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惊世文采,敢夸此海口!
然而当打开文稿后,不约而同地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好字……”
崇文帝听了,但笑不语。
都说了,在书法上的造诣,不管是今人还是古人。
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些读书人,当然能认出今上的圣体,此人仿的,几乎和今上一般无二,表情顿时凝重了几分。
继续读下去,越读越心惊。
他们当然自认文采不凡,文章秀丽。
可此人的行文,却是俯吞山河,仰吞日月。
仰望之,若萤火之于皓月,如何敢生出争锋之念呢?
等诵读完毕,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崇文帝见众人表情,忍不住畅快大笑,袭红蕊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如何?”
众人齐齐沉默,最后只能扔下笔,愿赌服输。
只有一人,看着文章后的落款,升起疑问:“老先生文笔固然出众,可是怎么能称自己为天下第一人呢?”
“如今这天下,焉敢有第二个人,妄称天下第一人?”
听到他的问话,崇文帝和袭红蕊相识一眼,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害怕被人认出来,一直在外面藏头藏脚的秦行朝,终于走了进来。
对着所有人,一脸严肃道——
“放肆,如今在你眼下的,就是天下第一人。”
第82章 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
话音一落, 全场俱静。
秦行朝是天下第一楼的主负责人,开楼时,很多人都见过他。
当他光明正大地站出来, 众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被秦大人这样毕恭毕敬, 称天下第一人的人, 会是谁……
底下的学子,立时连笔都拿不稳了, 呼啦啦跪倒一片, 诚惶诚恐道——
“草……草民……参见皇上!”
皇上?
底层斗文的事, 早就传遍了整楼, 引得满楼的人, 梯上梯下的,一起围观。
上几层那些泥腿子, 嗅觉没有底下的文人敏感, 还没琢磨出天下第一人怎么了。
听到这句皇上,当时被震慑在地,呼啦啦又跪倒了一片。
至此, 满楼除了崇文帝一行, 再没站着的人了。
崇文帝呵呵一笑, 对着众人平易近人道:“免礼吧, 朕今日和爱妃微服出巡,也不过是感受一下民风官迹。”
“时值寒冬,百姓生计多艰,为人君者,日夜忧虑啊。”
“行至天下第一楼, 见楼中清寒,诸君却发奋苦读, 不由心下喜悦,遂一试诸人。”
“如今,大家的才学,朕都见到了,哈哈哈!”
听他说完,满楼的人瞬间受宠若惊,热泪盈眶。
“皇上真乃千古难寻的绝世明君,草民此生有幸得窥圣颜,死而无憾了,皇上!”
楼中泣声一片,所有人都被崇文帝爱民如子的心,感动得哇哇落泪。
沐浴在这种感恩戴德的泪水里,崇文帝很受用。
笑呵呵地对着众人道:“今日既有缘相聚,诸位也不必吝惜才华,便以天下第一楼为题,各展文采吧。”
“秦爱卿,替朕收敛进宫,朕要亲自过目。”
“至于今日朕的文章,以及七位雅士的文章,着令刻在天下第一楼诗文碑上。”
“使天下诸人,后世子孙,知朕鼓励向学之意。”
七位被推举出来的学子,简直要被这惊天喜讯砸懵了。
人在楼中坐,皇帝自天上来,这和直接参加了殿试有什么区别。
读书人尤重文名,从此他们的仕途,就一片坦途了!
