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能看的出来,赵崇久居官场,自然更能体察。
他缓声说道:“您还是多说些吧!我夫人虽不听我的,但您说的她肯定听。”
赵崇边说边为她理正衣襟,只是他的动作有些生疏。
陆卿婵不着痕迹地攀上他的肩头,令他的身子侧过来,悄无声息地自己将衣带系好。
说了片刻后,御医去侧旁的殿里看药是否煎好,他们二人也终于能放松下来。
赵崇的眉皱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又惹到长公主了?”
“没有。”陆卿婵微微侧过脸,“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崇冷声说道:“我听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随扈长公主是多大的荣耀,你是当真不明白吗?”赵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恨我把你塞进昭阳殿,那恨我就是,可是得到长公主的欢心,对你来说是什么坏事吗?”
“她动动手指,从指缝里漏出来的赏赐,都够你弟弟半生顺遂了。”他厉声说道,“好端端的,你将她惹恼了做什么?”
陆卿婵的嗓音飘忽:“那你为什么不愿做太后的随侍呢?”
她的眸光湛湛,凝着幽微的冷意。
“太后的恩典更盛,即便是做不成入幕之宾,跟在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人,也能风光无限吧。”陆卿婵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愿去做呢?”
赵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愠怒地说道:“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陆卿婵对上他的视线,“我现今做的和史册中遗臭万年的幸臣,又有何区别?”
她神情里的痛苦吓了赵崇一跳。
“你冷静些,卿婵。”赵崇低声安抚她,“公主心情苦闷,不过说了你两句,事后她比谁都后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说得不错,长公主的确是迁怒。
长公主脾气不好,又是极高傲的人,太后逼着她和柳V虚与委蛇,大抵比要她死还难受。
太后虽从未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是被当做储君养大的。
眼下太后忽然令她去和柳V周旋,摆明是将她当做向藩镇示好的工具。
陆卿婵知道长公主心里的恐慌和紧张,却没法与她感同身受。
长公主固然痛苦,但她也将被迫承接长公主的痛苦。
再想起柳V偏执阴沉的眼神,她更是觉得骇然,这一桩桩乱事堆在一处,即便是陆卿婵,也会觉得力不从心。
“等初秋时,我就会递交辞呈。”她垂着头说道,“既然你觉得在公主身边做事很好,那不妨引荐你母亲、妹妹过来,何必让我这个外人占着要职呢?”
眼见御医快要从里间走出,陆卿婵在赵崇的耳侧低语:“你之前不也觉得,我仗着长公主越发大胆,竟敢骑到你的头上了吗?”
赵崇的眼神复杂,手指攥紧椅背。
喝过汤药后,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方才分别。
“都成婚三年了,还跟新婚似的。”年长的御医蔼声说道,“鲜少见你们这样亲近的夫妻。”
陆卿婵的神色有些尴尬,她故作羞赧地说道:“是卿婵逾礼,叫您看了笑话。”
她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推开。
柳V谦和有礼,一身玄衣被日光照得泛起金辉,瘦削的脸庞更是俊美至极,当真是应了那句天人之姿。
陆卿婵却只觉得陌生惶恐。
他怎么会过来?
柳V轻笑道:“太后担忧陆学士,特意拜托在下过来带她过去。”
他轻易地和御医搭上话,而后三言两语打消御医的戒心。
昭然的谎言因君子姿态和崇高地位,被视作理所应当,御医甚至没有分毫的质疑。
这是专供长公主休息的宫室,她离开后本就没有多少人,眼见柳V将御医也要打发走,陆卿婵紧忙站了起来。
她低喘着气说道:“怎敢劳烦使君?”
“我自己过去就是。”陆卿婵抿了下唇,“不麻烦您了。”
那御医没有多想,亲和地说道:“我知道学士胆子小,可柳节使你是万万不必惧怕的。”
陆卿婵还想说什么,就被柳V生生给打断。
他的唇边带着少许笑意,淡声说道:“这里就不麻烦医官了,我带学士过去便可。”
柳V站在她的身前,轻声向御医作别,端的是一副谦和有礼,背在后面的手却紧紧地钳制住她的纤细手腕。
陆卿婵咬住下唇,直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她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看向柳V:“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门被轻轻地掩上,便殿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会引出流言蜚语,但无人会怀疑柳V,毕竟世人皆知琅琊柳氏最重礼仪,只有女子上赶着进柳家的门,从未有过柳氏儿郎做出逾矩之行。
深色的礼服肃穆庄严,领口也极靠上。
柳V放开她,轻轻扯了扯衣领,修长的手指抵在喉结处,平白显得有些旖旎。
“抱歉,阿婵。”他的嗓音低哑。
陆卿婵还没松口气,又被他攥住了手腕。
柳V轻声问道:“弄疼你了吗?”
