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深受太后宠信,可就是讨不得长公主的欢心,两年前他费尽心思将陆卿婵送到她身边,为的就是让陆卿婵吹吹耳边风。
长公主果然对陆卿婵很满意,虽从不外露,可明眼人都知道,在这一众女学士里,长公主最偏爱陆卿婵。
偏偏陆卿婵对这差事甚为不满,三天两头想要卸任。
“别在我跟前拿乔,陆卿婵。”赵崇低笑一声,凉薄地说道,“你能多入宫也好,省得老在表妹晃悠,惹得她忆起伤心事。”
陆卿婵端坐着,神色都没有半分更易。
“郎君若是无事,就早些安置吧。”她静默地放下杯盏,起身向桌案走去。
红木的桌上摆满纸张,还有几页字帖,长公主的生辰在即,她这《南华经》还抄得不太像样。
赵崇略带怒意地叫住她:“回来,陆卿婵。”
陆卿婵不明所以,看向皇历时才想起今日是初一,赵崇要宿在她这里的。
赵崇守身如玉,三年来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大多时候宿在前院,只有初一十五会过来。
他睡得早起得早,晨起时动静又大,陆卿婵睡眠浅,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天一亮又要服侍他更衣上朝。
为了陪赵崇演这出戏,她也吃了许多苦头。
陆卿婵将纸张收整起来,缓步跟着他走向内间,拉下帷帐后宽大的床榻也显得窄小起来。
她双手交叠,连睡姿都甚是端庄,像是在极力维持昔日权贵之女的气势。
真是可笑。赵崇在心中低嗤一声,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连家中弟妹的婚事都要仰仗侯府的声威,她这般作态,也不知想摆给谁看。
当他以为陆卿婵已然熟睡时,她忽然说道:“长公主发现了。”
她的声音里充斥倦怠之意,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无奈。
赵崇却猛地清醒过来,他错愕地看向陆卿婵:“你说什么?她发现什么了?”
*
赵崇天一亮就匆匆离开,陆卿婵难得多睡了片刻,她揉着眉心,缓慢地自榻上坐起。
她没必要那般紧张的,这事归根结底是赵崇的事,长公主只是想拿她来反抗太后,未必真的会借此做出些什么。
还是让赵崇自己操心去吧。
想清楚以后,陆卿婵的心情舒畅许多。
可一踏出院落,撞见赵崇身边的侍女,她的心情就又坏了起来。
“夫人,侯爷给您留了话。”侍女轻声说道,“王姨娘院里的莲花坏了,辛苦您再嘱托人,购置一批新的来,还要原样的就行。”
这话说得轻松,陆卿婵的眉头却突突地跳。
那千瓣莲价值万贯,纵是有钱财也难找路子购置,眼下已经五月,他让她上哪去给他找?
陆卿婵皱着眉,低声询问道:“怎么坏的?先请花匠看看。”
她边说边向着外间走去,那侍女是难得知晓内情的人,原本跟在王姨娘身边,后来才到赵崇这里的,是他们二人传递情谊的“青鸟”。
“姨娘也没说。”侍女低着头,不以为意地说道,“侯爷就是这样吩咐的。”
她的主子是赵崇和王姨娘,眼底从没有陆卿婵,也不屑于将她视作夫人。
陆卿婵气得想笑,她看那侍女一眼,轻声说道:“别是被姨娘采撷,拿来簪花了吧。”
她模样温婉,脾气也好,很少会说重话,偶尔才会展现出一抹凌厉。
可就是这淡漠的凌厉,让她在定远侯府站住了脚跟。
陆卿婵做主母三年,阖府内外交口称赞,靠的是温婉贤淑,靠的是隐忍周全,更靠的是美名与声望。
侍女猛地一怔,梗着脖子说道:“夫人,奴也不清楚。”
她的气势弱很多,声音也带着些微颤意。
“那就先请花匠。”陆卿婵轻声说道,“等花匠看过了再说。”
侍女垂着头退下:“是,夫人。”
有这么一个岔子,陆卿婵到老夫人王氏院里的时候,情绪还是不顺的。
好在小姑子赵都师还算懂事,已打扮得妥妥当当地候在里间。
氏老来得女,对这个女儿很是宠爱,仔细地握住她的手吩咐:“多跟你嫂嫂学着些,莫要像个孩子似的,让人看了笑话。”
赵都师却撇了撇嘴,骄纵地说道:“我才不要学嫂嫂。”
王氏轻拍了下赵都师的掌心,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只是她的唇边仍挂着纵容的笑意,宠溺地抚着赵都师的手。
“卿婵,你多管教管教都儿。”王氏将赵都师推向陆卿婵,“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无法无天了,也不知哪家的儿郎会看得上。”
“娘!”赵都师神色娇羞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陆卿婵地接过小姑子的手,柔声说道:“母亲放心。”
她的笑容得体,仿佛方才被落了面子的不是自己,但甫一走出内间,她便松开了赵都师的手。
“别闹脾气,都儿。”陆卿婵抚了下衣袖,“这婚事毕竟是你的婚事,不是我的。”
她像个长辈似的说道:“况且你兄长不是答应你了吗?出席过这场花宴,便允你和王嫂嫂一道外出游玩。”
赵都师仍有些不服,她愤愤地说道:“你还有脸提王嫂嫂,昨夜她犯了头疾,你为何不允兄长去看她?”
