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中还是放低些姿态比较好。
她需要同情,需要怜悯,更需要那一瞬间的动容。
陆卿婵捧起杯盏,又饮了些茶水,缓声说道:“西北这两日都在下暴雨,郑妹妹应当耽搁在驿站有些天了吧。”
从晋阳到弘农,这一路的雨几乎都没有停过。
时近初秋,落雨是常事。
暴雨过后不久,天就渐渐转凉了。
陆卿婵抬眸问道:“你可知道可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出去?”
郑遥知谨慎地拉开帘子,看了看外间。
她抱着手臂说道:“本姑娘又不是匪徒,怎么会研究这些?”
陆卿婵也看了眼外间,便坐了回来。
周氏将她带回来后便紧忙灌了药,这会儿出去这么久,很有可能是去接应后来的人了。
若是她没有猜错,过来的人很有可能是张逢本人。
晋阳他是决计待不下去的,那么些人呢,又不是傻,一日两日想不出也就罢了,三四日后总能反应过来,猜到是谁绑走她的。
她必须要快些走,不能再有片刻的拖延。
郑遥知若是帮不了她,她自己也得想别的法子。
眼下京兆的局势乱成一锅粥,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任何人的手里,成为胁迫柳V的工具。
周氏的话说得动听,但陆卿婵一句也不信。
长公主昔年是信重她的,不过现今在长公主的眼里,她或许早就成了背叛者。
她们的关系跟先前她和柳V的关系是相似的,伊始时是威逼利诱,后来慢慢有了些恩情奥援,便换了意味。
可归根到底,还是君臣之上,知己未满。
或者可以说相比于臣,陆卿婵更像是长公主豢养的家仆,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是需要做出牺牲来偿还恩情的。
养育她、救助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所用。
陆卿婵胸腔里有些滞塞的痛意,突然闷闷地作痛起来。
她抚着胸口,思绪胡乱地飘着,竟在这紧要的关头有些走神。
郑遥知又戳了戳她的肩头,摆着大小姐脾气说道:“不过你若是有些胆量,倒也不是无路可走。”
陆卿婵的眼亮了起来,她轻声说道:“我怎样都可以的。”
“从这里下到二楼,有一处小平台。”郑遥知慢声说道,“你从那里直接跳下去,便能落到马厩上,驿站里的马都很能跑,你随意挑一匹都无妨。”
她低头认真说道:“不过一定要快,千万不能叫人发觉了。”
陆卿婵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郑遥知继而又问道:“你说你要去弘农杨氏的本家,你知道他们居在何处吗?”
她这个问题,着实将陆卿婵难住了。
母亲虽然出身弘农杨氏,可跟本家的来往并不密切。
陆卿婵不知道以前如何,但她从河东回来后,父亲陆玉的声名一落千丈,连带以前的亲戚也不愿再上门走动。
郑遥知略带轻蔑地说道:“你若是不知也无妨,从驿站一路向西有一个庄子,是杨氏在此地的产业。”
这下是轮到陆卿婵面露惊愕了。
郑遥知得意洋洋地说道:“不知道了吧?”
“亏你还是杨安的外甥女呢,”她愈加得意,“竟连这也不知道。”
陆卿婵愿意让郑遥知再逞一逞口舌之快,但眼下她实在匆忙,没有功夫再与她闲叙。
她失踪的事,柳宁定然是会告知柳V的,她不能让他们再担忧下去,更不愿因之扰动柳V的心神,以影响了京兆的战事。
“好,多谢郑妹妹。”陆卿婵郑重地说道,“那我就先去探看一二了。”
她将杯盏放在一旁,撑着墙壁站起身。
郑遥知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袖,睁大眼睛说道:“你就这样过去吗?”
陆卿婵不明所以,她是被劫掠到这的,又不是被侍卫们护送过来的?
郑遥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你跟我过来。”
她取出妆奁,将陆卿婵按在座椅里,飞快地将脂粉涂在她的脸上。
没多时新的妆容便涂好了,陆卿婵看了眼小铜镜,差些没认出来这是她自己。
浓妆艳抹过后,她的面孔像是盛放的花朵般展现出了惊人的明艳与攻击性。
陆卿婵的脸有些热,不太敢看向镜中:“会不会太张扬了?”
“就是这样才好。”郑遥知咬着牙说道,“花楼的歌伎你见过吗?便是这种打扮,唯有那登徒子才会直勾勾地看过去,稍有些教养的男人都不会看过去的。”
她给陆卿婵带了个半遮面的纱帘,又用细带将她的腰身系紧,这才携着她向外间走去。
陆卿婵的脚步还有些摇晃,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站稳身形。
路过临近的居室时,半掩的门被风吹动,发出了哐当的声音。
陆卿婵的脸色白了几分,郑遥知却将门直接掩上,不以为意地向她说道:“你的胆子大些。”
两人一道顺着楼梯蜿蜒而下,路过转角时,恰巧碰见了那大夫。
他似乎是喝了点酒,鼻头泛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卿婵。
陆卿婵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的指尖摸上了袖中的薄刃,心房剧烈地跳动着,开始盘算起杀死此人的可能。
郑遥知却一把将她挡在身后,抬声骂道:“看什么看,不长眼的东西,杵在这里是想挡谁的道!”
