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菜上桌,王西楼给王术使了个眼色,王术便配合地假装不知道前情,若无其事催着王西楼一道洗手吃饭。杨得意懒得在女儿面前重提夫妻间的几句拌嘴,轻哼一声,伸着脖子让正在厨房里盛汤的王戎把辣椒罐捎出来。
一家人在落雪声里埋头吃饭,杨得意瞧着父女三人安静扒饭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杨得意把家当全部赔光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死,感觉生活再没有奔头了。一家四口单是租房就得花去一个人的工资,然后四口人的各项生活开销、米面菜钱、汽车油钱、水电费,即便再紧缩,又得花去一个人的。四口人剩下的两口,她年龄太大不好找工作,王术年龄太小正在准备高考。她又后悔又愤恨又忧愁,一天天地不回家满城去翻那些骗她的人,但那些人早消失了,警察都翻不出来,她就更不可能了。如此,只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她瘦了十一斤。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王西楼出来把她拦住了。他跟她开玩笑,说,我其实挺担心人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翻出来的,到时候肯定得有冲突,人家伤着你,我还得去医院伺候你,你伤着人家,老王家后代政审过不去耽误前程。她听不出他什么意思,是挖苦她还是真心劝她,没搭他话茬儿,挣开他低头继续朝外走。他便又说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你人没事儿就好,我俩往后还有三十年呢,从头开始不算什么。”
“我想好了,去你娘家的老院子过度几年,你以前不是还跟我商量着想让我当上门女婿?这回我可真上门了。”
当夜她嫂子也打来电话了,说她和杨得中专门回了趟老院子拾掇了两天,把一些没法用的旧家具扔出来了,又添了新的,犄角旮旯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住十年不成问题,回家吧。
——嫂子那句带着笑意的轻快的“回家吧”让杨得意一下子破防了。
两个女儿面对生活骤然的落差也没拖后腿,她们只在初初听闻时嚷嚷过几天,后来一声不吭。尤其王戎,因为几万块跟曹平个狗娘养的周旋了好几个月,回家也仍旧一声不吭。
“咔嚓——”院外传来轻微的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杨得意回神,给自己盛了碗排骨汤,瞧见王西楼的汤碗空了,手腕一转,也顺手给了他一勺。
3.
初雪就是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一夜,之后就是长达两个月的干冷。
王术是个糙人,只感觉到冷得出奇,并未感觉到干得离谱,直到瞧见钱慧辛流鼻血。
“真的有这么干啊?”王术打量着手忙脚乱的钱慧辛语气十分惊讶。
钱慧辛终于翻出深藏在抽屉底部的湿纸巾,她懒理王术的明知故问,一边擦一边给她“解惑”:“不是,是你男朋友身材太好了,我没把持住。”
——两人此刻正挤在王术床上翻看王术的手机相册。上周李疏带着王术去体育馆打网球,王术休息时随手摄了李疏拎起毛巾一角擦汗的视频。室内暖气充足,又刚刚结束运动,他白色短袖汗津津贴在身上,腹肌影影绰绰。
王术曲肘给了钱慧辛一下,把手机丢到一旁,伸长胳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日子过得真快,下周考完最后一科,大二上学期就结束了,我感觉我前不久才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呢......G理工的录取通知书可算是让我妈开心了一点,当时。”
“你再往回倒倒记忆,在你跟李疏交往之前,你可没觉得日子过得快,你觉得度日如年,你搬来三秋胡同的那天,往床上一躺蒙着脑袋不声不响,净让我替你干活儿了。”
王术闻言哈哈大笑,半跪在床上给钱慧辛揉肩捶腿。
她也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起色的,大概真的是跟李疏交往以后。
啊,说错了,并非生活有了起色,是情绪有了起色。生活仍旧是那样,比如眼下买条三百块不到的加绒运动裤都得货比三家,而即便货比三家也迟迟下不了决心。
“所以你就跟我这样闷头往前走,以平和和包容的心态面对生活的挑战,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都给你打过样儿了。”王术鼓励道。
钱慧辛前两天被她奶奶堵在回家路上,她奶奶突然张口向她索要赡养费,说问过居委会的人了,她儿子没了,孙女有赡养她的义务。钱慧辛是个没有经济收入的学生,当然不需要赡养她,而且她领着政府给的补贴,也不缺钱慧辛那点毛票儿,她就是独居的日子过得又不舒坦了间歇性发作而已。
钱慧辛不耐烦地绕开她要走,她奶奶拽不住她的胳膊,就撒泼坐到地上去搂她的腿,钱慧辛很是丢人了一把。不过当她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林和靖时,丢不丢人的就无所谓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看这是多么好的时机,林和靖亲眼目睹了她生活的周围都是什么样的人种,以后就不会再对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她奶奶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她爸爸是那样暴力极端的人,那么遗传他们基因的第三代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王术是刚刚在饭桌上才从杨得意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所以钱慧辛恰巧饭后来她这里消食,她便绞尽脑汁地开解她。
钱慧辛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立刻回复,约一分钟后,她唇角微微一扬,道:“一个只会下方便面的人鸡汤熬得香气扑鼻的,可把你能坏了。”
王术正在狗腿揉肩的手往下一拐,在钱慧辛饱满的屁丨股上狠狠拧了一把。
钱慧辛吃痛“啊”一声,一把打掉王术的手,起身要回家了。
“那条裤子啊,我感觉你不买回来看看是不会死心的,要不然你买个运费险,行就行,不行就退。”她这样说着,俯身去解鞋带,结果不小心扯成死结,垂着脑袋解开死结的功夫钱慧辛差点大脑充血——不解鞋带直接脱鞋的习惯要改。
王术也跟着下床穿鞋,她听到“运费险”满腹怨念:“现在运费险是越来越贵了,居然要收四块五,那要万一质量很好不用退货,我岂不白白丢了一个桶面的钱?”
