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拧着眉,将他的手打开,赵崇又不厌其烦地将手伸过去。
女使和侍从们都看笑了,温婉贤淑如大姑娘,竟也会在夫君面前展现出小性子。
“好了,好了。”陆玉温声说道,“过来,卿婵,还认得使君吗?”
陆霄侧过身,将柳V身边的位子让给她,去和被忽视了的赵崇攀谈。
陆卿婵硬着头皮走过去,她干涩地说道:“自然是记得的,几日前弟弟还请使君教习过卿婵书法。”
柳V忽而低笑一声,淡声说道:“不记得也无妨。”
他腰间的那柄长剑名贵,剑穗是雪白色的,瞧着是漂亮,但用的丝线却很寻常。
这是陆卿婵的手笔。
但她的手不巧,这是柳V握住她的手,教她一下下编出来的。
陆卿婵没说话,眉眼低垂,指间却渐渐地沁出热汗来。
柳V也没有多言,继续和陆玉温声说着些什么。
日光灼眼,陆卿婵的视线有些模糊,剑柄上坠着的分明是雪色流苏,她看过去时却总觉得像是蛇的嫣红信子。
*
花厅里光影斑驳,陆卿婵一瞧见垂落到地上的厚重桌布,心里便有些慌乱。
柳V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向着离她最远的座椅走去,只是还没落座,陆玉便急匆匆地请他到了上座。
陆卿婵夹在他和赵崇之间,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他们一聊起政事,她更觉得脑中昏昏,那些人名、官名,她都记得不清晰,也不明白宫中的人事安排,对许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
陆霄刚入朝时,陆玉就仔细地跟他讲到彻夜。
而陆卿婵在长公主身边两年,也没人跟她讲过什么。
弟弟是去做正经官的,而她说得不好听些,的的确确就是幸臣,虚挂个女学士的头衔罢了,实际上做得都是闲事,还不如棋待诏、画待诏这些有实在本事的人。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母亲。”陆卿婵轻声向赵崇说道。
“再等会儿,卿婵。”赵崇皱起眉头,“使君才刚刚过来,你懂事些,再说你弟弟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陆卿婵咬住唇,将一声细碎的低吟咽下。
她的面容温婉,唯有唇瓣嫣红,透着几分浓艳。
赵崇没有留意到妻子忽然流露的绮媚,继续与丈人高谈阔论:“父亲说得对,那段明朔狼子野心,绝不肯甘为人下,如今太后这般重视他,不过是看重他能御边,总不至于真昏庸到对他全然放心。”
“倒也未必。”柳V抬眼说道,“昔年末帝不也这般信任高祖吗?”
晋国承前朝而立,高祖本是前朝重臣,靠扶持幼帝践祚夺权。
这是一桩晦涩的史事,但距今不远,或许能瞒得住黎民,却瞒不住权贵。
陆卿婵丝毫都听不进去,她只觉得荒诞。
她认识的那个柳V表里如一,是如兰般的高洁君子,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能一边斯文地谈论政事,一边在旁人丈夫的眼底欺辱他的妻子。
“你疯了不成!”陆卿婵的声音又细又低,微微打着颤。
“乖一些,阿婵。”柳V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手背,之前被猫抓过的伤处已经完全愈合,但那处的皮肉还是更为柔软,更经不起摩挲。
陆卿婵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然后强硬地紧扣住。
剑穗像一团雪,在两人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动。
流苏柔软冰凉,陆卿婵却像是要被烫伤似的,指尖都热得要灼烧起来,她的眼眶微红,喉头也开始滚动起来:“放开,柳V!”
赵崇忽然打着官腔,手肘撑在桌上,半边身子倾过来向柳V套近乎:“使君,您觉得如今这局势,到底怎样走才算稳妥?”
陆卿婵的心弦紧绷着,不得不稍稍向柳V那侧坐过去些。
陆玉也认真听着,补充道:“太后操刀杀李太傅的手段太差,皇帝年幼,可也早不是稚童,恐怕早就知道真相。”
太傅李岷居然是太后杀死的!
陆卿婵心底骇然,可下一瞬她的全部注意都移到了腰间。
腰肢被扣住时,陆卿婵差些要惊叫出来。
柳V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少许,好使赵崇的身子不会碰到她。
仿佛他才是陆卿婵的夫君。
柳V漫不经心地说道:“依柳V看来,眼下更要紧的是成德。”
他既没说是,也没说否,直接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赵崇和陆玉面面相觑,也明白过来这话问得出格了,能同柳V共坐在花厅,都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再妄图往深里去探,就太痴太贪。
两人含笑向柳V道谢,赵崇也是这时才发现陆卿婵一直低着头,那张婉约的面孔泛着薄红,眼尾也红红的,像是受了委屈。
他低声问道:“卿婵,怎么了?”
