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这个事情,她恐一生,亦不能确认。
“夫君......”
她同他对上眸,小声开口。
“累了?”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书,平静地起身,上前两步,到了榻边。
姜O的确累了,但她不是很想休息。
他的手隔着衣服触碰到了她的身体,多日未如此亲密,她不由指尖一颤。他没有察觉到她如此细微的动作,依旧垂头为她整理被褥。
像是又要走了。
姜O如此想着,心中有什么东西漫漫生长出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谢欲晚却没有走。
只是重新拿起了那本书,坐在她身侧,安静地看了起来。
姜O抬起眸,平静地望向他。
这是她们大多数相处的模样,安静的,平和的。
她所习惯的。
她轻唤了一声:“夫君。”
谢欲晚眸色依旧平静:“嗯。”
她不再说话,他亦没有。
他静静看着书,她就侧着身,安静地看着他。
*
姜O再醒来时,身侧已经看不见谢欲晚了。
她怔了一瞬,却又觉得,这本才是常态。等到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时,突然看见了屏风前的身影。
莫怀侧着身子,小声说着什么。
谢欲晚持着笔,时而停顿一下,似乎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批改着文书。
姜O本来准备下床,此时又觉得有些不太好,于是默默将掀起的被子放了回去。即便很小声,她还是感觉屏风前的人影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半刻钟后,修长的身影绕屏风而来。
谢欲晚:“醒了?”
姜O点点头,轻声道:“外面凉吗?”
月色顺窗而入,映出皎洁的一片。今日的月,倒是殷勤。
谢欲晚了然:“想去院中走走?”
看见姜O轻点头,他上前,为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衫:“这样,应该不会冷了。外面没有风,只是白日下了雨,可能有些泥泞。”
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般,夜间无人时,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一条小径上。
孤灯将她们两人的影,缓缓地拉长。
安静的夜,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不必寻那些人家的女子了,丞相府只需要你一个主母。至于容貌,品行,端正便好。等到其诞下子嗣,孩子养在你名下,人便打发出去,我喜欢清净。”
末了,他定眸看着她,温声补了句:“小O,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夫人。”
姜O怔然。
随后心泛开丝丝的疼,像是被轻碾得细碎的花蕊。
她以为,这两日,会再长一些的......
她对他,甚至再生不起一丝责怪。这几日他抛下公务,伴在她身旁,为她煮面,读书,事无巨细照料她。
她得知好歹。
他话已至此,甚至承诺她,待小妾诞下子嗣,便将小妾赶出府。
他已退让至此,甚至为她揽走了‘善妒’的旗,全了她的惶恐。她再要什么,便是不知足了。
礼数她都懂,道理她都明白,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那么疼呢......
姜O眼眸瞬间红了,同前面的浩大声势不同,今日他这般平静同她分析利弊,给了十全的法子,她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敢看他,幸而此时只有一盏孤灯,能够隐住她的失态。
像是冥冥之中,上天厌倦了她的狼狈――
“公子,宫中那位传您入宫。”
她看见谢欲晚凤眸微动:“现在?”
莫怀点头。
她手指尖动了一瞬,那一句“我自己可以回去”还未出口,就听见谢欲晚平静道:“让他等着。”
她一怔,他像是没听见莫怀的传报一般,继续陪她散着步。
之前纳妾的话题,也就草草而过。
一时间,姜O的心七上八下,只有一股余下的涩,徐徐蔓延。
“没事吗?”
到底是这一句“让他等着”让她惊讶了,走了两步后,她轻声问道。
她虽早知他年少拜相,地位斐然,但那可是天子......
谢欲晚语气如常,眉眼平静:“无事。”
虽是如此说,姜O到底不愿因自己耽搁了他的公事,过了半刻钟,就小声同谢欲晚道:“累了。”
谢欲晚定眸看了她些许,轻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姜O微微点头:“好。”
“这几日,府中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橘糖去做。”他轻声叮嘱。
姜O点头:“好。”
“过段日子天子要去秋狩,前两年你恰巧生病了,没有去,今年要去吗?若是不去的话,我告个假,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那一带吗,等到秋狩的时候,我们乘船去江南那边。等到了江南那边,应该就能看见雪了。”
听见要去江南,姜O手指轻微一动,但是也只是应了一声:“好。”
他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冷淡,但没有太在意。
她想,或许是她还生着病,他并不想同她计较。
......
