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1.
王术第二天推着单车在胡同里等钱慧辛出门时, 百无聊赖地盯着墙上的粉笔字研究,但盯着盯着,她的面目就狰狞了。她在这胡同里过来过去八百回, 都没注意到这墙上的类似简笔“丁老头”的歪歪扭扭的字是诅咒她的——诅咒她天天摔跤, 跤跤摔得屁滚尿流。能用这么幼稚的方式诅咒她的, 只能是 “关南哥”家她那个胖乎乎的便宜“侄儿”。
钱慧辛回着姥姥的话儿推着车出门,瞧见王术愤恨的表情一愣,问她:“你咋了?”
王术给钱慧辛解读出墙上幼稚的诅咒,咬牙道:“你提醒我这周末去书店时买三本字帖, 我给我‘侄儿’送家去,以后我每学期都给他送。”
钱慧辛早就听王术绘声绘色描述了她与小学生掐架的事儿, 她瞅着墙上那又怂又横的蝌蚪文笑弯了腰, 劝慰王术:“他又打不过你,写两句出个气就写两句吧, 你又不会少块肉。”
王术忆起昨晚差点仰面倒地, 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憋闷道:“……也不能不信。”
钱慧辛言简意赅地点评她:“神经。”
2.
往日里上下午各两节专业课听下来, 王术基本就是个废人了。但今日却不同, 因为最后一节课她新鲜出炉的男朋友来了。王术考虑到不能让李疏看到自己萎靡不振的模样,极力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给了精读老师极大的感动,九十分钟里叫她起来回答了四道题。
“你手机震二三十下了, 群消息你平常都不屏蔽?”王术最后一次答题后,说了一定不影响她上课的男朋友还是影响她上课了, 他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 示意她去看频繁亮起的手机屏幕。
“就这么一个群没屏蔽,平常基本没人说话的。”王术纳闷儿嘀咕着, 点开“英语一班”的群消息界面,然后惊愣当场。
王数学:“@王术,你把材料科学的李疏给搞定了?美人论坛里排名第二的那位?”
李语文:“@王术,太给班级长脸了!本学期班费你不用出,本班团支书给你出了!”
张英语:“@王术,他在图书馆对着你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必然不简单,但我还不料,也不信,你最后真能跟他交往。”
——“张英语”这个说话风格就很有指向性了,显然是体育课上那个不讲武德的学霸。
赵体育:“@王术,你就这样不打声招呼把男朋友带到小班里是不是不妥?”
周化学:“@王术,你别听楼上的瞎逼逼。妥,非常妥,我就指着学长的颜提神醒脑了。上一天课,太他妈困了,今天四节专业课明天一节马哲课,这课表排得就他妈邪门!”
钱物理:“@王术,嫉妒使我面目狰狞,这个B题我是做不下去了。”
郑生物:“@王术,已经在巴黎排队,举着学长的号码牌。”
……
因为群里开启了匿名模式,王术并不能辨认出他们是谁——唯有“张英语”醒目得犹如黑暗里的信号弹——她转头茫然四顾,每位同学都庄严肃穆。
王术低头想了想,回复:“@王数学,学长排名第四,谢谢这位不知名的同学抬咖。”
至“张英语”同学发言那里时,王术就把手机屏幕给盖到了书页里,所以李疏并没有看到后面愈演愈烈的起哄。他单手托着耳鬓转着笔,朝王术露出“你们班同学真有趣”的笑意。
王术忍不住也跟着笑。去年刚开学没多久她搬离宿舍,舍友问及原因,她一点没遮掩,直说自己家突遇变故一贫如洗。在这之后,即便她性格大咧,也总能感觉出大家跟她交往时的些微不自然——大家担忧说错话令她尴尬或难堪。她能猜到大家脑补了什么,但苦于很难解释清楚当下“虽有落差,但不辛苦”的状况。如今有这样一个插曲,“一贫如洗”的事情就淡了。
王术忍不住再次往上翻聊天记录,虽然并不知道这些人具体都是谁,但经此惊觉大学同学——虽然均满十八挂上了大人相——却也如高中同学似的大面积神经质,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落地五分钟后,钱慧辛从前面的物理楼匆匆跑来了,她远远瞧见王术的身影,正要举手打招呼,倏地顿住。她不确定地眯了眯眼,脖子再探出去些,确认站在王术身旁的人真是李疏。
钱慧辛把着楼梯扶杆在原地琢磨两分钟,乖巧地给王术发了条信息,说自己有事儿先走了,转身潇洒离开。其实也没有很潇洒。朋友有了“疑似”男朋友,你在祝福的同时难免心酸,因为你会很清楚地知道,她本就不富裕的分给你的时间日后将会愈发地少。
王术正跟李疏商量着要等钱慧辛一起回家——她每周有两天与钱慧辛的课表重合可以一起回家——就收到了钱慧辛的信息。她收起手机,没心没肺地两手一摊,说:“她有事啊,那我们走吧。”
3.