钱慧辛默了默,把脚伸进鞋里,道:“继续纠结吧,穷鬼。”
4.
钱慧辛离开以后,王术被也来串门的二姥姥叫到跟前。二姥姥打趣道:“我刚听半天了,不就是一条裤子,去让你男朋友给你买,听你妈说他家住锦绣大道的那一边,有钱。”
王术分外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但是她二姥姥七十多了,虽有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但她判断她一辈子没怎么走出三秋胡同的二姥姥没有这个上进心,因此龇牙笑了笑,在杨得意的眼神暗示下,轻飘飘道:“我妈不让。”
二姥姥看完黄金剧场扶着门框离开以后,王术陪着杨得意收拾桌子,仍是没忍住皱眉发起牢骚。
“二姥姥有时候说话真是让人火大啊。怎么就得让男朋友买,男朋友欠我的?她上回说王戎,没结婚就不应该住到一起,最后婚事也没成,多不好看。哪儿不好看了?大清亡了没通知她?”
杨得意因为那句“大清亡了”笑得抓不住抹布,说“到底还是大学生会埋汰人”。王术用胳膊肘把杨得意顶开,替她把抹布搓洗干净,气呼呼晾到窗棱的铁钉上。
“你姥姥跟你二姥姥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她嫌你二姥姥说话做事因为没心眼儿所以显得没个分寸。但是她后来生病,你二姥姥一周两三回地往医院跑,她一来病房里就有活泛气儿了,你姥姥愿意多说几句话,我跟你大舅的心情也能松快些。你姥姥断断续续住院一年多,她往医院跑了百来趟。”
“你姥姥没了大概小半年以后,有一回我在房间里哭,她刚好掀帘进来,非问我怎么了。我就说我想你姥姥做的烩饼了。其实是想你姥姥了,没好意思说。你二姥姥一个吃什么都对付的人就开始学做烩饼。后来我回回回娘家来,你二姥姥都会给我端来一碗烩饼。也不知道是她的手艺长进了还是我的记忆模糊了,后来越来越觉得她做的味道跟你姥姥做的一模一样。”
王术愣愣盯着那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抹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收回那句奚落中带着怨愤的“大清亡了没通知她”了。
“我在广场上卖煎饼果子,也常常听到有些年轻的孩子因为长辈几句不中听的,特别不齿地要跟人‘翻脸’、要划清界限再不往来,仿佛之前所受的长辈的恩惠都跟这几句不中听的抵消了……到是挺会算账的。他们其实知道自己年纪正好在走上坡路,而长辈日渐衰老在走下坡路,翻脸也就翻脸了,又能怎么样。”
王术低头对手指嘀嘀咕咕:“你别骂了,明天二姥姥家的白菜车到了,你还叫我,我还去给她搬。”
——二姥姥之前腌的白菜给邻居分完了,刚刚闲聊时她顺口说明天又将有一车送到。
杨得意给了王术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伸手捏了捏王术的颊肉,想了想,又道:“你二姥姥这辈儿人出生的时候新中国都还没成立呢,不能跟她们计较这些。”
王术直着眼睛面无表情道:“妈,你的手刚刚还在洗抹布水里泡着。”
杨得意仿佛失忆了:“啊?我?我泡了吗?啊,那你再去洗遍脸吧。”
王术重新洗脸以后,往回一算,二姥姥今年七十六了,哎呦,那可不止是新中国还没成立,三大战役都还没开始呢。她揉了揉鼻子,怀着“我真该死啊”的歉意给自己定了个早起搬白菜的闹钟。
第 32 章依誮
1.