许久之后,橘糖才将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怔然,四顾一周,没有看见谢欲晚的身影。
橘糖哑然:“公子已经走了一刻钟了。”
她轻声应下,知晓自己适才失态了。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杂乱的情绪萦绕在她心中,她难得有些烦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橘糖担忧望着她:“娘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姜O摇了摇头,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她的心,很乱。
橘糖没有强求,将人扶到床上,轻声道:“夜深了,娘子早些睡,何事也明日再说。今日橘糖就歇在隔间,娘子若是不舒服,直接唤我。”
姜O手指动了一瞬,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茫然之中。
橘糖不太放心地看了两眼,补了一句:“娘子早些睡。”
她轻声“嗯”了一声。
一夜无眠。
*
屋内常年会亮一盏烛灯。
故而即使到了深夜,月色全然黯淡的时候,屋内都还有一束微弱的光。
姜O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有些怔然。
自谢欲晚在宫宴之上,不顾自身性命为她挡毒箭之后,第一次,她心中有了淡淡的疑惑。
他真的爱她吗?
似乎,是爱的。
在旁人面前矜贵冷淡的人,在她身边,即便怒极,依旧温和平静。
在她一无所有之际,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姜家那个困住她十几年的泥沼。
他教她诗文,予她爱护,同她相伴,甚至在性命之险的情景中,依旧挡在她身前。即便是大夫也说,如若那箭再偏一分,昭昭如明月的青年,便会殒命。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算爱呢?
正是因为她觉得,他爱她,所以这些日发生的一切,才会让她茫然。
他曾经教会她的诗书告诉她,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坚贞,要忠诚,要相濡以沫,要生死与共,但这些,难道只是世俗对女子的要求吗?
他说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夫人,说丞相府不需要再多一个主母。
但他也说,需要一个子嗣。
这真的是爱吗?
一种淡淡的绝望萦绕着她,她被他捧到了高处,陡然坠落之际,才觉高处之寒。如若她只是当初那个在姜府一无所知的姜三小姐,她嫁给了一个世间平凡的男子,那男子不会告诉她诗文如玉,不会教导她世间道理。
她可以混沌而懵懂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为那男子纳妾,生育子嗣,也同这世间多数女子一般,娴静安然地打理后院。
可她没有。
她嫁给了谢欲晚。
他如昭昭明月,映亮了她恍若泥潭的一生。
第十四章
她开始奢望爱。
可是......到底什么是爱呢?
*
长夜不算漫长,来不及姜O想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橘糖敲响门时,她抬头一望,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清晨。
这些年下来,她没有赖床的习惯,即便一夜未睡,听见敲门声,也自然地掀了被子。过了一夜,那些浓烈的情绪,变得有些淡。
就像是,这些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变成了一根细细的刺。
时而,就扎上那么一下,细细微微的,但比起年少曾有过的大悲,实在也算不得尖锐和浓烈。
更多的,是茫然。
那种淡淡的,她称不上来的感觉,萦绕着她。
像是烟雾一般浓密,让她没有丝毫的喘息。
随着橘糖将门打开,姜O抬眸,刺目的光映亮她平静的脸庞。
随着光一同的,还有清晨独有的雾气,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伴着清晨稍寒的雾气,涌入她的鼻腔。
她白皙纤细的指尖动了动,随后,又归于平静。
橘糖小心看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比之前平静了不少,心中松了口气。
想必公子应当同娘子说了......
这些年,公子娘子鲜少为什么事情置气,这些日,倒也是十年来第一遭。向着娘子前几日苍白的脸色,橘糖眼眸中多了几分心疼。
不管最后怎样,事情说开了就好。
“橘糖,这几日我生病了,府中事物麻烦你了。”姜O轻声道。
橘糖忙摇头,笑道:“不麻烦,娘子平日将府中打理得很好。我这几日,也不过按照娘子定的规矩,把事情一件件处理了。有些我不能定夺却没有那么着急的,我有写在册子上,过几日娘子身体好了,娘子对着册子问我便好。”
娘子平日姜府中打理得很好。
不知为何,此时这话听在姜O耳中,有些刺耳。
就好似昨日夫君同她说的那句――
丞相府只需要你一个主母。
她怔了一瞬,眸中的茫然又深了一分。她寻了一夜未寻到的答案,在橘糖这一句随意的夸赞中,寻到了些浅薄的影子。
橘糖垂头,为她穿着鞋袜,并未察觉她这些细微的情绪。
“娘子,看今日这云,天气应当晴朗极了。等到了日午,太阳应该会很大......秋日这般的光,照在身上最舒服了。算算日子,再过不久,便冬至了。今年天气复杂,冬日一定比去年冷。那时,长安入了冬,恐怕得多穿几件。”
姜O耐心听着,最后小声问了一句:“是想出府玩吗?”
