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却只是笑道:“朕不是那么无用的人,所以,回去吧。”
袭红蕊的眼睛湿润了,擦擦眼泪,对着他听话福身道:“是。”
当她出去的时候,正好与慌慌张张进来的萧贵妃,擦肩而过。
看见萧贵妃,袭红蕊顿时收敛了所有表情,转身离去。
萧贵妃看着她的背影,缓缓瞪大了眼睛。
顾不上其它,直接冲进去,跪在崇文帝面前。
泪流满面地替父亲求情,请他杀了那个胡言乱语之人。
崇文帝大概没想到,这个“杀”字,居然能这么轻易的,出在他爱妃口中。
不由皱眉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不是胡言乱语,朕让侯官衙一查便知。”
侯官衙……
萧贵妃跌坐在地上,皇上居然真的要认真查!
他明知道这是那些人趁她父亲年迈,落井下石,怎么可以如此绝情!
抬头看向皇上,眼中全是凄楚:“皇上,是因为那个姓袭的女人吗?是因为臣妾的存在,已经碍你们的眼了,所以您想让我萧家,给她袭家让路了吗?”
崇文帝皱着眉道:“此事是国家大事,朕自有决断,和任何人无关,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你一个后宫妇人,不要插手前朝的事!”
“而且只是侯官衙查一下,有则有,无则无,你现在来找朕又有什么用?”
“若无此事,朕定会将那告状之人,大卸八块,若有此事,一切也由不得你!”
萧贵妃:……
“皇上!”
……
袭红蕊就算走出很远,也能很轻易想象出屋内什么情形。
不过什么都没用,老皇帝的心,其实早已经定了。
萧相作为大名鼎鼎的奸相,民间恨不得将他扒皮噬骨,那他这么“坏”,身为皇帝,就一点不知道吗?
当然不可能,只是皇帝需要一个人,替他做“坏事”而已。
这是一颗注定死的坏棋,当他没用了,就可以用任何方法丢弃。
而前世,崇文帝之所以那么维护萧南山,和感情没有一点关系,只是这颗坏棋,一不小心砸手里了。
陆历昭这颗意想不到的棋子,被林儆远握在了手中,炸得猝不及防。
而林儆远,想炸死的,绝对不只萧南山一个。
那是多年来,一直对着皇帝异常柔顺的朝臣,第一次对着他本人露出獠牙。
老皇帝当然能感受到这种试探,然而在那次交锋中,这个像萧南山一样日薄西山的帝王,第一次尝到了一败涂地的滋味。
从此就像一个失败的信号,一步退,步步退。
现在不同了,在原本的乱流中,横空出世一个她。
不是她自大,自她出现后,各方势力,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新敌人。
有了她这个强势第三方的加入,萧、林突然停战了,维持起一种诡异的平衡。
毕竟就算是因为年龄优势,势在必得的林儆远,也必须开始考虑,扳倒萧南山后,吞吃胜利果实的,会是他吗?
那当然不会了。
袭红蕊又不是傻子,萧南山可谓是全书第一血厚肉肥的经验包,男主阵营起家的第一桶金,她怎么可能送到别人嘴里?
所以,陆历昭这颗引爆一切的火星,她要炸在自己手里。
哦,不对,是炸在秦行朝手里。
第84章 马、林相
事已至此, 其实早成定局。
只有一点,那就是崇文帝和别人不一样,他心中比别人, 多存了一些“情”。
无论是对萧贵妃的情, 还是对萧南山的情。
萧贵妃就不用说了, 这老头对自己的女人,正经有情呢。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妃子, 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而对萧南山, 除了这么多年相熟的情谊, 还有一丝关键的愧疚。
因为萧南山, 绝大多数罪, 其实都是为他背的。
老皇帝不是那种抛弃棋子,心绪没有一点波澜的人。
或者说就是他想抛弃也不行, 萧南山作为他的触手, 他身上沾的罪,很难不碰到他身上。
任何对萧南山的指控,都相当于在间接打他脸。
如果可以, 崇文帝绝对不会想把萧南山, 这样暴力清出局。
毕竟如果萧南山盖棺定论奸佞之名, 他日史书上, 他也免不了担上一个,任用奸佞的昏君之名。
而当陆历昭这个点炸开后,崇文帝不是傻子,立刻知道,让萧南山安全退场, 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么舍弃他,就成了一个不用想的决定。
决定做是做了, 但他肯定还需要一个人,给他做心理疏导。
而这个角色,由她来充当,再好不过了。
她是他的妻子,天生占着“情”的色彩,是一团柔顺的水流,最适宜在这个时候,填补这个刚强大男人的心灵漏洞。
所以她要为他开脱。
纵容萧南山犯下那么多罪,当然不是您的错了。
您没错,是萧南山辜负了您的信任,萧相也没错,是他的手下挟制他走上邪路。
您不也只是被蒙在其中嘛。
她要做出虽柔但坚的姿态。
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您不必承担心理压力。
如果萧贵妃想怨恨,就让她来怨恨我。
把你的良心,放心地转给我保管吧。
最后还要给他一点发挥的空间。
一个皇帝哪里真的需要人保护,来个人给他个借口,说服自己就行了。
有了这么个借口,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做任何事了。
顺道还能反过来“保护”她,让他产生“你一个女人就躲在我身后吧”的责任感。
还是那句话,人永远会优先对自己付出过的东西,抱有期待和特殊感情,不管怎样,要让他产生付出的快感。
其实夫妻关系,和所有关系一样,就是一种相处关系而已。
只是很多女人,容易走入一种陷阱,那就是以为夫妻天然有情。
情这个玩意,本就是强者把玩的东西,绝对劣势,连人格都不必具有的女人,怎么能也沉湎这种东西,欺骗自己呢。
就像是萧贵妃,她搞错了一些事。
成为一个帝王的妻子,不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而是让他觉得你是他的妻子。
当然,就算萧贵妃搞对了,也没有什么用。
身为萧南山的女儿,她必然要跟着他爹一起,在这乱流中撕碎。
这样的急流,就算是爬到宰相这种位置,也只能身不由己。
此刻,袭红蕊甚至觉得,那位权倾一世的宰相,有点可怜……
“哒——”
袭红蕊猛然停住脚步。
等等,她在想什么?