陆卿婵讶异地睁大眼睛,他们二人一吵架,赵崇就爱拿她来做挡箭牌,也不提前告诉她一声,她常常还要帮他圆谎。
她心想八成是赵崇睡得舒服,不愿再起身。
这样的黑锅,她没道理也帮他背。
“都儿,你如今也已及笄。”陆卿婵神色复杂地说道,“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得学着自己判断。”
她不明白赵崇是个什么心思,在亲妹妹面前都要留一手,连累她也得跟着演下去,难道赵都师会去官府告发他不成?
赵都师没能明晰她的深意,仍是别过脸看向窗外。
*
两人到宋国公府上的时候花宴已经开始,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往来者非富即贵,鲜花的香气远远地就四溢开来。
赵都师的心绪好转许多,她扭捏地唤道:“嫂嫂,你慢些。”
赵氏虽然祖上阔过,但于今朝是新贵,连爵位都是赵崇因功刚得来的,若说没底蕴也不妥,只是在京中诸多勋贵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赵都师在家中骄横惯了,可一到外面就时刻黏着陆卿婵。
陆卿婵给她一个台阶,慢慢地缓下步子:“还记得我前日教你的话吗?”
赵都师柔声应道:“记得,嫂嫂。”
她的脸颊微红,神情也像个小女孩起来,总算是有些她兄长在外时的有礼模样。
与赵都师要相看的是宋国公的侄子崔五郎,十六七的年纪,也是孩子心性,见到大人时还在摆弄一支弹弓,瞧着不比赵都师成熟多少。
生得是好,但眉眼间自带风流,与陆卿婵昨日所见的鲜衣纨绔并无区别。
陆卿婵眉头微皱,倒是宋国公夫人先亲热地拉过她的手,惊讶地说道:“卿婵,这才入夏没多久,你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去年冬大病过一场后,身子便差起来了。”陆卿婵细语道,“御医府医都看过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好转呢。”
她的笑容清浅,肌肤白皙胜雪,唇色嫣红如朱,却偏生没有半分攻击性,叫人只觉得她甚是温婉。
陆卿婵边与宋国公夫人寒暄,边不着痕迹地拍了下赵都师的肩头,强将她的视线移回来。
小姑子刚满十五,除却家中表兄堂兄,还不曾见过几个外男。
眼珠子瞪得直直的,定是将她早先的嘱咐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被陆卿婵一拍,赵都师讷讷地垂下头,脸庞染上红霞,眉也压得低低的,全然看不出清早的骄纵模样。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崔五郎甚至不曾多看赵都师一眼,只一心一意地摆弄着弹弓。
陆卿婵颇有些无奈,这小姑子在母亲兄长身边耳濡目染十来年,是没学会他们的半分长处,连最基本的矫饰都丝毫不通。
也不知该说她纯善,还是该说她愚笨。
宋国公夫人也瞧出侄子的不上心,慢声说道:“走,带你妹妹出去看看花去。”
她将弹弓从崔五郎手中温柔地夺走,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到赵都师的身旁。
崔五郎漫不经心地应道:“好好好,伯母。”
陆卿婵看着崔五郎轻佻的背影,心中越发不满意起来,赵氏不算高门,却也是太后近臣,赵都师与崔五郎绝对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她正左思右想着,忽然又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眉眼灵动,端庄矜持。
是世子夫人郑遥知。
“方才在外间就瞧见一姝丽身影,我说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美。”郑遥知娇声说道,“原来果真是陆姐姐。”
她身着水红色的衣裙,漂亮得宛若少女,一身的娇俏,丝毫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陆卿婵一见郑遥知就觉得头痛,她是听说郑遥知要去京郊上香,方才选在今日来宋国公府,结果还是撞上了。
宋国公夫人刚刚撮合完赵都师和崔五郎,又要来拉陆卿婵和郑遥知的线。
“昨日叫你过来你不来,今日怎么突然记起我这老人家?”宋国公夫人温和地打量着郑遥知,“莫不是听闻卿婵过来,才专程赶过来的吧?”
郑遥知柔声说道:“母亲,怎么会呢?昨日我真是身子不爽利,今日一好我这不立刻就来了吗?”
“就你会说话。”宋国公夫人点了下她的鼻头,“东阁那边的千瓣莲刚开,带你陆姐姐去看看吧,她最喜欢莲花。”
陆卿婵不喜欢莲花。
她没能扼制住胸腔里骤然升起的痛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素帕洁白,落上血迹后像是雪地里生出的梅花。
陆卿婵晃了晃身子,眼前阵阵地发黑,耳边也开始轰鸣。
她只听见郑遥知惊叫一声:“卿婵!”
