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慕兰舟却对裴晏离的想法心知肚明——无非是裴晏离在心中忌惮着他和长公主联手,故而此时才选择出言试探他。
“摄政王殿下谬赞了,不过是微臣分内之事罢了。”慕兰舟轻飘飘地回应道。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态度有礼有节,让人无可指摘。
“不过,本王倒是没有想到……宁昭长公主原来这般好学。”裴晏离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夕雾一眼。
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满怀恶意的负面情绪,语气中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嘲讽之意。
“本王还以为,长公主会更想要‘招揽’更多的‘入幕之宾’,来为自己‘出谋划策’。”裴晏离的脸色仍旧平静无比,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此时的话语中所饱含着的讽刺意味。
只不过,他特地加重了几个词语的读音,倒是让人清楚地明白,他对长公主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
裴晏离在暗指当时宁昭长公主胆大包天地向他讨要侍卫念青的事情。
“殿下又怎么知道,本宫不是想‘招揽’慕丞相为‘入幕之宾’呢?”夕雾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开口反问道。
她的脸上染了些势在必得的倨傲之色,语气缱绻又婉转,看起来颇有些骄奢淫逸的荒唐意味。
慕兰舟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若是放在以往,他必定会对长公主这般近似于侮辱性质的话语不屑一顾,甚至会厌恶她荒诞不经的言论与举动。
可是,此时此刻,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希望长公主所说出口的话语是她心底最为真实的想法。
而裴晏离的脸色不由地沉了沉。他没有想到宁昭长公主这般“直言不讳”。她居然敢就这么当着慕兰舟的面,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语来。
她就不怕她自己会因此激怒慕兰舟吗?
众所周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宁昭长公主这般荒诞行径在当下并非明智之举。
裴晏离在心底暗自思忖着,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尽量理智又客观地分析着长公主的心思,却下意识地想要忽略掉自己心中的愤懑与不满之情。
他在不满什么?
是因为长公主太过荒唐了吗?
可是,他分明是站在长公主的对立面上。长公主越是自甘堕落,他的胜算便越大。他不应该因此而感到喜悦吗?
又或许是因为……长公主对侍卫念青、对罪臣之子祁书影、对安王世子顾敛,甚至是对丞相慕兰舟,都存在着不清不楚的荒唐心思。
却唯独对他……毫无想法。
他就那么不堪入目吗?
裴晏离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日宁昭长公主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她说,她不敢痴心妄想地肖想于他。
她说,她的“入幕之宾”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却少了念青。
……
裴晏离敛了敛眸,眼底神色莫名。
“长公主心直口快,好气魄。”他神色淡淡地开口说道,他的语气平静无比,像是在单纯地称赞着长公主。
夕雾勾唇笑了笑,对于裴晏离的“称赞”话语不置可否。
“若是殿下没有其他的事情,本宫便先行回府了。毕竟……本宫还赶着‘招揽’‘入幕之宾’呢。”夕雾像是故意与裴晏离作对似的,将他刚刚的话语再次重复地强调了一遍,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长公主殿下,请慎言。”
还没等裴晏离出言回应夕雾,慕兰舟率先开了口。
他的视线极其隐晦地扫了一眼裴晏离,紧接着便一本正经地开口劝说起了夕雾。
慕兰舟他虽然不屑于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与旁人同流合污,但是他年少为相,时至今日也有了不少年月,自然对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愿意去做那等欺三瞒四的卑劣勾当,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官场的龌龊之事毫不知情。
慕兰舟他本就颖悟绝伦、聪慧异常,更何况长公主殿下一直以来似乎也并没有在他面前伪装自己的打算,对他近乎是坦诚相待。
他自然是能够大概揣测到长公主殿下心中的一些想法的——她本身天资聪颖,却从不显露于人前,除了自甘堕落这一可能性之外,无非是想要在当今这诡谲多变的局势里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而此时此刻,长公主故意在摄政王面前说出这样荒唐的话语,慕兰舟倒也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他便配合着长公主的想法,故意在摄政王的面前“劝说”于她。
见慕兰舟仍然是一副正人君子、不解风情的端正态度,裴晏离的脸色又恢复成了之前古井无波的模样,他并没有再次开口说话。
裴晏离淡淡地扫了夕雾一眼,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他们……来日方长。
————
宽大的马车车厢之中,夕雾和慕兰舟相对而坐。而身手不凡的念青则是坐在车厢之外,为长公主保驾护航。
“方才多谢慕丞相出手相助。”夕雾轻声说道。她抬起眸子看向慕兰舟,朝着他笑了笑,冶艳的眉眼间满是盈盈的笑意。
