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姜O已经摆手,示意她下去了。她的嘴一瞬间封住,身子颤了颤,愧疚地转身离去。
她的爹爹,是一个乡野大夫,日常为乡人看病,从来不收钱。可有一次,乡人按着他开的药方抓药,喝了几日却死了。那家人来找爹爹,要他赔钱,要不就赔命。
可爹爹平日为人看病,都未收钱,他们家,都是靠她娘为人洗衣绣帕子赚些米钱。那家人见要不到钱,就要把爹爹打死,最后娘无奈,将她卖给了姜府,换了一两银子,赔给了那家人。
入府之后,她便被分到了小姐身边。
那时小姐日子不好过,不过六岁,就要每日照顾病榻上的姨娘。府中的二小姐厌恶小姐和季姨娘,为难的事情一波接一波。
一日姨娘大病,小姐求了数人都寻不来大夫,她便告诉了小姐,她爹爹是大夫。隔日,她和府中的嬷嬷说了一声,偷偷让爹爹进来,给姨娘看了病。
爹爹开了药,小姐忙付了钱。
从前为人看病从来不收钱的爹爹,这一次,却收下了小姐手中的银子。其实她知道,那些银子,是小姐换了自己的一个玉镯换来的。
将爹爹送出门的时候,她看见爹爹的背驼了许多,在门口抱着她,一声又一声说:“爹爹错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将爹爹送了出去。
被娘卖入姜府,说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娘亲和爹爹又做错了什么呢?娘亲只是为了救爹爹,爹爹只是少年时有着济世之梦。
可她也没有做错什么。
姨娘大病一次,她便帮小姐请一次爹爹。
是后来,她才知道,爹爹向小姐要的银钱越来越多,有一次,因为小姐拿不出那么多钱钱,爹爹便拒绝了为姨娘开药。小姐跪在地上,求了爹爹许久,爹爹才施舍般开了药。
那些钱,都被爹爹,带进了赌坊。
一次偶然,她知晓了爹爹的行径,实在无颜面对小姐和姨娘,就逃了半日的工,可等她再回去时,姨娘就自尽了。
她愧对姨娘和小姐,故而,同小姐一起布好了灵堂后,她就告了病。
可就是那一天,二小姐带着一群奴仆,砸了姨娘的灵堂,烧了姨娘的尸骨。
至此,她余生,都处在愧疚之中。
......
想起今日小姐眼中的憔悴,唇间的沉默,僵硬的指尖。
晓春颤着身子,满眸都是泪。
她的小姐,前半生已经足够悲苦,怎么成了丞相夫人,却好像,也还是不开心呢。
*
晚间。
一碗素面被橘糖端过来,姜O其实并无胃口,但还是弯着眸,认真地吃完。
“娘子,好吃吗?”橘糖撑着手,望着姜O。
姜O点头:“好吃。”
“那娘子明日想吃什么?”橘糖将一盘蜜饯一起放在素面旁,摇晃着头道。
姜O认真思考了起来,随后,小声说:“想吃城西那间点心铺子的春春桃糕,还有城东那家酒坊的桃酒......”
橘糖立刻道:“那我明日派人给娘子......那我明日去给娘子买,那两家铺子的东西都是秘方,橘糖问了几次也没做到,只能去买了。不是橘糖做的,起码得是橘糖买的嘛。”
姜O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弯着眸,点头。
*
隔日。
晓春领着一个驼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从人烟稀少的路入了院子。
看见那老大夫的那一瞬,姜O微微怔住。
李大夫已经如此苍老了吗?
如若姨娘在,她是不是也能看见姨娘头发的白丝了。
李悬壶佝偻着身子,一边肩膀背着个药箱,颤抖着声音行礼:“见过夫人。”
从前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好大的官的夫人,也有了官夫人的威仪,他只看上一眼,身子就又佝偻了几分。
姜O神情温婉,从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少时多谢您,如若没有您,姨娘的病,也不会日渐好起来。”
说着,她起身,将一袋白花花的银子递了过去:“这些银子,您收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让晓春来同我说便好。”
老者的身子一瞬间僵直了,握住银子的手变得颤抖,说着就要跪下:“多谢,多谢夫人......”
姜O忙将人扶了起来,下一秒,转过身,轻声咳嗽了起来。
老人原本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银子,下一瞬,就将银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小声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若不嫌弃,我,我可以为夫人把个脉。”
姜O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不会麻烦您吗?”