第三章
好在今日有花宴,府医早就候着,这边一有动静,大夫就匆忙赶了过来。
陆卿婵靠坐在软椅上,缓缓地饮下参茶。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却还是如常:“吓着您了,我这是老毛病,根本不碍事的。”
“你还这么年轻,卿婵!”宋国公夫人将她的发丝撩起,嗔怨地说道,“府里的琐事不妨放放,先将身子养利落再说。”
陆卿婵笑容微涩,她温声说道:“我真的没事,夫人。”
喝完参茶后,陆卿婵便要起身,郑遥知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母亲,我们不去东阁了,那边太吵嚷,我带卿婵去西阁那边看看吧。”
陆卿婵和宋国公夫人礼貌地告别,然后才跟着郑遥知缓步走出内间。
“你对赵都师还真是上心。”郑遥知嘲弄地说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带她来出席花宴,都说赵崇宠爱你,我看你对他才真是情深。”
花影缭绕,陆卿婵执着团扇,微微遮住日光。
她慢声道:“都儿要议亲,我是她嫂嫂,自然要帮着些。”
“是吗?我看赵都师未必会承你的情。”郑遥知的神情冷下来,“你真的觉得她看得上你吗?你为她做得越多,她越觉得理所应当。”
陆卿婵对她这幅样子习以为常。
鲜有人知道,赵崇本来的妻子应当是郑遥知。
两家已经准备交换名帖的时候,赵崇悔了,他硬生生地忤逆长辈,强将陆卿婵迎娶进门。
一边是日升中天的郑氏,一边是家道中落的陆氏。
况且赵崇和郑遥知还有旧情,可他就是不惜背上负心的恶名,也要选陆卿婵。
郑遥知后来高嫁,婚姻幸福美满,心里却始终梗着根刺。
“只要都儿婚事顺妥就足以。”陆卿婵轻声说道,“我既然做了她的嫂嫂,就要尽责。”
郑遥知冷笑一声,撕去温柔的面具:“这抢来的婚事就是不同,恩爱得连三年无出都能不当回事。”
陆卿婵声名很好,谁人都知道她有多贤良淑德。
唯有一点为人诟病就是她三年无出,而且连半分妊娠的迹象都没有,若不是府里还有一妾室,有的是人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陆卿婵扣着扇柄的手指收紧,她缓声说道:“比不上夫人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卿婵如今只盼能再多活些年岁,若是能见到幼弟娶妻生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她没有多言,便用团扇掩住面容,步履匆匆地走远。
郑遥知想来拉住她,但陆卿婵走得很快,直接将她甩开了。
等到走远后,她才渐渐地放下团扇。
陆卿婵的眼中没有哀伤,只蕴着难言的死寂与平静,全然不像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更像是已对世事看淡的将死之人。
她伸手抚上前胸,心房在剧烈地跳动着。
等到吐息平复下来后,陆卿婵才猛地回想起,方才那道诡谲的视线又出现了。
目光阴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偏执骇人。
*
国公府的布置很精妙,连亭台都颇为不同寻常。
陆卿婵倚靠在二层的栏杆边,思绪繁多,全都积在脑中,可日光毒辣、蝉鸣聒噪,让她连静心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适时台下走来一众年轻小娘子,个个衣着艳丽,容颜娇美,正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哪位郎君生得最俊朗。
十四五的姑娘,比这炎炎夏日更有热意。
陆卿婵觉得偷听不太好,可她此时若走下去,只怕会更不好。
她心想快要正午,她们应当也不会待太久,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长椅上,慢慢地思索府里的事务。
可姑娘们此起彼伏的争论声,还是传进了陆卿婵的耳朵里。
一个小姑娘憧憬地说道:“方才那个青衣公子真是好看,连崔世子都没他那般好的气度!”
另一人紧忙打断道:“你在想什么呢?那可不是年轻公子,是御史中丞柳少臣!”
陆卿婵指尖颤抖,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玉佩。
明明已经过去那样久,听到柳氏的事,她的心头还是会一阵阵地悸动。
有人低声嘲笑道:“往日他腰金衣紫你认得出,怎么换了身青衣就认不出了哈哈哈……”
“要我说,柳中丞的从侄柳节使才是真的俊美!”又有个姑娘插嘴道。
有人质问她:“柳节使不是刚入朝吗?你在哪儿见到的?”
“你听我说完!”那姑娘继续说道,“昨日朱雀大街不是封路了吗?我随姐姐从外面回来,在那边停滞了许久,但龙武军那群吃闲饭的就是不肯放行,最后连京兆尹都得绕路!”
“我就是在那时碰见柳节使的。”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定远侯赵崇你们认得吧?生得是不错,可在柳V面前,显得既粗鄙又貌寝,根本叫人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