慕兰舟怔愣了片刻。他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居然能够领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毕竟之前他三番五次地劝谏过长公主殿下,他还以为,这一次长公主殿下也会将他的话语当做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所谓“劝谏”。
结果,长公主她与他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都互相知晓对方的心思。
慕兰舟的心中不禁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悸动之情。
“微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长公主殿下又何须言谢。”慕兰舟轻轻地开口说道,他那向来清清冷冷的声音里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柔和之色。
此时的他们倒真是像极了一对吁咈都俞的圣君贤相。
如此这般,也很好。
慕兰舟慢慢地敛下了眼底的眸光。
宁昭长公主闻言,微微颔首。她十分慵懒地轻轻倚靠在了车厢内壁之上,神色散漫。
“本宫有些乏了。还请慕丞相莫要见怪。”说着,她便十分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纤长如蝶翼般的睫羽垂落下来,在长公主的眼底打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向来高高在上的宁昭长公主,此时却多了几分毫不设防的柔软与宁静之色。
长公主身上裹着的薄纱堪堪遮掩住她的肩膀,却不能掩盖她修长脖颈上的斑驳红痕。
而这片旖旎又绮丽的绯红痕迹在长公主闭着眼睛沉沉睡去的情况之下,倒显得愈发得引人注目起来。
慕兰舟一边在心中不断地告诫着自己“非礼勿视”,一边又克制不住自己心底那难以言说的莫名情绪。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出自《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公孙丑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第100章 心悦,臣服【35】 ◇
◎“是……这样的‘冒犯’吗?”◎
“慕丞相。”夕雾眨了眨眼睛, 轻声唤道,“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精致的脸庞上带了些茫然不解的神色。
“我……微臣……”慕兰舟恍惚间开了口,却因一时疏忽, 险些忘记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前使用谦辞,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及时地改了口。
“请长公主殿下恕微臣疏忽之罪。”他抿了抿唇, 开口告罪道。
慕兰舟将自己的视线极为不自在地从长公主的身上悄悄地移了开来。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方才在马车之内的情景。
……
哪怕长公主府的马车车夫驾车再怎么平稳, 也始终避免不了路途间细微的颠簸。
虽然马车并没有发生剧烈的摇晃, 长公主殿下依旧能够安安稳稳地沉沉睡去,但是, 在轻微的颠簸之下, 本就是松松垮垮地披在长公主肩头的那段绯红薄纱, 便十分自然地慢慢往下滑落了。
更多深深浅浅的旖旎痕迹显露了出来,星星点点地印在那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之上,像是红梅落雪一般, 靡艳又绮丽,实在让人难以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慕兰舟本不想多看,可是那段薄纱几乎快要垂落至车厢的地面之上, 况且没有了纱缎的遮挡,若是长公主殿下受凉染了风寒之症, 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在心中思虑再三, 一直有些犹豫不决。
慕兰舟下意识地抬眸望去, 只见长公主殿下恬静的睡颜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一般, 不像之前那般可望而不可即。
在他的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她, 不再是那个一直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大家闺秀般娴静又典雅的温和气质。
如果不是生在皇家, 以她的才情,想必能以才华横溢之名而冠绝京城。但是,宁昭她身为景熙的长公主,当初靠“自甘堕落”来躲避皇子们之间堪称是“自相残杀”的残酷争斗,如今则是需要继续“堕落”下去,韬光养晦以麻痹狼子野心的摄政王。
她的人生就仿佛是如履薄冰一般,稍有不慎,一招下错便满盘皆输。
世人皆道长公主行事荒唐,却不知其中多少辛酸苦楚。
慕兰舟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他的眼底已然是一片柔软与怜惜之色。
他的心微微颤了颤,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慕兰舟的动作很轻,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只是轻轻地攥起绯红薄纱的一角,并未触碰到长公主哪怕一分一毫的肌肤。
他不想冒犯长公主殿下。
他们身处于行驶着的马车之中,周遭的环境分明算不上寂静,可慕兰舟却无端端地能够听到轻柔薄纱慢慢滑过细腻肌肤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那声音似有如无般断断续续,让慕兰舟险些以为是他自己听错了。可是片刻之后,那细微声响还是不绝如缕地传入他的耳中,几乎就像是直接在他的心口处摩挲着一般,让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动摇了起来。
慕兰舟手上的动作带了些慌乱之意,他不由地加快了速度,想要快点帮她披上薄纱,尽快结束这一场难熬的“折磨”。
然而,也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觉得有些寒冷了,她突然间伸出手,想要将滑落至自己臂弯间的薄纱扯上来。
