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笈被凤娘捉了个猝不及防,又被她一身酒味熏得恍惚:“是我。”
凤娘在云笈眉心一点,甚至没有掐诀,就从云笈体内抽离一丝红雾。
在凤娘的指尖触及眉心的瞬间,云笈只觉有一股灵力从自己的灵台剥离,它温热到有些发烫,沿着经脉被导出她的身体。
云笈的双眸逐渐木然,残阳如血,眼前凤娘的脸归于模糊。
不知为何,云笈乍然想起陨落逆仙台的那个瞬间。
跃下逆仙台的瞬间,冰刀一般的烈风赠与她百年来感受过的最直接干脆的痛苦,再将一切知觉从她体内剥离。
她从未那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死亡。
混沌中,她在向某处行去,但属于她的意志、念想,甚至于她的灵魂,都在风中逐渐磨灭。
她知道。
但是无可奈何。
双足所经之处,乌云蔽日,不见天光,涛涛江水东流。
江水两岸,盛放着鲜红的花朵。
在所有意志被磨灭之前,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云笈。”
“云笈!”
那人拉扯着她,将她拽回现世——
所有的知觉在此刻归位,云笈跌坐在地,神志像是还被丢弃在那片混沌之中,剧烈地喘息,逐渐找回五感。
那红雾在凤娘手中化为一朵热烈盛放的彼岸花。
她一手施灵力以压制褚辛的动作,一手托着彼岸花,像是把玩着一件有趣的物件,兴致盎然道:“果真是你。”
又颇为玩味地问:“你可知这彼岸花为何物?”
云笈逐渐从耳鸣中脱离出来,却依然残留几分心悸。
最后一线残阳没入地平线,几盏老旧的宫灯照亮危楼与断壁。
云笈看着凤娘手中的彼岸花:“大概是与我有关的某种法印。”
一滴汗渍滑落,模糊了她的眼睛。
“因为我,是再世之人。”
熊三想叫又不敢叫:“你在说什么?!”
凤娘没有半分诧异:“很好。”
“时间可不是任人把玩捏造的泥巴,想要回溯时间,一要结印并使用术法,二要找到某个支点,可以是一件东西,也可以是强大到足以支持灵力的元神。”
“想要找到足够强大的元神,自然得去到忘川所在之处……”
彼岸花在凤娘手中缓缓旋转。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续道:“……啊,一时多言。这是我许多年前和一位好友闲来无事研究出来的东西,若是听不懂,也无妨。”
凤娘又蹲在云笈面前,指了指两人下方:“那么再看看你脚下这片废墟,这又是什么,你可有头绪?”
云笈擦了擦头上的汗,抵达此地之前的记忆在脑中疯狂涌现。
鸟类是需要筑巢的。
神鸟的巢穴,自然要配得上神鸟的身份。
更不用说,凤娘当年废了那么大力气,收集了那么多稀有材料……虽然这片废墟好像和稀有、珍贵等词扯不上关系。
兴许凤娘不善此道,但她既然问了,就不能驳她面子。
云笈斟酌着回答:“这是一片优雅,独特,别致的砖瓦堆?”
砖瓦堆?
凤娘眉头上青筋一跳:“什么砖瓦堆?”
她毫无形象地叫道“这是寝宫!是我百年后刚刚竣工、入住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时间回溯成这个鬼样的寝宫!!”
这声河东狮吼附加了灵力,熊三捂住耳朵捱住声音,没能捱住灵力,直接晕了过去。
凤娘气极反笑,指尖一动,残败的宫门瞬间闭合:“你二人既然来了,那直到我的寝宫再次竣工之前,就在此地砌砖垒瓦,不许离开。”
褚辛:“……”
云笈:“……”
她还以为凤娘是为了回收法印,才要费那么大力气将她找来。
原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找免费长工吗?
见凤娘像是要离开,云笈喊道:“等等!”
凤娘却没有回头的意思,摆摆手回了句:“反对无效。”
云笈一咬牙,鹤翎化为长剑,在她命令下迎空一掷,落在凤娘脚前。
多大的胆子,敢用神剑拦路?
凤娘这回终于回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怒火,伸手就要施法——
云笈拉过褚辛,在凤娘发火之前,一口气喊道:“前辈,我二人前来此处,还因褚辛身中咒术需要解印!”