激动异常的七人,嚎啕大哭,感谢皇上的知遇之恩。
袭红蕊也在这时收扇,束手一揖,对着众人笑吟吟道:“诸君见谅,想见诸位之才学,非激不能尽全力,多有得罪,妾身失礼了~”
众人将视线移到袭红蕊身上,如今才见她乌眉秀丽,面如冠玉。
原来是女子之身,想必就是宫中风头正劲的袭娘娘了。
因为这场邂逅,在座的人少奋斗十多年,立时对着她感激涕零起来。
袭红蕊一展折扇,掩唇轻笑。
随后又看向人群中,跟在一起震惊的普通百姓,笑道:“陛下居于深宫之中,百姓之声,多不能入耳。”
“然陛下之心,无时无刻不悬在百姓身上,生怕于无人见之处,有不得见的民生疾苦。”
“为使政令必达,勿有欺上瞒下,怠忽职守,滥用职权者,遂决定,在每个天下第一楼里,设集言箱,广开言路,收百姓之言,以监督百官风纪。”
“皇上将新设一集言司,独掌此事,使百姓之声,畅通无阻,直达圣听。”
“若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冤情,可以直接写到纸上,不必署名,投进箱里,由集言司筛选,侯官衙查探。”
“若真有冤情,不必经过层层复议,直接呈送到陛下案前。”
“此事将由秦大人督办,在场的诸位,都要好好监督他,勿要怠忽职守。”
普通百姓听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娘娘的意思是说,以后天下第一楼,会专门收他们状告百官的“匿名状纸”?
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在心里不对当官的有些怨念。
可是民不可告官,告了也是官官相护,如今有了集言司,好像突然多了一丝光亮。
众人看着亲身至民间,聆听他们声音的崇文帝,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齐齐跪地,口呼圣明。
这些诚挚的呼喊,可和平时朝廷百官,为了糊弄他喊的不同。
崇文帝捋捋胡子,只觉得心怀大畅。
……
等崇文帝出去的时候,銮驾已经摆在了门前,这次崇文帝没再私访,而是浩浩荡荡地回了宫,满街的人都来围观。
崇文帝看着袭红蕊,还是笑吟吟地对她伸出手,与她同乘。
于是满京的人,都见识到了这场帝妃恩爱,纷纷跪地,口呼“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崇文帝听着百姓的呼喝,握着袭红蕊的手,心里异常高兴。
他的小妻子,总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主意。
设集言司,收百姓之言,这招简直是太绝了!
大齐文风昌盛,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官不因言获罪,言路其实是非常通达的。
但再通达,言官也是官,嘴长在官身上。
慢慢地,就成了群臣结党营私,互相攻讦,甚至辖制他这个帝王的私器。
谏察谏察,但落到那些大臣手里,恨不得把察字抹去。
秦行朝在谏察院的时候,只察不谏,就被扣上了谄媚君王的帽子。
崇文帝刚登基的时候,就被这些人,搞得异常冒火。
无论他干什么,都有人反对,恨不得直接往他脸上怼。
崇文帝发起怒来,直欲要砍了那些人。
但看他发怒,那些谏官就更来劲了。
犯颜而死,是谏官的最高荣耀。
到时候后世史书,他们留万古清名。
反而给他留一个不尊礼法,滥杀忠臣的昏君之名。
崇文帝在最初的暴怒,被劝住之后,就慢慢地沉淀下来,耐心地跟这群大臣玩起来。
好啊,你们喜欢在朕面前沽名钓誉是不是,朕就让你们瞧瞧厉害!