总不会因他方才不让她走,闹了脾气吧?
陆卿婵的嗓音微哑:“我没事。”
柳V温和地问道:“陆姑娘是有什么不适吗?”
“使君,是卿婵想去看看母亲。”赵崇笑着应道,“上回回来时母亲去了庄子,卿婵有些日子没见过老夫人了。”
“那便一道去吧。”柳V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未曾拜会过老夫人。”
当指尖从流苏和柳V的禁锢中彻底剥离时,陆卿婵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下来,她正要起身,随着父亲和赵崇离开,忽然被柳V按住了肩头。
他抬手轻轻地抚过她的眼尾,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花厅里光影斑驳,柳V的面容再度与她记忆里的温雅故人重合。
前方就是父亲和丈夫,他们随时都会回身,陆卿婵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她仰起头,眼眸通红:“容与,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十五章
这个称呼太久远,陆卿婵以为自己唤出来的时候会有些生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嗓音会这般柔软,就好像早已在心底呼唤过一千次、一万次。
避着柳V是无用的,他有的是法子叫她面对他。
与其这般,倒还不如说得明白。
只是眼下的时机太差,柳V还未开口,赵崇便匆匆走了过来,他眉间隐隐蕴着怒意,语气却很和柔:“卿婵,怎么还坐着呢?”
陆卿婵抿了抿唇,腰间微微发酸,连带腿根也有些发软。
“方才坐得久了,有些头晕。”她慢声说道。
陆卿婵竭力保持端庄的姿态,静默地站起身来。
赵崇的容色缓和少许,自怨自叹地说道:“都是我没考虑周全,早知道给你换把座椅了。”
花厅的光线昏暗,她站在光影不明朗的地方,而她背后的柳V则浸在更黑暗的黑暗里。
令陆卿婵愕然的是,丈夫到来以后,那双落在她腰间的、逾矩的手仍未移开,反倒变本加厉。
她的眼底沁着泪光,身子禁不住地倾斜了一下。
赵崇紧忙将她扶抱住:“小心些,卿婵!”
陆卿婵的发丝被热汗濡湿,葱白般的指节抬起,轻轻将发丝撩至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难言的甜意:“我没事,郎君。”
小夫妻的衣袖交缠,手臂叠在一处,又亲密又情切,险些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
赵崇低咳一声,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柳V也在,紧忙引着他向外间走去。
比起赵崇的夸张,柳V就显得太过平静,他的神情淡漠,仍旧端正庄雅。
从陆卿婵身边走过时,柳V方才轻声说道:“小心些。”
他的手缓缓地落下,陆卿婵也终于停止颤抖。
她的腰间覆着一层薄汗,轻薄的夏衣被濡湿,将柳V的指尖都浸润得甘甜。
离开花厅后,两人方才彻底分开。
陆玉和柳V走在前头,赵崇则和陆卿婵走在后头,他面色微沉,低声在她的耳边说道:“方才他是不是碰你的肩膀了?”
“我有些晕,使君想扶我起来而已。”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的心跳却不禁快了起来,思绪也有些乱。
赵崇有些狐疑,却没有想太多。
他沉声道:“总之你离柳V稍远些,也别让都儿再接近他,这不是咱们家能高攀得起的人,母亲那边你也劝着些,叫她别再异想天开。”
陆卿婵被他的话逗笑了,柔美的面容如花般。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原来你也知道。”
适时走过转角,转身的刹那柳V刚好望见她的笑颜,他的指节抚在剑柄上,一下下地轻点着。
赵崇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时,陆卿婵突然再次感知到了那道奇异的目光。
眼神阴沉发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阴沉骇人。
而当她抬起头时,对上的却是柳V清澈如水的眼眸。
他的眼里似有蟾光流淌,带着几分清冷和戏谑,若是看久了才会发觉,深处蕴着的尽是烧至浓黑的暗色火焰。
陆卿婵的掌心满是冷汗,忽然明白过来封路那日和在宋国公府上时看着她的人是谁!