他的长睫低垂,眼眸清澈如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矜贵的少年。
柳V一直是有些冷的,时常会叫人觉得如隔云端,幼时陆卿婵还敢和他胡闹,长大后被父亲说过才知道要收敛。
可眼下这个最守礼君子不过的人,竟丝毫不顾男女大防,亲昵又强硬地扣住旁人妻子的手腕。
陆卿婵颤声说道:“放开我,柳V,现在就让我走,我还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柳V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听到什么异想天开的事。
“放你去哪里?”他轻声问道,“放你回那个刚愎自用、暴躁无能的男人身边吗?”
陆卿婵如闻惊雷,她的嘴唇嚅动着说道:“那是我夫婿……”
她不知道一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女人会说什么,但此刻陆卿婵觉得怪异极了,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场荒唐的梦里。
眼前的这个人生着一副与她故人相同的面孔,却到处都透着怪异。
她记忆里的柳V从不会说人长短,她偶尔说起父亲的不好,他都会劝告她。
柳V淡声说道:“也只是你的夫婿,对吗?”
陆卿婵的眼睛睁大,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桩事他们演得太久,连太后和长公主都骗了过去。
柳V才回京不过三日,他又是从何发觉的?这不可能,他兴许是在套她的话……
陆卿婵强装镇定地说道:“卿婵是侯爷的妻,侯爷自然是卿婵的夫君。”
“您既然明白,就别为难卿婵。”她微微低眉,“好吗,使君?”
柳V的容色冷了下来,他凝视着她的面容,轻声地说道:“你还在怨我吗,阿婵?”
“卿婵能怨你什么?”陆卿婵觉得匪夷所思,只想从殿中逃出去。
她的目光越过柳V,忽然观望到殿门处的光影。
有人要来了!
可柳V好似全然未留意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去提亲?”
陆卿婵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容与?”
第十二章
陆卿婵五岁那年就随父亲到了晋阳,晋阳城不仅是太原府治,还是河东节治。
她父亲是并州别驾,柳V的兄长是河东节使,两人关系甚是亲善,不仅在政事上相互协调,而且私下的交往也颇为密切,连宅子都仅有一墙之隔。
这就注定陆卿婵和柳V的关系不会坏。
幼时她活泼顽劣,而柳V自那时就如同小大人似的。
十年来他将她当做妹妹、青梅、朋友,悉心地爱护照顾,却也仅止步于此。
常言道:发乎情,止乎礼。
陆卿婵青春澎湃时,曾幻想过柳V或许是君子风度、恪守礼仪,才不肯表露分毫。
然而直到她离开河东那日,他都没有说出半句挽留的话语。
柳V对她或许有兄长般的情谊,但确确实实是没有爱的。
陆卿婵并不怨他,她只悔恨自己当时太一厢情愿,若是当时她主动说些缓和的话,他们也不至于整整三年连传书都未曾有过。
眼下听柳V说这般直白的话,陆卿婵只觉得荒唐。
正在她欲多说什么时,殿门被人从外间推开了,陆卿婵竭尽全力地将手挣出,稍稍向后退了两步。
来的人竟是赵崇。
他愕然地看向殿里的两人,光线晦暗,陆卿婵站在柳V的背后,她的体态纤细,蕴着病气,就像是被他护佑在羽翼下的稚鸟。
柳V侧过身看他,目光清澈如水。
他轻声问道:“侍郎怎么过来了?”
