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氏的眼里,儿子和侄女永远都是孩子。
她丝毫不曾记得,陆卿婵的年岁其实更小,她嫁入定远侯府三年,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
陆卿婵淡声说道:“无妨,母亲。”
都是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第一回 听时她还有些触动,现今纵是王氏落下眼泪,她也不会再信分毫。
*
问过安后,陆卿婵便从府里离开了。
张叔特意带上了小陈,她在车驾里笑着说道:“是去见我弟弟而已,张叔不必这般小心。”
小陈生得俊朗,人也活泼跳跃,是年轻一代护院里身手最好的。
照理来说应当不会跟在她身边,但赵崇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王姨娘的眼神太直白,险些要将他逐出侯府,小陈直呼冤枉,路过的陆卿婵便顺理成章地将人收入麾下。
小陈乐呵呵地应道:“夫人就当多了个车夫好了,许久没出府,我也闷坏了。”
陆卿婵不由地露出笑意,她柔声说道:“近来太后寿辰节使入京,事务又多又杂,要多麻烦你了。”
“没事,夫人!”小陈爽朗地说道,“能陪夫人出府,是我的荣幸。”
张叔拍了下他的后脑,笑斥道:“你还当是出来玩呢?有点成色行不行?”
听着两人的笑语,陆卿婵的心情也舒快许多,她抱着木匣,拉开车帘眺望远方,马车缓缓地驶过朱雀大道。
途径那日封路的区域时,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本以为朝中很快就会下发文书说明那夜的事,没成想到了如今还没有消息。
陆卿婵默默地思索,住在那处的都有谁。
太傅李岷原先的宅子好像就在那边,前不久她还听到过他祭礼的哀乐,小皇帝一身缟素亲来吊唁,还为之辍朝一日,就差亲笔书写墓志铭了。
陆卿婵原以为这等贤明名士的祭奠会很盛大,没想到竟也和寻常人无甚区别。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马车已经停在了天心楼。
天心楼是名流雅士云集的地方,每年二三月尽是年轻的士子,文气重,青年人最爱来此交游。
弟弟陆霄皱眉候在门前,一见陆卿婵下车,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快步走向前唤道:“姐姐。”
他们生得很像,叫人只看一眼就知是姐弟。
不过陆卿婵要更内秀温婉些,陆霄则稍外放张扬少许。
她温和地笑道:“府里有些杂事耽搁,辛苦阿霄久等了。”
陆霄也笑着说道:“姐姐,没有久等,我也是刚刚才到。”
陆卿婵一嗅到他身上的竹叶气息,便知他在说谎,陆霄的庭院外种着大片的竹林,他大抵是天未亮就起身,肩头的露水已干,但竹叶的气息还是留下来了。
“你早就该来寻我了,姐姐。”陆霄抱怨地说道,“我没什么长处,就字写得还算能看,你一送信过来,我就连夜给你写了两个本子。”
陆卿婵吃了一惊,《南华经》的篇幅可并不短。
陆霄引着她上楼,小声地说道:“要不姐姐别再学了,直接拿我写的就是。”
“那可不行。”陆卿婵眉眼弯起,拍了拍他的肩头,“若是被公主发现,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霄低眉顺眼,轻声说道:“就知道姐姐会这么说。”
陆卿婵莞尔道:“知道就好。”
她的左手拢在袖里,没有扶栏杆,步履也轻缓许多。
就快到雅间时,陆霄忽然说道:“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保准你一日就能学好簪花小楷。”
陆卿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霄书法极好,性格又外放,与京中善书的大家都有交游,她并不意外他可能会请别人。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心慌。
就好像受过伤的小动物,被猎人引诱着,又一步步地踏回陷阱里似的。
当陆霄兴冲冲地将雅间的门推开后,陆卿婵的紧张到了顶峰。
甚至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跑,快跑!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她想起封路时与花宴上的那双眼,阴沉发冷,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然而门打开后,陆卿婵对上的却是一双流淌着湛湛蟾光的眼眸。
柳V执着笔,淡然地抬眼看她。
他的周身都泛着清隽的贵气,配上天青色的外衣更显出尘,几乎是将君子如兰四个字写意到极致。
陆卿婵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艰涩地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第七章
“是。”陆霄笑着说道,“这位是柳V柳节使,姐姐你少时在河东,应当见过使君吧。”
他们姐弟只相差一岁,却并不是长在一处的。
陆卿婵五岁时就跟着父亲去了河东,而陆霄幼时有喘疾,受不得河东的风沙,一直被养在母亲身边,是在京兆长大的。
在柳V跟前,她不好意思再扯谎,便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V声音很轻,没多同她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近来习了什么帖子?”