那大夫竟真被骂得愣住,陆卿婵也愣怔了一瞬。
她从来不知,郑遥知竟如此会骂人。
郑遥知拽着陆卿婵就往阶梯下走,还不忘又骂一句:“下贱货色,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那大夫怂了眉眼,笑说道:“都是误会,姑娘,小人方才饮了些酒。”
郑遥知哼了一声,冷着脸下了台阶。
与那大夫擦肩而过时,陆卿婵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她能感受到郑遥知自若表面下的紧张,郑遥知都快将她的手腕给掐断了。
等到了二楼后,陆卿婵转了转手腕,没低头就瞧见了那抹红痕。
郑遥知推着她快步地往廊道深处走去,陆卿婵也是这时才发觉这驿站竟这样大,几乎像是个酒楼了。
一个传递文书、供人歇息的地方,怎么会建得这样大?明明那屋子那样破旧。
陆卿婵不敢深想,郑遥知却冷声说道:“出将入相知道吗?这驿站是前朝末年杨氏的一位宰相建的。”
“他常常往来京畿内外,又喜欢在来往途中归家探亲,便特意令人建了这驿站。”她压着声说道,“别看我们住的居室简陋,这二楼有的是好住处!”
陆卿婵有些不解,既是前朝违规建成的驿站,为何今朝依然存在?
她不敢深想,静默地垂下了眸子。
郑遥知却是知道的,她像是被关了十天半月似的,有说不尽的话要张扬出口。
“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她挑眉说道,“现今还有人要行这个方便的,那样多高官经此入京,可舍不得委屈自己,即便绕道也要过来住这里的好居室。”
郑遥知继续说道:“这好居室,也只有三品以上的高官能居,而且必须得是世家出身。”
她不忘补充道:“像你们陆氏,就是不成的。”
竟还有这样的事。
陆卿婵朱唇微启,她还天真地以为这种荒诞事只出现于前朝。
不过是所居的驿站,还要分出上下高低来彰显自己的尊崇。
都经过前朝末年那样的乱世了,这样的规矩居然还能流传下来。
陆卿婵倏然想起礼部尚书李荣的那座灵香堂,每一寸的墙壁都是用昂贵的香料涂抹,那金碧辉煌之下又蕴着多少的民脂民膏呢?
她抿着唇,不再多想,跟着郑遥知快步向前。
郑遥知大抵是之前来过,轻车熟路地就寻到了那平台。
从二楼到马厩并不高,加之还有草垛,就是瞧着有些可怖。
草垛被雨水浸湿,若是直接跳上去恐怕要湿了衣衫,可眼下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陆卿婵将裙摆撩起,咬紧牙关翻过了栏杆。
深夜里外面的雨没有停下的意思,冷风掠过,让陆卿婵禁不住地想要发抖。
郑遥知拽着她的手臂,声音有些飘忽:“我今日这也算是救了你,等回河东以后,你可千万记得报答我!”
陆卿婵刚欲回应,二楼的廊道便响起了急躁的脚步声。
她站在栏杆的另一边,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她刚刚抬起眼,便和突至的张逢对上了视线。
隔着半个亭台的黑暗,张逢的神情冷酷,没有丝毫平日的宽厚与和蔼,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
郑遥知吓了一跳,还欲向面对大夫似的开口,却突然认出了这人是河南府的府尹张逢。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卿婵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跟着张逢的还有几个侍卫,当那锋锐的弩箭对上来时,陆卿婵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唇颤抖着,想要发声,张开嘴后喉咙里却溢不出丝毫的声响。
“快上来。”张逢低声说道,“别胡闹了。”
他是带着脾气说这话的,眉宇间蕴着些暴戾之气。
不像是在跟人对话,倒像是斥责不驯的动物。
陆卿婵禁不住地想起太后养的那只黑猫,疼宠它的时候恨不得捧到天上,还要来昭示对旁人的荣宠的时候,随意地便杀掉了。
她一直觉得她像那只猫。
后来她天真地以为,她是有所不同的。
可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陆卿婵垂下了眼帘,将郑遥知的手慢慢地拉开。
“你应当认得,这是宋国公世子夫人郑遥知。”她轻声说道,“曾经在公主身边任职,我很厌烦她,她也很厌烦我。”
她将郑遥知轻轻推开,继续说道:“她跟我没关系的,是受了我的胁迫,方才带我来到此地。”
张逢冷冷地看着陆卿婵,说道:“好,快上来。”
郑遥知冷汗涔涔,看了看张逢,又看了看陆卿婵。
那弩箭在暗夜里闪着寒光,片刻也没有移开过。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她抓狂地说道,“不是说你现在享尽荣华富贵,万人尊崇吗?”
