怪男子,此时面对传送阵,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伤到腿脚不是小事,还请长姐担待些。”
萧无念略感无语,想要无视褚辛,又忽然想到什么:“你这几日用过血魄了吗?”
褚辛不改微笑:“前日用过一次。”
“这样。”萧无念皱了皱鼻子,“那药草虽然难闻,到底还能够压制痛感,对血脉通畅也有好处。若是你不想耽误日后的修炼,现在就不要讳疾忌医。”
褚辛没推拒,低声道:“多谢长姐。”
萧无念却因为这声道谢而沉默:“……抱歉。”
褚辛像模像样地杵着拐杖,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
抱歉吗?
该道歉的另有其人才对。
日头已呈西沉之势,距离青云抵达的时间愈来愈近。原本乾朔要比青云早到一个时辰,不知怎么也来晚了。
昆仑众人翘首以盼,终于待到传送阵亮起。
出来的竟不止一辆马车。
青云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乾朔的。
褚辛的微笑在看见乾朔的马车后就逐渐消失。
再看见苍术从青云的马车上下来,容光焕发的俊脸从晴转阴,黑得好比煤炭。
萧无念和褚辛名为领队,实际跟弟子们关系却不错,没有上下级的架子。
在传送阵前等待太久,见马车终于抵达,昆仑弟子们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帮青云和乾朔的人提东西。
褚辛拄着拐杖,竟没能挤进青云的队伍!
萧无念拨开人群,好不容易凑近云笈,问道:“可需要歇息一会儿?”
云秋瑜行动不便,带领修士入山的任务自然落在云笈身上。
她摇头,目光似乎从人群外围扫过,又很快收回:“不了,固阵要紧,趁天还没黑尽,直接去护山阵吧,不必耽误时间了。”
萧无念点点头,吩咐几个熟悉阵法的弟子跟上,当即带着青云和乾朔的队伍入山。
犹豫一下,又对褚辛使了个疑惑的眼神:你腿脚既然伤得那么“严重”,那这山,是上还是不上啊?
褚辛把拐杖扔给身旁的弟子,跟了上去。
那弟子喊:“公子,你的腿……”
褚辛脸已经彻底黑了:“我没事。”
天色已然擦黑,为省下时间,青云和乾朔决定兵分两路,各自先将山上的阵术查验一遍。
弟子们拨开草叶,引着云笈沿布阵的道路上山。
云笈提着灯笼一路走走停停,不时为已经出现问题的咒文做下标记,一个时辰下来,还真找出几个问题。
看过大阵,她凝重的神色逐渐舒缓:“还好,若我没有看错,这片护山阵的问题应当只是阵术的正常损耗而已。不过,既然已经影响到周边的异兽,最好还是尽快修复,避免出现新问题。”
说罢,她随口夸道:“这一带的固阵都做得不错,手法很娴熟。”
昆仑的弟子答道:“这片山头都是咱们公子巡的。”
公子自然是萧褚辛。
不知这一世出了什么问题,目前还未收到任何他要成为少主的风声。
云笈表情微妙起来,摸着脸答了声:“……哦。”
她往林深处瞥去:“既然已经到这里了,我就再在旁边看看,你们先去把刚刚做了标记的咒文再加固一下吧。”
那带头的弟子答了声好,旋即带着其他人折返。
云笈提着灯,寻了条小径,准备换一条路,一边寻找咒文,一边绕回毡房。
一路舟车劳顿,穿过传送阵太多,加之固阵对灵力有损耗,她竟觉得有些晕眩反胃。
这大概是嘲笑徐崇晕车的报应吧……
云笈走得慢了些,拍着胸口,想将不适感压下去。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云笈。”
云笈就算化成灰了,也能认出来这声音是谁。
她干脆越走越快,只想将褚辛甩掉。
褚辛却说:“这边也有咒文,你漏掉了。”
云笈:“……”
她不情不愿地折返。
这一回头,就看见了褚辛现在的模样。
说起来,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褚辛已经穿上了昆仑的衣服,晒黑了,也变得更结实,与这一世初见时的孱弱形象逐渐相左。
跟前世的他越来越像。
说是腿上有伤,但他跟了一路,也没掉队。
再看他这副样子,精神抖擞,哪里像是负伤之人。
云笈只扫过他,就朝着他所指的咒文去了。褚辛知道她不喜人在她忙碌时打扰,于是只在一边给她递工具。
云笈逐渐专注下来,就着灯笼的光芒将树皮上的咒文重新铭刻一遍,等到那咒文流过一线金光,将符箓和刻刀递回给褚辛。
褚辛顺势问:“你生我的气了吗?”语气怪可怜的。
听听,这话问的。
云笈忍不住呛道:“你给我寄那种东西,托人骗我身负重伤。只许你作弄我,不许我不高兴吗?……啊,对,还在羽书令上动了手脚。”
任云笈前言如何指控,褚辛都一副供认不讳的模样,直到听到最后一句,面色才有不虞:“苍术找你了?”
云笈冷笑:“是啊,要不是我让他用灵力试了试,怎会知道你竟然将他屏蔽在那块羽书令外头?”
自从收到褚辛的羽书令,云笈就没有一刻不在好生保管,甚至专门弄了个匣子,铺上软垫,睡前跟练剑时都要将它收好,生怕磕了碰了。
她怎么想得到,那上面竟然被褚辛做了手脚!