凤娘手中蓄了一半的火球瞬间熄灭。
她颦眉:“咒术?”
旋即隔空一指,一道灵力迸射至褚辛眉心。
凤娘的表情严肃起来:“血魂咒?……不,竟有人敢仿冒我的咒文。”
她指着褚辛:“褚辛,跟我来。”
又指着云笈,笑了声:“聪明蛋,今日可以歇下了。”
断壁残垣中,凤娘引着褚辛踏上一条枯木簇拥的小道。
凤娘神色凝重,直到逐阶踏上台阶,才开口道:“你这身咒术虽不致死,却也是钝刀剜肉。吱都不吱一声,是想要跟你娘一样不声不响地去死?”
褚辛无言,风中只有鸦啼。
凤娘续道:“若是早知你身中血魂咒,回溯时间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你去做。”
褚辛对凤娘抱手:“褚辛不知前辈何意。”
“哦?这咒术以她元神为引,又由你亲自下咒,这彼岸花连接的,应当是你残留的灵识。”
凤娘冷笑,伸手唤出那株血红的彼岸花:“开得很美,不是么?”
盛放的彼岸花在指尖重新化为红雾。
她指尖轻弹,那红雾就向褚辛而去——呼吸间与褚辛融为一体。
“别装了,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第67章
云笈提着熊三,一步三回头地看凤娘领着褚辛越走越远,“他不会有事吧?”
鸟妖落在云笈肩膀和头上,叽叽喳喳说道:“没事啦,凤凰大人是好妖。”“好妖。”“好妖。”“是好妖。”
这些鸟妖在凤凰面前不敢造次,瞧见云笈,个个都像云笈的前辈,对她毫不客气,一会儿蹭蹭脑袋,一会儿叼几根头发玩。
这片地方像是很少有谁来访,更不用提,这回的访客还是个修士。
对这些难得出世的小妖来说,一个修士,还是玉面粉腮的雌性修士,简直太好吸了。
云笈被成群的鸟妖领到一间报废得不算厉害的偏殿中,也算是有了住处……如果这住处不要瓦片漏风,那就更好了。
鸟妖们恋恋不舍,围观云笈点灯、整理行囊、铺好被子,在云笈“你们准备看到什么时候”的眼神下,才缓缓离开。
云笈整理好被塌床褥,看见万千星光从残缺的瓦檐上漏下。
若非日头太晒,辉焱的天气其实很不错。尤其夜间天气晴好,星河漫然铺陈在墨黑的夜空中,明月或弯或圆,总是亮的。
鸟妖们在云笈身上逗留太久,她不过躺在床上看看星空,就有鸟妖遗留的毛簇飞到她鼻尖。
“阿嚏!”云笈皱皱鼻子,再看那星空,就朦胧了几分。
这些鸟妖让她想起养在簌雪居的鸽群。外出许久,变数颇多,也不知她的鸽子们过得好不好,周淳和乌狄有没有好好打理簌雪居。
她想得出神,像是回应她的念头,羽书令闪烁着收到来自云秋瑜的传信,“安好,勿念。”
云笈翻阅着羽书令的传讯,回了最新的消息,又翻了个身,去看以前的消息。
今世与前世有太多不同,她终究是有人惦记的。
那么褚辛呢?
云笈突然想到。
在前世,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没有谁能够来往,以她之所见,辉焱几乎从未与昆仑结过善缘,褚辛也几乎从未与辉焱有过交集。
能够让褚辛不远千里赶来请求凤娘帮忙的那件事,是什么?
第二日清晨,日出东方,云笈终于看见这片山头的全貌。
山头的宫墙被尽数摧毁,连片的宫殿没有几幢完整。
云笈费劲地看了好一会,从尚还能看见影子的走道之间拼凑出这片领地原本的模样,忍不住问:“这里是被谁破坏过吗?”
不会是经历过妖族混战吧?
鸟妖道:“是凤凰大人自己动的手!”
云笈:“……你是说,她亲手将自己的宫殿推了?”
