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王若的笑容微僵,可见她沉迷煮雪,跟柳V都没打招呼,心里又觉着有些平衡。
柳V神色如常,直接走到了陆卿婵的身边。
他抬手就摸上她的额头:“昨夜转冷,睡得还好吗?”
陆卿婵向后倚靠,仰着头看向柳V,嗓音甜软地说道:“睡得好。”
像养熟的猫崽一般,渐渐地放下戒备,露出柔软的内里。
这些天两人逐渐变得亲昵,但王若和小蕴还是旋即意识到了不同。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就好像冰面融化,潺潺的春水开始流淌。
等到雪煮好以后,陆卿婵亲手沏了一壶茶来招待客人,花茶清甜,仅是闻嗅就能体察到那惊人的甘美之意。
来诊脉的胡人游医也幸运地饮上了一杯。
他高兴地连家乡话都说出来了,连声赞叹,陆卿婵听不懂,但还是笑得灿烂。
那笑容没有一丝阴霾,比升至中天的悬日更为明丽。
柳V侧身为她撩起额侧的发丝,在确定遮掩住她的身形后,轻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吻了下她的唇角。
第六十八章
花茶的清香在内间流淌萦绕, 就像是有一枝浓艳花束蓦然绽开。
陆卿婵手腕微颤,想将柳V推开,但却被他得寸进尺地攥住了腕子。
他的指节修长, 仅是轻轻弯起, 便能将她的手腕尽数扣在掌心。
虽然柳V做得隐蔽, 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风潮涌动,陆卿婵还是心间一颤。
她的眉拧着,眸子里也带着些愠怒。
直到要诊脉的时候, 柳V方才放开她。
腕骨处泛着薄红,像是沾染到了胭脂,又像是被口脂吻过。
陆卿婵这几日心情不错, 虽然昨夜才经过大起大落,但心底的积郁明显消减许多。
许多病都是这样, 病在身上,根却在心里。
晚间的时候,柳V带陆卿婵出去, 她整日不是在府邸里就是在官署, 已经多日不曾到过外间。
说来她到洛阳已经许久了,却还未好好地看过这座繁华都市。
虽然如今是乱世, 但街道依然是喧闹的, 四处张灯结彩,新年的时候时局正乱, 如今竟倒是突然有了些年味。
陆卿婵坐在马车里, 将帘子挑开。
冷风瞬时便灌了进来,柳V眉心微动, 却到底没说什么。
她怀里还抱着汤婆子和手炉,面对寒风时又不觉得冷了。
夜里的雪景是很美的, 琼枝玉叶,被橙黄色的灯光一照,显得更加华美,就像是燃烧着的琉璃。
再没有比洛阳更坚韧的城池。
千百年来,不知遭过多少次的战火和劫难。
帝王英雄全都化作尘土,连宫阙楼阁都颓然倾覆。
然而洛阳始终屹立在这里。
陆卿婵抬眸看向远方,护城的河流已经凝结成冰,却依然充斥生机,就好像灯火稍炽,便会再度奔腾向前。
“要下去看看吗?”柳V轻声问道。
“嗯。”陆卿婵点了点头。
因是微服出行,柳V没有安排太多的护卫,且都跟在暗处。
他揽住陆卿婵的腰身,将她从车架上抱下来。
鹤氅将她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皙如雪的脸庞。
陆卿婵的脸色依然比常人要苍白许多,比之先前已经称得上是康健。
她朱唇轻启,轻呵出白气来,柳V轻轻地为她带上手套,而后才揽着她向前方走去。
两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亲近地同行过,陆卿婵踏在雪地上,带着柳V也向雪花松软的地方走去。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眸子闪烁,像是个得意的小孩子。
柳V没由来地想起她陆卿婵时捉鸟的事,六七岁的小姑娘,比儿郎还要顽劣。
不仅自己爱玩,还胆子小,非要带着他一起嬉闹。
虽然荒唐,可现今想来都是很珍贵的回忆。
他与陆卿婵这些年跌跌撞撞,手指总算还是交缠到了一处。
虽然她还没有完全接受他。
但那又如何呢?人都在府邸里养着了,纵然陆卿婵想跑也无处可逃,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永远做出一副君子面孔。
况且她早就被他惯坏了,骄纵得旁人无法忍受了。
“你带钱了吗?”陆卿婵开口,忽然打断柳V的思绪。
他俯身问道:“怎么了,阿婵?”