你们有你们的谏察院,朕有朕的侯官衙。
你敢用谏察院谏我,我就敢用侯官衙察你。
朝廷上当官的,哪有完全干净的,就算他自己干净,又怎么能保证族人完全干净。
侯官衙皇权直属,谁也不惯着,谁敢给他搞死谏那死出,他就让谁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就这样一通操作猛如虎,谏察院的人顿时老实多了,再没谏的特别失分寸过。
但这个机构存在,就是为了节制皇帝的,当然怎么着都不可能让他舒服。
就算他用侯官衙一时压制住了他们,可他只一张嘴,底下的大臣却有成千上万张嘴。
所以落到别人嘴里,那些人还是清流,他的侯官衙反而是鹰犬,他是喜欢用鹰犬的昏君。
那群握笔杆子的,最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谏察系统,是太祖定下的祖宗之法,他不能动,只能忍。
这个时候,袭红蕊就站出来,给他出了个主意。
“陛下,他们有成千上万张口,遮天蔽日,颠倒黑白,可您也有一万万之口,只等着为陛下打开。”
这个集言司的创举,最大的用处,就是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斗法,那就是民与官斗。
崇文帝一直在想着,如何节制群臣。
以前他是用侯官衙,从上到下的碾压。
现在袭红蕊,突然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那就是让底层之民,从下往上对冲。
这其实很容易想到。
官员处在中间层这个位置,得到便利,既可以上瞒皇帝,也可以下欺百姓。
但有一利就有一弊,这也意味着,他们两头都要受摩擦。
以前官民,被自然而然的视为一体,因为皇帝居于深宫,根本够不到底下。
现在袭红蕊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从上层,往最底层,直接穿过中层,扎下无数根管子。
于是原本处于底层,被中层压迫的无路奔逃的洪流,就会顺着这些管子,直接输送到最上层的他面前。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自上到下的,打击他们。
掌握生死荣辱大权,那些大臣如何敢反抗他。
有了这个系统,他就相当于又多了一个侯官衙。
而这个侯官衙里的斥候,是一万万百姓!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他当然不可能每条“诉状”都处理。
这就要说到另一个妙处了。
民意上达,要经过集言司、侯官衙两道程序,而集言司和侯官衙,也是官。
所以百姓面对没处理的冤情,只会指着集言司和侯官衙怒骂,你们这群狗官,沆瀣一气,欺瞒皇上,哈哈哈!
所以当这个主意完全说完后,袭红蕊便笑吟吟地看向他:“什么叫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算什么,您有一万万之民,您说谁是士大夫谁才是士大夫,他们凭什么和您共治天下?”
崇文帝当即笑出声,将她搂进怀里。
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主意,却不是从一个忠心之臣嘴里听到的,反而是出自一个妇人之口。
盖因无论是多“忠心”的大臣,都忠于自己。
只有他的妻子,是真的爱他啊。
……
从宫外回来后,如意、琳琅、言钰三人激动得不能言语。
太风光了,太刺激了,他们娘娘在万众瞩目中,跟着皇上同乘,一起被众人参拜!
众人听着琳琅在一旁比比划划说着,跟着激动起来。
只有云英不太高兴,在袭红蕊承诺,有机会也带她去的时候,才开心起来。
然而众人只开心了一天,就听见崇文帝又去了萧贵妃宫里的消息,不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琳琅看向袭红蕊:“娘娘,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袭红蕊正在看秦行朝从天下第一楼敛落来的文章,崇文帝当时承诺了,回宫都会看,事实上他看个屁。
崇文帝最讨厌读书人充满功利,满是匠气的文章,看一眼就伤眼睛。
所以没事他从来不看,干脆就都交给她代看了。
夫妻本一体,她看不就相当于他看了吗?
袭红蕊现在认字,看叙事比较利索的奏章,基本没啥大问题了,但看这种辞藻华丽的文章,真是搞死她了。
还好秦行朝这个人,非常靠谱,给她详细地写了很多批注,言钰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可以帮着她理解。
只是这样不行啊,她以后少不了跟文人打交道,就算不会写,鉴赏能力也得提上去,只能硬着头皮看。
正学文章如上坟呢,琳琅还在她面前巴巴,气得她立刻将诗稿塞她怀里:“来来来,一起看,一起看,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琳琅:嗯?
她不都是为了娘娘好吗!
袭红蕊见她不服气的样子,就抱起手臂看向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皇上现在总去萧贵妃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琳琅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坏事了!”
袭红蕊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言钰:“你呢?”
言钰看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好事!”
袭红蕊终于满意了一些,笑吟吟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言钰眼珠一转:“我从娘娘脸上看到的,您认为这是正确答案。”
袭红蕊:……
“那你现在又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言钰:……
“您现在应该想让我滚……”
“哈哈哈。”袭红蕊微笑,“没错,滚!”
言钰:……
悄悄后退一步。
袭红蕊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如意身上:“那你呢?”
如意的表情还是一贯的稳重,微笑道:“皇上最近去萧贵妃宫里越来越勤,当然是一件好事。”
袭红蕊却有点不相信她了:“真好还是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