陆卿婵的头微微低垂,她慢声说道:“习了卫夫人的《名姬帖》。”
陆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将木匣里写过的字取出,陆卿婵愣了一瞬,将木匣递给陆霄,由他打开呈给柳V。
毕竟已嫁作人/妻,不再是烂漫随意的小姑娘。
她这样做是全然无可厚非的。
柳V神色如常,唯有指节微微屈起,他接过那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无声地翻看起陆卿婵的字。
翻着泛着,他的眉便蹙了起来。
柳V像兄长般轻声说道:“过来些。”
陆卿婵原本站在窄长红木桌案的另一侧,她闻言一怔,缓步绕过长桌走到柳V的身侧。
明明还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陆卿婵却不肯再挪步。
柳V看她一眼,只是继续讲习起运笔的法门。
陆霄见两人相处融洽,笑说道:“使君,姐姐,我先去点些茶水和小食。”
陆卿婵想要叫住他,唇都张开了,却想不出让陆霄留下的理由。
陆霄离开后,柳V低声问她:“我方才说了什么?”
陆卿婵讷讷地摇头,歉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分心了。”
她的脸有些微热,她在想什么呢?
柳V是雅正君子,对女子而言,再没有比他身侧更安全的地方。
可没多时,陆卿婵的思绪还是乱了起来。
柳V身形高挑,除却十二三那会儿长得稍慢些,之后就像竹节般快速地长高,这样的身形天然地会带来压迫感。
陆卿婵竭力保持镇定,可见他写完一行大字,掌心都已沁出汗来。
“来试试。”柳V轻声说道。
他将笔递给她,却并没有移开身子,陆卿婵不得不向他走近少许,她接过那根玉管制成的笔,手指不住地打颤,墨汁在纸张上泅开,留下深重的痕印。
柳V端详着她握笔的姿态:“握稳一些。”
他稍俯身,向她又示意了一下。
陆卿婵腕骨颤抖,好不容易才写出一行小字,只是字迹飘忽潦草,实在称不上好看,在家中时她尚能挥笔流畅,而在柳V的注视下,她连继续写下去的勇气都快要被抽干净。
写到第二行字的时候,热汗开始流淌,三行字写完后,陆卿婵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要不还是算了,使君……”她低着头细声说道。
柳V只字未言,须臾冷不丁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被扣住手腕的刹那,陆卿婵险些要叫出来,她受伤的是左手,而柳V站在她的右侧,这样的姿态使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柳V的指尖冰冷,只是像教习书法的先生那般,轻轻地执起她的手。
没有任何逾矩和失礼之处。
但陆卿婵却察觉出一股惊人的热意,她抬手擦了下颈侧的热汗,颤声说道:“意外磕碰到的。”
“嗯。”柳V似乎信了。
有了这样的接触后,他顺势将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仔细地教她握笔的姿态。
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挣扎。
陆卿婵轻咬住下唇,只得跟着他一道运笔,五六岁时她就随着柳V一起习字,那时他也常常这样攥住她的手,教她起笔顿挫。
她有些恍惚,一声“容与哥哥”差点就唤了出来。
楷书的笔法肃穆,小楷更有讲究,大字缜密,小字疏朗。
柳V边带着她写,边轻声向她讲解,琅琊柳氏以家风名扬天下,更以家学闻名于世,他的叔祖辈中都不乏书法大家。
陆卿婵也是自幼开蒙,婚后忙于俗事,如果不是长公主逼迫,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再提笔。
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三年的磋磨。
半页纸被写满后,她轻喘着气,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
许是手被柳V握住的缘故,前几行还凌乱不堪,到最后两行竟写得还稍像些样子。
柳V将笔放在架上,微微向后倚靠身子。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缕幽微的凉风似的,她稍一失神就会错过。
这个故人相会时最难答的问题,终于被他问出来了。
陆卿婵双手捧着杯盏,也轻轻坐在椅上,她的侧颜柔美,苍白的脸上晕染着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婉约,直令人想起礼仪上奏响的雅乐。
“尚可。”她将杯盏握得稍紧,“使君呢?”