柳V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盏盏漂亮的花灯,是陆卿婵最喜欢的花灯。
“要买回去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柔软。
“不要了,不好拿。”陆卿婵摇了摇头,“我想吃糖人。”
柳V这才发现,卖花灯货郎的侧旁还有一个做糖人的师傅,花灯明亮,糖人香甜。
“好。”他轻声说道。
柳V牵过她的手,像兄长带着妹妹般缓步走了过去。
他耐心地问道:“阿婵,想要什么样的?”
陆卿婵纠结了许久才选定,选了一枝桃花状的糖人。
糖人师傅笑着说道:“姑娘有眼光,这桃花糖人卖得最好,小姑娘家都喜欢。”
“姑娘吃了这糖人,来年全是好桃花。”他边做糖人,边乐呵呵地说道,“再也不须你父亲、兄长忧心了。”
陆卿婵已经和离,也没再做专门的妇人打扮。
她面容柔美,装束也鲜丽,别说糖人师傅,就算是以前的旧相识,也可能会将她认成未曾婚配的小姑娘。
柳V眉心微跳,揽过她的肩头说道:“承师傅吉言。”
他还欲多言,陆卿婵便打断了他:“哥哥!”
她的眸里带着微嗔,仿佛真代入了糖人师傅所叙述的姑娘身份。
“就吃个糖人而已,不要再说我了。”她软声说道,“哥哥管得就是宽,连这时候也不忘准备教训我。”
陆卿婵容颜清婉,即便做出骄纵模样,也只会令人心软。
他怎么舍得教训她?
柳V捧住她的脸庞,轻轻地拍了拍:“哥哥也是希望你能觅个良缘。”
陆卿婵微怔,像是没想到在外间素来严肃的他,也会陪着她说笑下去。
恰好这时桃花糖人制成了,糖人师傅面带笑容,蔼声说道:“姑娘好颜色,脾性也宽和,定能寻到如意郎君的。”
“真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柳V接过糖人,轻声说道。
他不着痕迹地按住陆卿婵的手,执着糖人喂到她的唇边,让她好不必褪下手套受冷。
糖人师傅乐呵呵地说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陆卿婵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方才还有心情开玩笑,现今只想寻个角落躲进去。
她嗔怒地看了柳V一眼,而后重重地咬了一瓣桃花。
桃花糖人的甜是由内而外的,但却并不腻味。
陆卿婵本来还有些生气,在咬住糖人后,眸子瞬时便亮了起来。
“真的不买一盏花灯吗?”柳V轻声问她,“并不会不好拿的,先放在车驾上就好了。”
“不用了,多麻烦啊。”陆卿婵含糊地说道,“我还想去看看护城河呢。”
她专心致志地咬着糖人的花瓣,眸光闪动,似是吃得很是满足。
她吃糖时也喜欢嚼,很用力地大口吃糖,只是听着就让人觉得蛊惑。
但若是想从陆卿婵手里夺糖,那可就太难了。
她吃得认真,渐渐地连他的话也不回了。
柳V执着糖人喂她吃糖,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细棍,隐隐能够瞧见青色的血管。
他垂眸看向陆卿婵,轻声说道:“真这么好吃吗?”
陆卿婵敷衍地点了点头,咬下最后一朵花瓣,将所有的甘甜全都咬入唇中。
甜而不腻,唇齿留香。
当然是很好吃的。
然而下一瞬口腔里的甘甜便流溢了出去,她懵然地睁大眼睛,直到被放下的时候,心神还有些恍惚。
朱唇被好好地吻了一番,微微变得红肿。
柳V神情微动,低声说道:“的确是很好的。”
陆卿婵面颊绯红,发丝也微乱,紧贴在额前,竟是在冬日里发了汗。
她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糖人师傅,只觉得快要尴尬成石塑。
陆卿婵压着声说道:“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兄妹呢!”