老人连忙摇头:“夫人说的什么话,把脉而已。”
晓春捏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瞬间收紧,随后,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姐轻扬起了唇:“那便麻烦了。”
老人坐在姜O对面,认真地把起脉来。
半刻钟后,老者将手抽离,望着面前端庄得体又温婉的夫人,花白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些许。他望向一旁的晓春,晓春怔然,随后,转身退了出去。
姜O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并无大碍。”
姜O一怔,抚在小腹上的手,悄声移开。
老人一顿,缓慢开口:“只是,夫人啊,莫要忧思过度。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死不可复生。”
第十一章
姜O神情如平常一般,并没有太大变化。
她望着对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缓缓推过去。
“姨娘还在时,总同我说,日后如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您。当年府中来了许多大夫,开了许多药,可姨娘的病,从来没有好转过。后来是您,将姨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说到这,姜O顿了一声,低头笑了声:“您未给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经在床上躺了数年了,身体时好时坏,但是最好的时候,也不能下床。那么美的一个人,就那么一点一点消瘦了。后来您出现了,姨娘按照您给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会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体最好的时候,已经能够给我扎风筝,陪我去放风筝了。常年的病弱让她变得很瘦,但是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那时姨娘便同我说,日后若是您有事相求,我们能帮的,一定要帮。”
姜O温婉笑着,从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轻轻地推了过去。
佝偻的老者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大哭。
木盒中,躺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卖身契。
姜O温柔地看着,她对于当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对于面前的老人,她从来没有过一丝怨怼。
姨娘是她在这世间,最重的人。
李大夫让常年缠绵病榻的姨娘,曾经完整看到过一个明媚的春日,对于她而言,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瘫坐在地上。
“谢过夫人,谢过夫人......”
“只是夫人啊,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这世间,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长了,夫人,夫人还有日后的几十年,勿要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几副药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来。”
姜O将人扶了起来,脸上的笑很轻很柔:“我知道的,您同晓春分离多年,这般团聚了,也要好好安度晚年。如若您不介意,我这边会为晓春寻好合适的夫家,到时候,您可以同晓春一同过去。”
李大夫忙摇头:“多谢夫人,我,我就不用了。是我对不住晓春那孩子,是我对不住她。怎么能她嫁人,还拖着我呢,不用了......”
姜O没有再劝,只是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看着隔着门望着她的晓春,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回去吧。”
即便晓春在她身边多年,丞相府终究不是她的家。这些年李大夫丧了妻,家中只有他一人。晓春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在意的。她原本因为李大夫前些年爱出入赌坊,一直将晓春扣在府中,但是这些年知晓了前因后果,晓春心中也愿,她自是成全。
院子里,奴仆并不少,忙忙碌碌着。
姜O转身,却好似一身孤寥。
*
橘糖是午时回来的,拿着城西的春春桃糕和城东的桃酒,突然出现在姜O面前。
姜O有些被吓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她无奈:“橘糖。”
橘糖笑嘻嘻的,将花了两个时辰买的东西放到桌上,然后细致地解开绑好的绳结,摆好盘,端到姜O面前。
“娘子,你让晓春回家了吗?”
姜O温柔一笑:“嗯,就知道瞒不过橘糖。”
橘糖轻声一嗔:“院里面的小丫鬟同我说的,说晓春姐姐今日在房中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呀一边收,让她看得,又生羡慕,又生好笑。”
姜O弯了眸,没有再说话。
她轻咬了一口点心,淡淡的清香涌入喉腔,可即刻,一股呕吐感从喉腔中涌起,她不由得弯下身,一边捂着嘴,一边咳嗽。
“娘子,娘子,怎么了。”橘糖忙上来,扶住姜O。
姜O弯着唇,轻声道:“无事,吃得有些急了。”
说着,像是为了给橘糖表示自己没事,她又吃了几口。
一边笑着,一边忍着呕吐感,轻轻地,将喉腔间的东西,咽下去。她轻柔笑着,让橘糖也安心了不少。
橘糖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娘子。
姜O一边咬着点心,一边饮着杯中的桃酒,等到吃了三块点心,喝完了一杯桃酒,才缓缓停下。
像是才瞧见橘糖望着她,她手指轻点了点橘糖额头。
“想什么呢?”