因为大一只顾哀叹一贫如洗, 以十一分之差错失了八千的奖学金,王术大二早早就瞄准了这笔巨款,学习态度非常端正, 最后一门课考试结束, 全班只有三五个人是笑容满面迈出教室的, 王术就是其中一个。
当然,倪静琳也占据了一个名额。G理工的老师都不肯在考前划出题范围,不给学渣们临时抱佛脚的机会,这让倪学霸十分满意, 她瞧着周围愁苦满面的同学,笑容愈加如浴春风。不过当目光落到王术面上时, 她的笑容顿了顿。
“别挣扎了, 明年奖学金怎么花我都想好了。”倪静琳用鼻孔看人。
“真巧,我也想好了。”王术面不改色。
“我计划去趟北海道, 尝尝那里的刺身, 虽然空运过来的味道也不错,但到底不如去原产地直接吃新鲜。”倪静琳露出经典的富家小姐脸。
“八千块去北海道, 恐怕是趟有去无回之旅。”王术温和道, “我要拿去给我男朋友花,就是你在图书馆偶遇过的我那位男朋友。”
两人正驻足在教室门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团委拎着保温杯从两人之间穿过,留下一句“话剧社下回表演没有这段我不看。”
王术和倪静琳各自给对方点评了一句“神经病”就此分开。王术往前走了两步后脖领子突然被揪住, 她顺着力道回头,居然是李疏。
“大冷的天, 你怎么来了?”王术惊讶地问。
李疏所学的材料科学专业上周五就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式放寒假了。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我刚刚怎么没看到你?”王术不待李疏回答, 又问。
李疏给王术整理了下脖领子,直接忽略她第一个问题, 轻描淡写道:“我刚刚距离你只有不到三米……但可能是因为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拿奖学金给男朋友花这件事情上了吧。”
王术力持镇定背着双手领着李疏朝前走,用老干部的语气道:“啊,考的不错,卷面答满了,题目十拿九稳,下学期继续保持。”
李疏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走着,突然出手把她的脖子扳向自己,低声问:“不算数了?”
王术面色微红,眼里都是色令智昏的笑意,“算数,必须算数,说吧你想要什么,八千全给你花。”
李疏就是故意逗她,他哪有什么想要的,他从小就不缺钱,一般想要什么甚至都不用过夜立即就买了,但是王术期待地望着他,他便微妙地顿了顿,真心道:“我想要一双鞋。”
王术轻轻拍拍他的胳膊,用阔绰的语气向他许诺:“咱买两双,一双正常穿,一双给你踩水玩儿。”
李疏的手缓缓往前挪去,捂住了王术的嘴。
王术的奖学金即便真的有幸拿到,那也是明年十月以后的事情了,“给男朋友花”是个没影的承诺,但是李疏却突然恋爱脑深信不疑,一路扬着嘴角,他本就长得惹眼,这样一直笑着,不断有路过的同学回头再多望一眼。
“曹平的小饭馆现在挂着转让的牌子,消防罚款和卫生罚款一起来终于让他顶不住了。”王术抓着背包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爸在家气得要抄刀断了他打人的胳膊,我说曹平比他高小半个头,他不是人家对手,他还呸我,问我到底站哪头。呐,你看这不就解决了么。断他打人的胳膊不如断他生计,你说得对,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我们年轻人的。”
李疏截住她一只手装进口袋里攥着,道:“使坏的样子也可爱。”
王术可不敢居功,“可爱也是你可爱,我就是跟在你后面加油助威的。”
李疏一手策划并实施了断曹平生计的计划。其实曹平经营面馆的那条小食街,往认真里说,家家都该罚,食材不新鲜、消毒不到位、消防通道不同程度堵塞几乎是通病,但就曹平一家的店三不五时被各部门上门检查。第一回是口头警告,第二回是停业整顿,第三回就是高额罚款。曹平脾气不好,出口就得罪人,也欠好几个“哥们儿”的钱长年不还,所以他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自己使的绊子。王戎当然也是他怀疑的对象之一,但也只是“之一”,他把这家人的情况看得很透,他们只盼望自己就此消失与他们再无瓜葛,没有余力跟自己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