柳V根本就不曾掩饰觊觎之心。
是她太过天真,还以为他仍是三年前的柳V,是那个持重清雅的青年。
*
陆卿婵的母亲杨氏年轻时是闻名遐迩的美人,鹅蛋脸,山黛眉,生得雍容华贵,如今年长病重,气度依然非凡。
杨氏不常会客,偶尔陆卿婵来了也是不见的。
陆卿婵一行人过去时,她正倚靠在圆椅上,和陆霄低声说着闲话。
杨氏生性淡漠,唯有在儿子面前会流露柔情。
一见到陆卿婵等人过来,杨氏的面容便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低声说道:“不是说在会客吗?怎么突然过来了?还这么多人。”
陆霄紧忙帮着打圆场,解释道:“母亲,今日来的贵客是河东节使柳使君,从前与父亲相熟,是特意来拜会您的。”
杨氏这才正色起来,她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使君。”
明明是来见自己的母亲,陆卿婵却一直站在角落里,她细声和杨氏院里的侍女交谈,问过母亲近来服过的药后,又问了些琐事。
这是极怪异的场景。
杨氏只有陆霄和陆卿婵两个孩子,她待陆霄是很好的,而对着陆卿婵却像是面对陌生人似的。
柳V静默地四下环视,轻声说道:“叔母竟也礼佛。”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柳V看着的是一尊观音像,菩萨坐在莲花之上,面容慈祥,手里的却不是柳枝,而是一个婴孩。
这是送子观音。
瞧着像是刚请回来的,放在不打眼的位置上,旁边是檀木盒,兴许是准备再予旁人的。
至于要予谁,是不消细想就能推出的答案。
难堪,窘迫,尴尬,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陆卿婵本就心神不宁,此刻脸庞更是霎时变得苍白,赵崇也有些愣怔。
他们夫妻二人恩爱,但陆卿婵三年无出却是不争的事实。
杨氏出身高门,骨子里带着傲气。
伊始杨氏对她不听劝,非要下嫁赵家很不满意,后来知悉他们琴瑟和鸣,杨氏依然不满意,觉得她应早些生个男孩。
刚结婚时,有好几次陆卿婵都想哭着跟母亲诉说,她过的是到底是什么日子,她想跟赵崇和离归家。
可每每望见杨氏冷淡且略带厌烦的眼神,她都硬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
时日久了,陆卿婵以为她再也不会因母亲的疏离和漠视伤心。
但看到那尊菩萨时,她还是一阵阵地心悸。
长公主都能通过细枝末节发觉她与赵崇貌合神离,杨氏作为她的母亲,却从未体察过女儿的无奈。
杨氏倒是神色如常,淡然接过:“是呀,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有趣味,伴着青灯度日也算是不负此生。”
“卿婵是大忙人,先前同她说了几回,叫她亲自去请,她都不应。”杨氏看着陆卿婵说道,“我这做母亲的便只好先帮她请回来了,本想着还要遣人,既然今日卿婵过来了,这像就直接请走吧。”
陆卿婵知道自己的狼狈是遮掩不住的。
但就这样将伤疤揭开、把血淋淋的伤口拿给柳V看,她还是觉得极是难捱,就像是被软刀子绞着,慢慢地刺透心房。
在人后她什么苦都吃得下,但在人前她总还想留些脸面。
可就这样简单的念想都无法实现。
陆卿婵的脸色白了又白,哑声说道:“卿婵不肖,有劳母亲了。”
她缓步走向前,将玉像和木盒一并端走,温婉的面容平静得近乎是死寂的,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柳V神情微动,像是也没预料到杨氏会如此。
他还未开口,赵崇便温声笑说道:“那我先同卿婵去佛堂一趟。”
这是个极擅长见风使舵的谄媚男人,但此刻他却不管不顾地直接带陆卿婵离开。
她纤瘦的肩头轻颤,像是在风里摇晃的花枝,被夫君宽大的臂膀小心地遮掩、护佑住。
柳V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心底的不快却迟迟未能消弭。
连带再看向杨氏时,他眼底的善意也尽数消弭。
这与他所知的相差甚远。
在陆卿婵的口中,她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看到花落都会流泪的女子。
杨氏宠爱她,时常会将她抱在膝上,温声哄她。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刻薄,冷漠,寡情,倒像是陆卿婵的继母。
柳V的眼神阴郁,透着几分冷意。
陆卿婵离开河东的这三年,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
“你怎么就这么倔?”赵崇低声说道,“你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不过一个送子观音而已,她既然要送,你收着就是了。”
陆卿婵的眼眶红着,一言不发地抱紧怀中的玉像和木盒。
赵崇看着她这幅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侯府时,表妹有时做得极过,陆卿婵也能静静地承住。
可杨氏只须两句话,便能破开陆卿婵的所有防线。
赵崇压低声音说道:“三年了,陆卿婵!你母亲都没发觉咱们这桩婚事多虚假,你说她对你上了几分的心?你将她当母亲侍奉着,她把你当女儿了吗?”
陆卿婵默不作声,细眉拧着。
“你既不肯告诉她,那就这样忍着吧。”赵崇冷笑一声,“总之这观音不能带回府里,若是表妹瞧见,又该回想起伤心事了。”
“我知道。”陆卿婵恹恹地说道。
被赵崇一激,她的脾气也渐渐上来了。
杨氏想要让生,又不能逼着她生,她表面上糊弄过去便是,若是因此伤心,难过的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