她在觉得萧南山可怜?
像是一瞬间被抽走灵魂,袭红蕊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她突然想不太起,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至少,那时的她,绝对不会觉得一个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残害忠良,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逼反两州百姓,让三万人成为流民的宰相,可怜吧。
为什么现在的她,居然能这么顺畅的,站在萧南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了呢?
“娘娘,怎么了?”如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袭红蕊回头,就发现一群人,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这很正常,因为她是他们的头,所以他们会一直这样看着她。
然而当袭红蕊抬起手时,却只能喃喃一句:“太干净了……”
众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
只有袭红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手握权柄的手,绝对不应该如此干净,因为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碾压过的巨轮,每一个触碰的人,都应该染上黏腻的血液和肉泥。
可因为站得太高了,所以这双手,居然可以保持得干干净净,肤如凝脂。
于是手的主人,便能轻而易举地觉得,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她试图在这双手上,找到过去的痕迹,但是不能。
所以她知道,过去的她,一定在过去冷笑——
哪有什么身不由己,都是一样的罪该万死。
你正在成为萧南山,还是林儆远呢?
袭红蕊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眼中一片狠厉。
可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审判我!!!
……
集言司刚开始筹备,没想到就迎来了第一棒。
关于陆历昭的一切,很快,就传遍了大梁城的每一个角落。
元和十一年,他还只是湖州的一个普通学子,虽不幸秋闱落榜,但也只能哀叹不幸。
然而放榜之日,书院传递中榜文章时,他才骇然发现,中榜的文章里,居然有他的文章。
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蠢了,几乎没有多想的,便去找那位学政理论。
学政只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让手下给他取一百两银子。
“用你文章的是萧相的同宗,你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这之后的陆历昭,想过千万次,是不是当初收下那一百两,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而是愤怒至极地将银子重重摔到地上,他不相信这世间没有王法!
学政只是轻笑着看了他一下,任他满腔孤愤地出门去。
然而刚走出门,眼睛就被蒙住,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冲着他的胸腹凿来。
一点无法反抗的他,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看得见泛着血光的月亮,以及压在身上的尸体。
陆历昭的胸膛,呛满血沫,他用尽力气掀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然而伸出手时,才意识到不对。
月光照耀下,尸体面容显得异常清晰,陆历昭不禁瞪大了眼睛:“娘……”
那一刻,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思绪了,用尽一切力量爬起来,一个个摸过,充满腐尸的乱葬坑里,四具新鲜的尸体。
他娘……他爹……他大哥……他大嫂……全在这里……
陆历昭几乎将眼睛撑裂,他想嘶吼,却嘶吼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光下,这地狱般的一幕。
胸腔中的鲜血奔涌出来,他以为自己会死,但居然没有。
这可能就是老天爷开的玩笑,最该死的,反而活着。
他从乱葬坑里爬出来,用尽一切力气离开,再没回头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下去。
但是这条命,一定不能那么轻易的毁去。
萧贼,我要你与我同葬!
……
元和十一年,距今已经过去十年之久。
陆历昭作为一个死里逃生,无户无籍,无名无氏的活死人,一直被这个执念撑着,历经万难,辗转来到京城。
此刻的他,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鲁莽又愚蠢的读书人,所以他也再不相信,这世间会有王法。
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将萧贼一党,斩尽杀绝的机会。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却还有贱命一条。
所以,谁都可以拿走!
他只要自己的血,成为刺向萧贼一党,最致命的利刃!
秦行朝看向病骨支离,身形消瘦如枯骨,只余一双眼睛,还在泛着幽光的陆历昭,没有说什么。
将刀抱在怀里,抬头看向暗沉的窗外:“等着娘娘的消息吧,很快就能见分晓。”
……
和袭红蕊交过心后,崇文帝心里所有疙瘩都消失了,第二天早朝,只一个字:“查。”
萧南山神情平静,不动如山。
与他同列的人,呼吸却都急促起来。
一开始,无论是萧党还是百姓,都以为,这可能还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调查。
直到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接收证人,主理案件的秦大人,闹市惊马。
幸亏秦大人行伍出身,勇力过人,直接勒住疯马,抽刀割断马喉,才不致酿成大祸。
虽然有惊无险,但所有人都关注起一点:谁干的?
当事人秦行朝表示:可能是马自己疯了吧,这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龙座上的皇帝,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即刻罢免萧南山相职,羁押大理寺候审!”
当成队的官兵冲进金碧辉煌的相府时,众人才意识到,这座盘踞在这个王朝几十年的大山,居然真的这样轻易的倒了。
一时间,像是冰面上碎开一条裂纹,曾经被压抑的怨恨,喷涌而出。
秦行朝作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真的不想碰这些刑狱玩意,但怎么说呢,事到临头,还真躲不掉。
大齐尊重读书人,刑不上士大夫,所以萧南山虽然被羁押,也不能对他无礼。
秦行朝亲自备好一桌好酒好菜,来狱中,招待这位曾经的相爷。
萧南山看着他,笑眯眯道:“秦大人不喝吗?”
秦行朝笑着摇摇头:“我不饮酒,饮酒误事。”
萧南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秦行朝也很无奈。
圣人都说了,不要以貌取人。
并不是他外形粗狂,身形彪悍,就一定是个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草莽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