橘糖眼眸一弯,得寸进尺:“要娘子同我一起。”
其实也不是她想出去玩,只是娘子这些日不太开心,今日情绪终于好了些,她不想让娘子再闷到府中了。
姜O平静地看着橘糖,本是想拒绝的,但见到少女眼中的笑意,已经要说出口的话,被她缓缓咽了下去,又安静了片刻,才轻声回复。
“那府中的事物,明日橘糖得帮我处理一部分了。”
“多谢娘子~”
“我去库房挑一个好看的风筝~”说完,橘糖就向门外跑去。
姜O无奈摇头,轻笑:“胡闹,哪有秋天放风筝的。”
已经出了门的橘糖探回一颗脑袋:“风筝身上又没写,我是春天春天春天的~”
像是笃定她不会拒绝,说完这一句,橘糖就消失在了门外。
姜O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褪去笑意,她的眸,依旧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同之前的平静,又不太相同。
如何形容呢?
像是逐渐死去的湖。
连欢喜和悲伤,都不再涵括。
*
即便已经是个好天气,出行时,橘糖还是带了些厚的衣裳在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
姜O透过车帘,望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贩。
老的少的,叫卖声,招揽声,一波接一波。
她今日打扮极为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根碧玉簪,除此之外,就只在腕上带了一个同源的碧玉镯。
她身姿本就窈窕纤细,又因为刚褪了病气,浑身都透着些苍白。
抬眸望向窗外之际,似乎连风都怜惜,吹得格外地柔。
光洒在她半张脸上,苍白中带了一丝神韵,恍若出水芙蓉。
即便早已知晓娘子好看,在风轻柔,娘子唇边含笑的那一刻,橘糖还是怔了一瞬。随后在急促的心跳中,她慌忙转开眼。
正看着窗外的人,没有察觉这一插曲。
只是平静地,看着外面的小摊贩。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垂眸,轻声一笑:“橘糖,外面的小摊贩,无论老的少的,好像大多都是男子。”
橘糖下意识点头,回答:“是呀,寻常人家,如若不是迫于生计,鲜少会如此让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小摊贩什么的,平日要同许多人打交道,自然是男子比较好。”
“那些迫于生计出来摆摊的女子,日后嫁人,也会被夫家嫌弃三分。即便在长安,商人地位也很低,读书人家,更是不会要什么商家女。”
姜O怔了一瞬,随后浅浅地笑起来:“我少年时,不喜读书,也很少出府。一次陪祖母去佛寺,在马车上,看见了路边叫卖的摊贩,心中就在想,如若我也能做个小摊贩就好了。”
橘糖讶异,却也什么都没说。
姜O温柔笑笑:“回去,我就同姨娘说,要不我们逃出府吧。那时恰好是春天,姨娘那年春天,身体特别好,能够下床,还能给我扎风筝.......姨娘觉得我在玩笑,也玩笑般问我,那日后小O拿什么养她们呢?”
“我那时眨了眨眼,说自己可以做一个豆腐西施,只要每天多卖些豆腐,就能得些银钱。用那些银钱,换些姨娘的药和饭菜,就够了。”
“姨娘被我逗笑了,那些年,我许久未见姨娘笑的如此开心。姨娘笑,我也笑了起来。可最后姨娘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别说胡话。”
姜O轻柔笑了一瞬,对上了橘糖的眼。
“可是我没有说胡话,那时我真的不喜欢读书,很不喜欢。因为读书,实在无用,甚至不能为姨娘换些药钱。夫子教的那些书,我也不喜欢。日常夫子打趣便道,女子多读些书,未来在夫家,能好过些。”
橘糖一怔,就听见姜O继续说。
“可那时的我,并不在意未来的夫君是否嫌弃,自己又是否能得到夫君的喜爱。我每日都只是在想,怎么才能带姨娘离开呢,逃出府的话,要怎么养活自己和姨娘呢?”
橘糖手一顿:“所以娘子才会......”
姜O笑得很温柔:“是呀,那日随祖母出府,沿街叫卖的小贩中,我其实看见了女子。那女子可以,我也可以,只是还未等我多想,姨娘就又病了......姨娘病了,逃出府什么的,自然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