橘糖咬着唇,轻声道:“娘子,纳妾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姜O拾起一块点心的动作都未停下,温柔摇头:“没有,橘糖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些年无子嗣,族中一直风言风语。夫君如今才稍稍松口,同意纳个妾,已经对我很好了。”
橘糖望着对面的姜O,她面上的笑,同往常一般温婉。
橘糖一时间有些怔住,是什么时候,她都有些开始看不透娘子了。
明明那颤抖的指尖,也不过是前两日的事情。
姜O也没有多说,望向了窗外,轻声道:“橘糖,你看,下雨了。”
橘糖转头,望过去,雨丝从灰沉沉的天空垂下,莫名的压抑开始萦绕在天地之间。她转身望向了娘子,她正扬着唇,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庭院。
*
谢欲晚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宿在了书房。
隔日清晨,姜O才梳洗了,推开门,突然在院子中看见了正在看书的谢欲晚。她轻声一惊:“夫君。”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
姜O拢紧了身上的衣裳,转身:“夫君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多日未见,她便素净着容颜,实在不合适。
谢欲晚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淡声道:“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姜O被牵住的手一紧,怔了一瞬。
她望着身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回忆间,手指不由颤了一瞬。
谢欲晚似乎感觉到了,回头。
“冷?”
姜O摇头:“夫君的事情忙完了吗?”
谢欲晚脸色柔了一分,轻声道:“没有,同圣上告了一日假。可有想去的地方,今日天气尚好。”
扣上门,姜O被安置在木凳上,矜贵的青年俯下身。
“生病了?脸色如此苍白。”
那一刻,姜O在青年淡如琉璃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摇头:“没有。”
谢欲晚:“请了大夫?”
姜O点头:“请了,大夫说只是风寒,喝两副药就好了。”
逆着光,姜O看不见谢欲晚此时的神情,只能感到那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置在她的脖颈间。
微凉的触感让她脖颈处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她呼吸窒了一瞬,轻声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不合适的话,那姑苏王家旁支的三小姐,夫君觉得如何?”
一瞬间,房间内的气温陡然变冷。
那双放在在她脖颈间的手,重了一瞬。
姜O一怔,这个,夫君也不满意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姜O看不见谢欲晚的眼神,摸不准他心思,不知道为何夫君情绪又不对了,眼眸不由得轻颤了一瞬,随后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相望无言间,谢欲晚眼眸闭上,手指一动。
“娘子喜欢,那便她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间甚至带了一分讽刺的笑。
姜O怔住,心隐隐做疼,谢欲晚语气中不掩饰的刻薄让她有些慌了眸,王三小姐还是不满意吗,是她没有选中夫君满意的人吗......
她扯住身前之人衣袖,谢欲晚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看向他。
她哑着嗓子,慌乱道:“夫君是,是有欢喜的小姐吗?我,我可以......”
向来平静的公子满眸诧异,随后眼眸一点一点变冷,蹙眉望向面前拉着他衣袖的女子,冷声道:“姜O,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说完,甩开衣袖,离开。
姜O怔怔留在原地,泪珠一滴一滴,垂在地上。
她,她没有......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谢欲晚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起身,却迟疑了,没有去追。身体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陡然跌坐在地上。
那种呕吐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撑在地上,侧身不断地干呕。
橘糖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跑过来。将人扶起来,焦急道:“娘子,哪里不舒服,公子,公子刚刚不是在的吗,怎么将您一个人留在屋中了。”
姜O留着泪,惶然地望着远处。
橘糖唤了几声,却发现怀中的人只是呆愣着,一言不发,手颤颤捏着她的衣袖。她已经不知道她多久没有看过娘子这般模样了,上一次,还是在姜府。
她心疼地将人搂紧,安慰道:“娘子,到底怎么了,你同橘糖说。没事的,橘糖在呢,娘子,没事的,橘糖在。”
说着,橘糖将人扶起来,放置在了床上,跑出门,对小侍说道:“去请大夫,请公子。”
小侍犹豫了一瞬:“可是,公子刚才......就是从院中走的。”
橘糖一愣,随后直接骂道:“要你请,就去请,怎么这么多话。”
等橘糖再回去时,姜O已经昏睡过去了。她拿来温热的水,打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姜O头上的汗。
做完一切,橘糖手抚上姜O额头,温度有些高,又拿了被冷水浸湿的帕子,叠起来,盖在姜O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