柳V阖上眼,轻声说道:“不太好。”
“兄长病得很重,军务繁多。”他的嗓音低哑,“夜里时常难以入眠,总要用药才能睡好。”
陆卿婵愕然地看向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不该这样问的。
柳V的双亲在他很小时就死于国事,他是被兄嫂抚养长大的,前两年兄长柳宁病重,柳V方才接过权柄。
“无妨。”柳V睁开眼,他凝视着她说道,“倒是我该说抱歉。”
陆卿婵急匆匆地打断他:“都过去了。”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并不想听,也不想再回忆起来那段旧事。
恰好这时陆霄回来了,陆卿婵像看到救星似的向他走过去,柳V注视着她的背影,指节轻扣在扶椅上,起身时隐约能够看见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只有记忆停在三年前的陆卿婵,会觉得它还是轻柔的、不会逾礼的。
*
柳V是正午时离开的,陆霄挽留不动他,只是再三地感谢他。
陆卿婵的心弦却放松很多,她微嗔地说道:“下次做这种事,一定要提前和我说。”
“我这不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吗?”陆霄为她布菜,笑着说道,“节使真是厉害,只是一上午的功夫,姐姐的字就大有改进。”
“总之下次不可这样。”陆卿婵夹起鱼肉,边吃边说,“我习字是为给公主备生辰礼,若是让有心人窥知,误会公主喜欢书法,要向公主行贿就麻烦了。”
陆霄也不是十四五的少年郎,自然还是有分寸的。
他温声说道:“我知道的,姐姐。”
用完午膳后,陆霄陪陆卿婵一道下楼,路过拐角时他突然问道:“姐姐,你和柳节使是旧识吗?”
“不是。”陆卿婵低声说道,“只是打过照面。”
她柔婉地止住了陆霄的问话,强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两人就要分别时,陆霄郑重地在陆卿婵耳边轻声说道:“姐姐,朝中最近可能会有大动静,你和姐夫千万小心些。”
赵崇追随太后,陆卿婵则在长公主身边做事。
她瞳孔微缩,震惊地想起前日封路的事情,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现今都没个定论?
陆霄抿了抿唇,细声说道:“局势还不明朗,有事我会再来寻姐姐。”
他入朝不过两三年,却成长了颇多,昔日泛着稚气的面孔,已经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柳V也是。
“好。”陆卿婵心神微动,她点点头。
陆霄抬手向她告别,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陆卿婵顺道又去看了看赵氏在这边的几间铺子,账目不对,一直合算到傍晚才回府。
刚下马车,她就看见赵崇的侍从们正在搬两个大的水盆,水红色的飘带悠扬如风,晃得她的眼睛微痛。
陆卿婵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为首的侍从为难地应道:“回夫人,是千瓣莲。”
陆卿婵愣了一瞬,抬眸看去,浅粉色的莲花在清水中摇曳生辉,重重的花瓣美不胜收,的确是千瓣莲。
“是侯爷购置的吗?”她声音飘忽地问道。
“不是,夫人。”那侍从几欲低头,“是有人专门送给王姨娘的……”
陆卿婵有些讶异,转身就瞧见赵崇和王姨娘一路争吵着走过来。
赵崇声音冷厉:“不行,表妹!这等贵重的礼物,不能收!”
“怎么不行?”王姨娘却红了眼眶,“就兴你为陆卿婵一掷千金,不兴我收旁人的礼物吗?”
“表妹,你知道段明朔是什么人吗?”赵崇的斥责声带上怒意,“他是成德节度使!是太后最信重的将领!还是个浪荡风流的登徒子!”
王姨娘高声说道:“那有如何?”
赵崇厉声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收了他的莲花,明天他就能把你纳做侍妾?”
他怒火中烧,连理智也不复存在。
说罢赵崇就要抬手将那捧昂贵的千瓣莲从水中薅出来,像对待清晨那朵坏死的花一样,残忍地毁掉这两朵尚有生机的千瓣莲。
侍从接过陆卿婵的目光暗示,急忙拦住他:“侯爷且慢!”
她低声说道:“若是不收,原样送回就是。”
赵崇粗喘着气,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落段明朔的面子,和往刀尖上撞有什么区别?”
第八章
晋国幅员辽阔,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因之边防也一分为二。
西有河东藩镇防范回纥,东有成德藩镇防范突厥。
赵崇口中的段明朔正是成德节度使,他虽常年在燕地,却深受太后的宠信,逢年过节都要遣使送去厚礼。
段明朔原本是粟特族的胡人,但极骁勇善战,在蕃将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竟然也入朝了吗?
陆卿婵微愣,她听过段明朔的名号,却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你毁了这花,不更是落他的面子吗?”她声音低柔,不亢不卑。
赵崇气的本就不是这花,而是王姨娘的态度。
这边陆卿婵一发话,他便收敛了暴怒,大手一挥痛快道:“好,听夫人的,把这晦气玩意都给我原样送回去。”
王姨娘气得不轻,怨恨的目光却是朝向的陆卿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