她甩开柳V的手,快步就要从这街市里离开。
柳V一伸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低声说道:“你今年会有很好的桃花的。”
陆卿婵被他拽住,倏然一回头,眸光颤动,盈盈如月。
寒风冷冽,她的心房却是热的。
陆卿婵仍然说道:“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的。”柳V轻声应道,“此事当然由阿婵说了算。”
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像是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陆卿婵以为她已经把这首南朝唱词永远地忘却,然而抬眸看向柳V眼睛的刹那,它又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
看过护城河后,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陆卿婵的精力还是不够,分明睡了一整个下午,如今不过玩了半个时辰,又开始觉得累。
她拉了拉柳V的衣袖,小声说道:“我走不动了。”
这便是要他抱的意思了。
在陆卿婵的孩童时期,她便总爱这样。
“嗯。”柳V微微颔首。
他帮陆卿婵带上兜帽,而后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她靠在他的胸前,连手臂都不想使力攀上他的脖颈。
陆卿婵有些困倦,眉间也带着些倦意,但她的神情很舒展,就像是玩得尽兴的小孩子。
柳V将她抱上车驾时,陆卿婵已经快要睡过去了。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将手套脱下。
陆卿婵的掌心柔软,被兔毛手套包裹得严实,此刻连指根都是温暖的。
她倚靠在他的怀里,没有防备地睡着。
衣领微微松散,露出细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那种常年不见光的苍白,带着近乎绮媚的艳色,蛊惑人留下什么痕印。
但柳V只是将厚毯盖在了陆卿婵的身上,将她裸露出的每一片嫩白肌肤,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直到下车时,她方才苏醒。
陆卿婵微微伸了个懒腰,将身上的厚毯扯开。
片刻后她才想起身边的人是柳V,紧忙解释道:“有些热。”
车驾里的熏香暖软,她刚刚睡醒,嗓音也是柔软的。
柳V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言,径直便将她抱下了马车。
他身上疏离寡淡的冷香,如若馥郁的花朵,在陆卿婵的胸腔里炸裂开来,让她的心神都有些乱。
柳V惯来爱用的这香真是奇异。
若是离得远了,分毫感觉不到。
可若是离得近了,又会浓郁得异常。
陆卿婵屏住呼吸,不想再闻嗅太多,免得让柳V入梦。
然而这天晚上他还是来了梦里。
十七八岁的柳V神情疏冷,却又带着些和柔,他纵容地抱住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拥抱过后他将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问道:“不过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热情?”
“那是几日吗?”梦里的她抬声说道,“是整整二十日!”
柳V性子持重,略带冷淡地说道:“你是大孩子了,阿婵,要学会给自己找些事做。”
十四五岁的少女那经得住他这么说?
陆卿婵气得牙痒痒,重逢的喜悦也被他这盆冷水浇得通透。
她红着眼,哑声说道:“你就是嫌我烦了……”
柳V沉默片刻,似是默认了她的话。
这是多旧的回忆,可在梦里每一份失落和难过,都是那么的清晰。
陆卿婵不爱梦见柳V,就是因为常常梦见这些不愉快的事。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更多的都是烦闷的琐碎事宜,渐渐地凝聚在一起,就是巨大的痛苦。
长得越大,柳V好像越不喜欢她。
他总觉得她不够温婉,不够贤淑,又总觉得她管得太多、太过黏人。
陆卿婵也不想这样的。
但她太喜欢他了,喜欢着喜欢着,就失掉自我了。
她是为他而生的花朵,因他的浇灌和呵护生长绽放,然而到了花期的时候,他却不肯要她了。
陆卿婵带着脾气说道:“以后你就算求着我,我都不会理会你的。”
柳V微愣了一瞬,低声问她:“怎么了,阿婵?”
这是二十岁的陆卿婵在说话,那时候的她只会独自黯然难过,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够好。
还未等她说更多,便有人将她从梦里唤醒了。
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梦里的柳V倏然乱了的神色。
“阿婵,醒醒。”柳V轻轻地摸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陆卿婵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灼眼的日光穿过窗棂,落进帷帐里,将她的脸庞都照得明亮。
她拨开柳V的手,慢慢地坐起身。
梦里的不快还残存在心间,胸腔闷闷的,连带对眼前的柳V,陆卿婵也提不起好感。
柳V没有被落了面子的不快,只是复又握住她的手。
他轻声问道:“怎么了,阿婵?是梦到什么不开心的了吗?”
“梦到你了。”陆卿婵垂着眸子说道,“你嫌我烦,让我自己寻些事情去做,不要整日缠着你。”
柳V微顿了一瞬,他很好地掩住眸底的暗色。
“那时是哥哥太傲慢了。”他轻声说道,“都过去了,阿婵。”
但陆卿婵还是没有理会他,她光着脚踩在软毯上,脚踝没入羊毛里,像是陷进了浅水里一般。
银镯若隐若现,将凸起的踝骨衬得愈加伶仃。
柳V的脸色冷了下来,眼底也极是晦暗。
陆卿婵不会知道,在她说出梦境时,柳V最早生起的情绪是厌烦。
凭什么连过去的他都能影响到她的心情?都能潜入到她的梦境?
占有欲和控制欲是贪得无厌的异兽。
永远不会满足,只会渴望更多,既病态又怪诞,恨不得将她的心魂都纳入掌中。
陆卿婵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会知道。
她只知道,在掀开门帘的瞬间,她的眼眸都快要失明了。
门和窗都被紧紧地掩上了,好使一丝光亮都照不进来,所有的光亮都有花灯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