一只鸟妖道:“自毕方大人辞世以后,凤凰大人郁郁寡欢,总是念着知交太少、日子过得没趣,所以想要重筑宫殿玩玩。”
另一只鸟妖快乐地点头:“几十年前凤凰大人醉酒,越看宫殿越不顺眼,于是将这片区域都推了。”
云笈:“……”
怎么到了凤凰这里,推掉山头这种大事就跟玩儿似的呢?
而且几十年过去,凤娘收集了那么多材料,这里还是乱石一片,也就只有三两小居能够勉强住人。
看来她猜对了一半,凤凰是真的没有一点修筑天分,难怪直到百年之后,才能住进新修缮的寝宫……
云笈愁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这该从哪儿开始动手?”
“得先把这些碎石砖瓦清理掉,看看地基和残余宫殿的情况,再定个方案。”
熊三费劲地爬上屋顶,刚说出一句话,就看见云笈两眼放光:“你还会这个?”
在云笈和鸟妖们炙热的目光中,熊三逐渐感觉到不对劲。
现在说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来得及吗?
凤娘没想到云笈竟然真的将她的话记在心上,在山上晃悠了大半天,等到天黑,才揣着一张笔画稚嫩潦草的图纸来找她。
云笈郑重地将图纸摊在凤娘面前,指指画画:“这三处的墙体破坏得不是很严重,可以先按照原来的制式做些修缮。
“至于其他破坏得比较严重的地方,我们明天继续清理,要是咱们做不好的,就请人帮忙看看……要是您不方便让人进来,就由我们将图纸画好了带出去。”
要死,这丫头认真起来,真是说个没完了。
凤娘先是看图纸,再是看人,耳边叽里呱啦,她神游天外。
好像也是在许多年前,有人抱着成堆的图卷,着急忙慌冲进她的厢房,不等她开口,甚至没有问候,就将大把大把的图卷摊在她眼前:“凤娘,快过来看看我想出的新咒文。”
身为毕方已经足够强大,干嘛费这心力去研究新的术法咒文?
那时她听得昏昏欲睡呵欠连天,直到那人带着期待的眼神问她:“怎么样?”她才支吾应付:“不错。”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久到只在她脑中留下零星片段,甚至连片段都险些拼凑不出来了。
时间是世间最漫长、最磨人的毒药。
无声无息地教人遗忘,教人蹉跎。
云笈小心问道:“怎么样?”
“那就这样办吧。”凤娘收回目光,打了个大呵欠,好像这些事跟自己半分钱关系也没有。
云笈卷起图纸:“那,我可以去看看褚辛吗?”
自从凤娘带走褚辛,就好像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了。
虽然是求人办事,但是让她确认一下褚辛的情况,这个总不过分吧?
凤娘吹着甲盖上的丹蔲,不慌不忙说道:“那血魂咒需要闭关静心安神以褪之,不静下来,咒文就褪不了。你这般急躁,是希望他好,还是不希望他好?”
云笈欲言又止。
好吧,算了,说得有道理,而且她打不过。
身为这片山头的主人,凤凰的确在意自己宫殿,但也仅限于有地方能住就行。
云笈和熊三埋头研究了几日,撸起袖子,从寝宫着手,开始了修缮大业。
动工那日,山上的鸟妖树妖都被叫来帮忙。妖族的行动力不可小觑,修缮的进度比云笈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云笈以灵力加固着砖瓦,这些重复无趣的工作反而使她逐渐发现运转灵力的关窍,竟日复一日磨炼出对灵力更精细的掌控力来。
就是云笈自己也想不到,在离开乾朔后凝滞不动的修为竟在砖瓦之间松动,有了继续增长的势头。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他们这群臭皮匠还真的像模像样地重筑了寝宫,甚至还在荒芜的寝宫前面布置好一片花圃,种上四季常开的花朵。
这些日子,凤娘有时坐在屋檐看他们动工,有时去做自己的事。
她若是感兴趣,便会过问几句进度,若是没有兴趣,就默默地看着。
云笈本以为凤娘对这些琐事并不关心,然而修好寝宫那日,凤娘去亭松城提了许多酒回来,摆在院中宴请众妖,竟是真的做了回东家。
那晚,众妖在庭院中对月分酒,醉倒一片。
云笈几乎从不沾酒,然而凤娘带回的酒香实在怡人,即便是她也没有忍住。
她小酌一杯,旋即第二杯、第三杯……
不过一会,就晕晕乎乎,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