可此时慕兰舟正小心翼翼地抓着薄纱的一角慢慢地往上拉。因而,在猝不及防之下,他的手被长公主殿下恰好一把抓了个正着。
夕雾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之处,她只是十分自然地抓起一角薄纱,然后连同着慕兰舟的手一起,随意地往上扯了扯。
慕兰舟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间。在那一刹那,他的心神巨震。
因为长公主殿下所用的力道并不小,他的手几乎是重重地从她柔软的胸前擦了过去,然后被长公主殿下按着停留在了她的肩膀处。
接着,长公主很快就松开了自己的手,她的脸色仍然恬静无比,看起来依旧没有清醒过来。
而慕兰舟则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般,在长公主松手之后,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就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可那一阵光滑细腻的柔软触感却始终牢牢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慕兰舟的脸颊上早已漫上了一抹极为明显的绯红之色,幸好长公主殿下此时依然紧紧地闭着眼睛,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他……他刚刚……竟然……
慕兰舟的心中一团乱麻,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居然做出了那等事情——尽管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之举,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的心底总归还是有些内疚与惭愧。
毕竟……他确确实实冒犯到了长公主殿下。
实乃大不敬之举。
可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他到时候又该如何向长公主殿下解释呢?尽管长公主殿下不一定有所察觉,但是他也不能够因此而自欺欺人。
慕兰舟向来光风霁月、光明磊落,他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窘迫与难堪?
然而,还没等慕兰舟彻底想好该如何开口,长公主殿下便已经醒了过来。
……
慕兰舟在恍惚间,不知不觉地跟着宁昭长公主来到了长公主府邸的书斋之中,接着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为她传道授业。
可他仍然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就连长公主殿下都清楚地发现了他此时的心不在焉。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反倒是长公主殿下率先开了口:“慕丞相,无论怎样,本宫都不会怪罪于你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慕兰舟的面前,“本宫相信你的为人。”她的眼底闪烁着灿烂的眸光,语气中满是诚挚又恳切的意味。
慕兰舟其人确实忧国奉公,一心只盼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从始至终,她都相信他心中并无恶意。
而慕兰舟的心不禁颤了一颤。长公主殿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抢先饶恕了他的“罪责”,甚至于那般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微臣……多谢长公主殿下赏识。”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来,恰似雨后初霁、冰雪消融一般,让人惊艳不已。
夕雾勾唇笑了笑,她转过身子,烟视媚行地走到了软榻旁,接着便扭着腰肢斜躺在了软榻上,神色散漫。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慕兰舟的身上,隐隐约约带了些高不可攀的倨傲神色。
“所以,慕丞相到底在心虚些什么?”她挑了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慕兰舟怔愣了片刻,他没有想到,长公主与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绕回了最初的话题之上。
“微臣……方才无意间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他迟疑着开了口,语气中满含着浓浓的歉意。
向来被旁人视为正人君子典范的慕兰舟,终归还是做不到欺三瞒四,他选择了露胆披诚,与长公主殿下坦诚相待。
“‘冒犯’?”夕雾眨了眨眼睛,“本宫倒是想知道,慕丞相是如何‘冒犯’本宫的?”她有些好奇地开口问道,脸上仍带着盈盈笑意,一点也没有恼怒之色。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并没有质问他的意味。
“长公主殿下,微臣……”慕兰舟抿了抿唇,迟疑了很久,还是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饱读圣贤书、恪守礼义廉耻的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夕雾笑着朝他轻轻地勾了勾手,这般举动分明带着些招猫逗狗般的轻浮意味,可此时的慕兰舟本就心虚不已,见状竟然没有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反而是十分顺从地往夕雾的方向靠近了几步,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是……这样的‘冒犯’吗?”夕雾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直接抓住了慕兰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