昨天夜里下过雨,而雨过并没有天晴。王术与李疏错着一个肩位向前走着,天色灰蒙蒙的,两侧不断有同学擦肩而过,王术感觉这个画面能在自己脑海里保存到八十岁,即便老年痴呆了也不会忘。
“一段美好的感情里,当前这样祥和的画面固然是最高追求,但狗血也不失为一种有益身心的调剂,否则如何刻骨铭心?”王术盯着李疏的侧脸,开始摩拳擦掌琢磨一些危险东西,“偶像剧里的狗血浪漫戏码都要上演一遍,胸咚、壁咚、摸头杀、捧脸杀……”因为大脑里的剧情丰富又精彩,王术默默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李疏低头查阅着手机里老师发来的资料,突然向后伸出手,握住了王术的手。这打断了王术的臆想。也幸亏他及时打断,因为王术脑子里的小电影都已经播到了雨中吃醋追车的桥段。
“我想吃你妈摊的煎饼果子。”李疏说。
王术被如此接地气的“煎饼果子”当头一击,瞬时落回地面,并深深扎根。
“学长,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过了许久,王术问。
“幼儿园的时候交过。”李疏说。
“你真幽默,当我没问。”王术露出假笑。
……
两人溜溜达达来到广场上,正听到杨得意在跟一个神色畏缩的老妇人说话。杨得意说话的嗓门儿一贯偏大,所以只听声儿的话会以为她在欺负人。
“不用谢,谢什么谢,一把面的事儿,不值几毛钱,你跟我姥姥长得像,我看到你就想起她了,以后你饿了就来,只要不下雨我就都在。”
杨得意皱眉把煎饼果子塞给老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也一并还给她。
王术等到老人脚步蹒跚徐徐走远,上前疑惑问道:“你以前不是说,你跟我一样,也没见过姥姥吗?”
杨得意没理她,只用不凉不热的目光扫她一眼。
王术立即反应过来这属于是“善意的谎言”,她给了杨得意两个夸张的大拇指,慨叹道:“啊,仔细一盘,我这么出众一定是因为你的基因好。”
“少给我出洋相,滚一边儿去。”杨得意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王术脑海里回放着昨夜在门缝里看到的那道落寞拖地的身影,愈发殷勤讨好,给杨得意捶腰,又问杨得意喝不喝水。杨得意知道王术这是变相的道歉,让她给递了杯水,给了她个台阶下。当然,因为昨天的事情其实并不怪王术,所以也是给自己个台阶下。
“我同学想吃煎饼果子,”王术说,“你给我俩一人摊一个呗。”
杨得意闻言向李疏看过去,露出个分外和蔼的笑容。李疏时不常地来吃煎饼果子,她感念几个月前这个男生把王术背回家,所以总是申明不要钱,但是他早把车上的付款码拍下来了,总是低头摆弄两下手机就支付了。反正也就几块钱的事儿,她也就不纠结了。这个男生一看就知道家境好,能这么频繁地来吃饼,是对她摊饼手艺的最高褒奖。
“行,给你俩摊,”杨得意放下水杯,洗了个手,重新站到炉子跟前,她低头开火,随口道,“术术,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俩不是一届的,也不同专业,怎么认识的?”