柳V的神情坦荡,反倒打消了赵崇心中的疑虑,他笑着说道:“方才走得太急,有话忘记同夫人说了。”
说着赵崇便快步走到陆卿婵的身边,她的手腕被柳V掐得微红,偏生袖口洁白,更衬得那痕印如雪地里梅花般,娇艳绮媚。
因是垂着手,陆卿婵并没有察觉出异常,直到片刻后感知到柳V的视线,她才想起将手收入袖中,好在赵崇尚未发觉。
赵崇抬手将她滑落的发丝撩起,挽到耳后。
“瞧瞧,发髻都乱了。”他故作亲昵地说道,“方才忘记同你说,待会儿见了公主,记得先向公主道个谢。”
他在陆卿婵的耳侧轻声说道:“若不是她传唤御医及时,夫人这病一起来,不知道要叫你母亲弟弟多担心。”
这话听起来充满爱惜,但落在陆卿婵的耳朵里,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咬紧牙关,保持端庄的姿态:“劳烦郎君记挂。”
“我夫人多病,去年大病过一场后愈加柔弱,我这做夫君的常常要放下手头的正事来照看她。”赵崇朗声说道,“若不是公主恩典,我是不叫卿婵出席这等大宴的,真是让使君见笑了。”
他是很懂儿女情长的人,说起珍重的话来很叫人信服。
“嗯。”柳V漫不经心地应道,“无事的话,我先带她过去了。”
这话说的,好似赵崇不过是个碍事的闲人,他才是陆卿婵的夫君。
饶是陆卿婵,也因他一瞬间的反客为主惊得微微失态。
她低咳一声,向赵崇解释道:“是公主让使君过来接我的。”
陆卿婵心里如被热火烹着,她一点也不想跟柳V走,可眼下她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让他再和赵崇纠缠下去,天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
赵崇的神色变了又变,笑道:“原是如此。”
三人在殿前分别,陆卿婵跟着柳V向东而行,她是姑娘,步子小,本该落在柳V后面的,但柳V却好像习惯跟姑娘同行一样,缓缓地放慢了步履。
乍一看,两人倒像是并肩而行。
男子高挑挺拔,女子窈窕纤柔,颇似一对璧人。
赵崇凝视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阵阵空落落的莫名情绪,但旋即他自己先笑了。
不可能。
陆卿婵不可能离开他的。
她不敢,也不能。
*
路途短暂,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进入大殿、来到长公主的身边,陆卿婵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下来。
柳V没同她一起过来,而是让随侍引着她入殿。
长公主直接令人加了张座椅,她的神情不阴不晴,压低声音:“都说了叫你好好休歇,母后偏要你过来,柳V那随侍也是,竟真的应下了。”
陆卿婵这才明了来龙去脉,她柔声说道:“我没事的,公主。”
“这等大宴,卿婵能被应允出席是莫大的荣幸。”她斟酌着字句,“方才多谢公主……”
“好了。”长公主打断她,“你既是本宫的人,本宫就理应待你好,给你恩典也是给下面的人看。”
陆卿婵的话哑在嗓子里,长公主这是要将刚刚的事直接掀篇的意思了。
不过长公主这样解释,陆卿婵倒是心安许多。
无功不受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长公主亲重的地方,若是因为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毕竟谁人都知道定远侯夫人,最是贤良淑德。
向陆卿婵施恩,也即是向守旧的言官示好,她长公主还没那么嚣张跋扈,心中总归还存着少许女儿家的道德。
想清楚后,陆卿婵温声应道:“多谢公主。”
她话音刚落,殿中便霎时寂静下来。
参拜声与行礼声同时响起,陆卿婵的身躯不自觉地便行完了整套礼仪,直到一声尚且稚嫩的“免礼”传到耳边,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来人不是太后,而是皇帝。
幼帝年少,如今也不过十四岁。
黑色的礼服厚重,快要将他的肩头压垮。
照理说天颜是不能直视的,但在场的人鲜有守住这条规矩的。
皇帝每次出席典礼都带着冕旒,那张面孔隐匿在珠玉之后,连近臣都记不清皇帝的面容,他这是第一次没有带冕旒,明晃晃地将面目坦露出来。
还是个小孩子。
陆卿婵禁不住地这般想,可下一瞬她的注意力就全被皇帝身边的人夺走。
柳V持重俊美,默然地陪在皇帝的侧旁。
皇帝进殿时,连长公主都勉强地站起身行礼,然而柳V却只是安静地立着,宛若未出鞘的长剑,即便一言不发,气势也强得令人生畏。
陆卿婵虽在长公主身边做事,但从未接触过机要,连对朝中的局势也知之甚少。
她竭力地保持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满是骇然。
三年前,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位顾命大臣张商病逝,权柄便彻底地落到了太后一党的手里,陆卿婵的父亲也正是因此垮的台。
她父亲是张商的学生,也是张商的党人。
没有张商,便没有她父亲。
柳V却不同,河东柳氏是地方豪族,向来不淌浑水,无论哪方掌权都能自处。
陆卿婵收回视线,心房怦怦直跳,比她方才被柳V握住手时还要紧张。
皇帝在首席落座,轻声地说了祝词后便没再开口。
太后的容色微微僵着,长公主亦有些怔忪,甚至连成德节度使段明朔的笑意都未达眼底。
在座的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所幸歌舞甚佳,才将宴席的氛围显得没那么尴尬。
弦乐声悦耳,歌女身上的红色轻纱如同赤色霞光,陆卿婵看着那飘忽的披帛,猛地回想起三日前傍晚的事情。
封路的缘由至今未有定论,朝廷似乎是有意将此事压下去。
她忽然想起还有谁住在那个区域了,是位五经博士,名唤韩让,专门为长公主讲《尚书》的。
课讲得不好,人倒是耿直。
长公主偶尔会跟她讲起,因陆卿婵讲的是《女尚书》,讲得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