她一路上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把那羽书令砸在褚辛脚边。
此时被指出心思,更是半点也遮不住恼怒。
褚辛见她这副样子,也蹭蹭冒出火来,就势按住云笈的肩膀,将她扣在树前。
他以眉心抵着云笈的额头,尽力克制脾气,还是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怒意:“你在因为苍术生我的气?”
若是为了其他的也就罢了,但偏偏导火索是苍术。
云笈真的很会戳他的肺管子。
“这些天我给你发了五百三十四条传讯,二十三封信,同你百般问候,少说日出一次,晌午一次,晚上一次,你呢?你对我全不理会。直到给你寄去话本,你才回了我一个字——”
褚辛捏着云笈的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让我滚。”
两人所在的小径离大路不远,灯笼砸在地上,早就灭了。
一片抓瞎的混乱中,却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是几个青云的弟子踩着草丛经过。
“殿下呢?”
“刚刚起就不见了,是不是走到前面去了……”
云笈被褚辛掐住双颊,脸被褚辛捏成一个面粉团子,自然气上加气。加之固阵之后原本就有些晕眩,更听不进褚辛在说什么。
然而那些弟子离得又那般近,她不敢跟褚辛作对。
要是闹出什么动静,被人发现她被捉小鸡似的捉在褚辛手里,也未免太丢人了些……
云笈昏头昏脑,掰着褚辛的手,想让他放开自己,却被他反握住手指,拿捏在手里。
她没了办法,只能小着声音:“附近有人……你先放开我……”
褚辛却不放手,反而靠近她,接着问:“你不将我当回事,现在发现没收到苍术的消息,却跟我急眼了?”
他气得上头,也冷笑一声:“怎么,他的传讯比我的重要吗?”
什么苍术苍术的……
云笈现在知道了,褚辛就是跟苍术过不去!
褚辛跟苍术不对付,上辈子就不对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大概一山不容二虎,但凡两人见面,苍术如何,她不知道,但褚辛明里暗里必然要斗上一番,怎么都要压过苍术一头。
褚辛和苍术的事,云笈管不着。
但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那都是他们的事。
褚辛不该欺瞒她,不该算计她,不该以龌龊的手段对付她,不该就连那么一点点真心,都要塞下腌臜送给她。
云笈越想越觉得委屈,加之心气不顺,脸涨得通红。
听见那过路的弟子越走越远,她当机立断,咬住褚辛虎口!
褚辛被她咬了个猝不及防,浑身力气一松。
云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抽出手,对着褚辛的鼻子挥去一拳:“我让你走开!”
她这一拳用出真力气,褚辛被击中鼻梁,后退几步,扶着树堪堪站稳。
云笈腿一软,蹲在树脚干咳起来。
一时寂静,只能听见云笈的轻咳声。
两人的灯笼早就掉在地上熄灭了,褚辛皱眉,捡起一个先点火,驱散一地黑暗。
借着那两分微光,他看见虎口上一排牙印清晰可见。
啪嗒。
他鼻上温热,旋即猩红的血掉在掌心,一滴,两滴。
褚辛看着云笈缩成一小团的背影,擦去往下淌的血迹,逐渐冷静下来。
云笈是真的被吓坏了。
是他太着急,做得太过了。
云笈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鲜空气,就着树干歇息一会,才觉得缓过劲来,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山间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肩头就盖下一件披风。
“这边夜晚比青霄山要凉,明日记得多带一件外裳。”
月光下,褚辛已经将脸擦了个干净。
他极力掩饰所有,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欲盖弥彰。
披风的尺寸明显与他的身材对不上,上面还有棠花刺绣,显然是女人的东西。是褚辛早就算到她会怕凉,提前备好给她的。
周备,齐全,算无遗漏。
云笈一肚子难过,没领受他的好意,任由冷风加身,一言不发地脱下披风,推到褚辛怀里。
褚辛腿上一痛,竟真的没站稳,被她推得坐倒在地。
云笈不知道他这番受挫是真是假,又为自己忍不住长出来的伤心和担忧而可笑。
她真厌烦自己长了颗没事老发善心的良心。
云笈不说话,拿出备好的药罐放在褚辛身边。
站起时,褚辛抓住她的手。云笈却在第一时间掸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着下唇,竟对他有了警惕。
“离我远点。”她艰难地开口。
褚辛听云笈将他骂过很多次,不论是今世的,还是前世的。
可她从未这样严肃地警告过他,让他跟自己保持距离。
云笈捡起自己的灯笼,拍干净裙子上的尘土,收拾着自己一地鸡毛的坏心情,一个字也没再说,沿着小径离开。
褚辛却落下了自己的那盏灯笼,跟着云笈点亮的那一点光亮亦步亦趋。
夜间路黑,他知道自己若是再追着云笈去,她只会越走越快,不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于是不敢上前,只与她保持距离,控制速度,直到目送她抵达毡房。
云秋瑜已经在那头等候已久,见云笈安全回来,连忙问道:“小六,林间一切正常吗?怎么用了这么久?”
云笈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异常:“嗯,问题不大,有几个咒文被破坏了,我顺便补好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褚辛站在谁也看不到的黑暗里,拿着云笈给的药罐,抱着为云笈准备的披风。
他竟觉得连将它们收回乾坤袋的力气都没有。
第56章
帐里一盏灯。
有人抑扬顿挫读道:“‘萧某,此生都不会忘。’说罢,他朝着那对殷红的唇瓣吻了下去!”
掀起一片怪叫。
几个昆仑弟子围成一圈,正中的那个鬼鬼祟祟拿着一本粉红色封皮的话本,就着灯光读过最后一句,揣宝贝似的揣回了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