“在学校里碰巧遇到过几回,然后他家也在这附近,就认识了。”王术神色自然道。
杨得意抬头看看暮色中正望着王术的李疏,再看看面色如常的王术,轻轻勾了勾唇角。
……
两人在杨得意面前很自然地一左一右分开,作势要各回各家——仿佛真的是彼此住得近所以放学路上顺道一道啃张饼——然后各自绕半个圈一前一后出现在锦绣大道中段一家叫做“小美好”的比较高档的饰品店里。
“比较高档”的意思是一个巴掌大的钥匙扣百八十块。
“两块钱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花八十……”两周前,钱慧辛曾与王术一道站在钥匙扣前这样抱怨,又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手工编织的东西,迟迟不肯走开。
“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李疏惊讶地望着躺在王术手掌里的叮当猫。
“我出门都懒得拿钥匙,要这个干什么?是给辛辛的。”王术仔细检查着叮当猫有无瑕疵,头也不抬地回答他。
王术昨天夜里听到胡同深处钱慧辛她姥爷冯大年的斥骂声。嗯,那个时间其实已经开始下雨了,但冯大年的叱骂声太大,都压着雨声传到她家院儿里了。似乎是因为钱慧辛又说了以后不结婚一个人过之类的“耸人听闻”的言论。
王术的人生阅历也并没有比钱慧辛多,不知道要怎么帮助她,只想让她开心些。
“店里现在有活动,满一百减二十,钥匙扣八十九,请问您还需要些别的什么吗?”收银小姐笑眯眯问。
王术就近扫了一眼,利落道:“两包大白兔奶糖,谢谢。”
王术结账扫码,再分给李疏一包奶糖,然后做作地移开一步让出收银台前的位置,露出“轮到你了”的表情。李疏望着王术眼里明目张胆的调侃,忍不住笑了,松口承认,“我没有什么要买的”。
两人稍早前吃着煎饼果子曾有如下对话。
李疏问:“你直接回家吗?”
王术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我顺路去买个钥匙扣。”
李疏说:“我也有东西要买。”
王术揩着嘴巴面露疑惑:“你要买什么?”
李疏认真回忆片刻,恰到好处地露出挫败神色:“忘了名字,可能到那儿就想起来了。”
王术认真思索片刻:“行,那我们分头走,不然回去我妈又要问东问西。”
王术起初以为李疏真的有东西要买,毕竟他的表情如此认真,而我们确实常常会碰到名字就在嘴边但说不出来的状况。但是独自踩着单车前往“小美好”的路上,不经意望见一对黏黏糊糊的高中生突然顿悟,于是风越吹脸颊越烫。当其时王术突然切身体会一个事实,偶像剧过于虚浮了,胸咚、壁咚、摸头杀、捧脸杀什么的也过于流于表面了,其实单单是知道你对象舍不得与你分开就足够你上头了。
……
既然眼下已经到了“小美好”,青铜街也就不远了。李疏的意思是,要不然我送你回家。王术颧骨上扬,开心得溢于言表,但仍保持着最后一毫末的理智将之拒绝。王西楼和王戎都是这个时间点到家,让他俩看到又得被盘问。
李疏离开的时候内心颇有微词。天还没有黑透,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家?又不是未成年人早恋,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那样感觉有种长不大的小孩儿气,而他非常讨厌长不大的人。
第 18 章
1.
王术的礼物在两人交往的第四天终于送到了李疏手上。因为李疏说赠她手表是因为自己有块一样的, 王术便给李疏也买了个同款——一件石板灰卫衣。
王术去年生日从王西楼手里接过这件卫衣时,听到了王西楼仿佛牙疼的“嘶嘶”声——那时她们老王家尚未一贫如洗。她自己前几天付款的时候,也不小心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王术账户里一共一千四百六十二块, 下单付款以后, 只剩下三十二块。
“你为什么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李疏打开礼物袋子, 沉默半晌,问。
是个非常知名的运动品牌,而这件卫衣又是品牌与某位名人堂运动员的联名款。
王术面露疑惑:“啊?但是你自己身上的衣服说不定更贵吧?”
“你是按照我的消费水平送我礼物的吗?”李疏问,“那下回我想要个前不久刚出的徕卡微距镜头, M系列,6400万像素, 画质和感光度都是同级别镜头里的巅峰……”
王术脑子里突然闪出一句轻描淡写的“太贵了得再考虑考虑”, 她上前按住李疏的手,真诚道:“僭越了, 对不起。”
李疏面色稍霁, 但仍是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我要是再送你什么东西, 我们会不会因为你没钱回赠而分手?”
王术与李疏四目相对, 她踌躇片刻,主动丢盔弃甲。她默默点开支付宝,给李疏瞧自己三十二块的余额,可怜巴巴道:“一把就掏空了, 以后不会了,客观条件不允许。我这点儿余额就只够再请你吃一碗牛肉面, 而且还不能加牛肉的那种。”
李疏露出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其实很喜欢王术给他礼物时的傲娇表情, 也很喜欢王术挑的这件衣服——跟他的日常穿衣风格很像,但他也非常明白王术的困境, 他不希望她因为跟自己交往有任何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