陆卿婵的笑容带着苦意,她轻声说道:“我也以为你还是风光的世子夫人。”
她的手搭在栏杆上,眸里带着些认命般的无奈。
眼见陆卿婵真要听张逢的话翻身过来,郑遥知咬紧了牙关。
她深深地看了陆卿婵一眼,目光极是复杂。
郑遥知眼里满是厌恨地说道:“我永远都讨厌你这种人。”
陆卿婵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她狠狠地推了下去。
郑遥知怒喝道:“快走!”
弩箭登时便射了出来,擦着陆卿婵的裙摆,射入到虚空中。
陆卿婵心中震动,眼泪无意识地落了下来。
她的身躯落在草垛上,还没能感觉到痛,身体便自动地站了起来。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循着本能快速地动作着。
陆卿婵用袖间的薄刃斩断拴着马匹的绳子,抽出一旁的马鞭纵身上马,狠狠地挥鞭,越过栅栏向外间奔去。
所有的声响都消弭了,唯有风声是清晰的。
雨水猛烈地打在身上,将陆卿婵的外衣与发丝全都浸湿,既潮又冷,可这都不及她的心间更寒得透彻。
她拼了命地朝着郑遥知所指的西边奔去,掌心拽着缰绳,磨出了层叠的血痕。
此情此景,与去年冬日如出一辙。
可又好像是截然不同的。
她遇见了郑遥知,还知道她的目的地是何方。
陆卿婵死死地咬着下唇,不顾一切地扬鞭前行。
雨夜冷湿,越过长林之后,寒风加剧,如同深冬。
陆卿婵的唇瓣被咬得出血,铁锈气在唇间化开,她却连伸手抿唇的气力都失去了。
手被冻得发僵,也不知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能勉强地拽住缰绳。
她只知道,她要去杨氏的那座庄子。
阴风猎猎,再度唤起了陆卿婵肺腑里的滞塞痛意,她暗骂一声这肺疾来得不是时候,挥鞭打马的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直到陆卿婵眼前发黑,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一座庄子才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刚巧有些仆从站在外间,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陆卿婵艰难地下了马,还未站稳身子,就差些要晕眩过去。
一个年长的嬷嬷紧忙上前拉住了她,油纸伞落在头上的刹那,陆卿婵便彻底没了气力。
那嬷嬷尖声唤道:“姑娘,姑娘!”
陆卿婵强撑着说道:“我是本家长房二娘子杨英的长女陆卿婵,受了歹人洗劫,劳烦嬷嬷且收留我一晚……”
仆从们皆是大惊失色,慌忙带着她向院内走去。
那嬷嬷握着她的手说道:“姑娘,您先别昏过去,前院就住了位大夫,我们马上就唤他过来。”
陆卿婵紧蹙着眉,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进入院内后,嬷嬷直接将她抱了起来,用外衣裹着抱到里间去。
院内的管事很是震撼,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安将军他们还没过来吗?”
仆从们紧忙将方才的事解释了一遍。
管事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你们说这是谁?陆、陆卿婵!”
杨氏在前朝华贵,如今已经落魄得不成样子。
盘算下来杨姓的高官寥寥无几,便是姻亲也少之又少,唯一能说得出口的便是那位公主少师陆卿婵。
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陆卿婵,但她的名字在杨氏可谓是无人不晓。
管事慌忙地令人带她进去里屋,然后快速地将那马匹和脚印处置了,边遣人立刻去请大夫。
前院的大夫过来时,陆卿婵已经昏了过去。
嬷嬷帮她换了衣衫,又擦净了头发,把她抱到炉边烤火。
可陆卿婵还是浑身滚烫,身躯也不断地颤抖着,唇边溢出少许呓语,似是在唤什么人。
大夫听闻是她,直接便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为陆卿婵诊脉,还未开始草拟药方,内间的门便被人踹开了。
陆卿婵猛地惊醒,梦里才会出现的安启正一脸煞气地看向她。
安冉也紧跟着父亲走了过来,她伸手就抚上了陆卿婵的额头,厉声斥责道:“你是不要命了吗!”
陆卿婵晕乎乎的,方才的短暂休歇并没能让她恢复,反倒更加难捱。
她的魂魄快要脱离躯壳,唯有唇间会溢出一声低弱的呼唤:“容与……”
“难受……”她带着哭腔说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