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座钟响了一声,响声又闷又钝,并不会吓到人。午夜十二点了。
王术其实有些困了,但舍不得睡,从现实跳进童话里的经历太美好了。
“我这里窗外有几个小灯柱,很小很小,跟萤火虫似的,可太好看了。”
“你闻闻木头上为什么有小时候的水果糖味?”
“是不是有狼叫?不对,听茬了,肯定听茬了。”
……
王术的盎然兴致在卧床一个小时后终于渐渐褪落,她由上往下静静观望着李疏。李疏趴在软枕上,碎发遮眼,看不清是睡是醒。
“学长,你是喜欢我哪儿?”王术突然发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李疏乘机的不适此刻才彻底退去,他闻声望过来,声音有些懒。
王术默了默,扬起嘴角:“我想强化强化。”
王术尚未干透的头发贴在后颈,有些刺挠,她干脆将头发倒过来Cos贞子,“你对我太好了,我感觉我当不起这份好。”她的声音藏在头发后面,听起来闷而轻。
“你下来跟我接个吻,我就告诉你。”李疏笑道。
“这样不好吧学长……”王术赖赖唧唧这样说着,抬手把头发兜回脑后,乖乖地起身去爬椽子,不忘给自己找补,“不过童话屋里留念一下也不是不行。”
王术在李疏柔和的目视下来到南瓜窗前,也不知道她脑子里突然是怎么想的,伸臂把微仰起脑袋的李疏压回枕上,用一个比较“恶霸”的姿势俯身趋近亲吻。一开始只是矜持地俯身,李疏的胳膊从后面兜过来以后,右膝就提起来压在了他棉被上。
“……可以说了吧。”王术艰难离开李疏的唇,低垂眼睫望着他。
“松弛感,因为跟你在一起有松弛感。”李疏眼里映照出王术一小撮儿翘起的呆毛,他低声说完,伸掌扣住王术的后颈,微微仰起头重新吻上去。
睡衣衣领本身就大,王术这样俯着身子就近,胸前的沟壑就一览无余了,李疏敛目提膝轻轻一别,两人倏地更换了上下位置。
王术吓得一抖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出李疏令人心动的乌黑眉眼,但是再心动也不行,杨得意是断掌,断掌打人可疼了。
“不然走光了。”李疏额头贴着她的下巴,模糊不清解释道。
王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姿势有多不妥,哪里是“不然”走光了,是根本就走光并被他看到了。她徒劳地把手插进两人身体之间,将衣领往上扯了扯,极力忽略窘迫,微带鼻音悄声问李疏,“没有一点点原因是我长得好看?”
李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在王术薄薄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翻身下来跟她并肩躺着,肯定道:“主要还是因为你好看。”
然而王术只是嘴贱,她对自己还是有很清醒的认知的。自己首先肯定是不丑,如果非要说好看,也是属于那种见仁见智的好看。不像李疏这样,即便是审美标准各不相同的也都必须得承认他长得的确不错。
王术慢吞吞爬起来,准备要上去睡觉了,因为李疏的眼角有些红,似乎是困了。但李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肘轻轻往回一拉,她颧骨升高,乘着皎洁月光,便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月光?王术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头望向窗外。月亮出来了。
“啊,月亮!你往那边看!”王术眼睛一亮,咧嘴笑了,她抬手拍熄了屋里的灯,曲膝坐下,叹道,“这亮堂堂的大圆盘子可真好看,唔,里头如果修建宫殿,宫殿一定得用白玉砌成,不是汉白玉,是疆区和田的真白玉,五百年前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王西楼和杨得意出身平常,一个在三秋胡同里放养着长大,一个在甚远郊区的中石油家属院里放养着长大,他们两人,包括由他们养大的两个女儿,都属于现在年轻人口中自嘲的“小镇做题家”的范畴。
所谓的“小镇做题家”擅长应试,缺乏视野。但也并非全无益处。因为不在考试范围内,所以他们没有动力去研究月亮的物质构成是什么或者虫洞与广义相对论的关系,但他们赋予了月亮与虫洞其它矇昧而美好的意义。这些“意义”因为曾经太深入人心了,并没有因为多年后接触到了相关的学科知识而被摒弃。
而李疏小学尚未毕业课外藏书即便不算那些启蒙期标注拼音的就多达六百二十本了。他很早很早就知道月亮上根本没有广寒宫,只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丑陋坑洞,而那些回到过去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因为碰上了虫洞,他们大概率无法再回来了,因为虫洞的出现毫无章法且转瞬即逝。
李疏转头也一并望向窗外的圆月。他是在父母离婚以后领着成玥长大的过程中才开始特别关注它的。因为成玥的问题太多了。他倒是想像自己小时候被对待的那样,直接丢给他一本书自己去看,但成玥的智商和耐性都令人绝望。
因为晋市连着半个月都没见着晴天月亮地儿了,眼下在千里之外的海市突然见着,王术实在兴奋,不由跟李疏聊起自己记事以来第一次挨打的情形。
王术因为又皮又犟,小时候没少挨打,但一般都是杨得意打,不过这第一顿打却是王西楼打的。原因她到现在都还记着,就是跟小伙伴们过家家,把厨房里的各种佐料全部倒进沙土里做“大锅饭”糟蹋了。王西楼下班回来气不过抬腿给了她一脚,她就噙着眼泪绷着脸离家出走了。
“我那时估计也就四五岁吧,本来是要去我妈单位找我妈,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走岔路了。那夜的月光就跟今夜差不多,又大又白,亮堂堂的,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感觉自己走出去很远,走得又累又困,但后来长大了再去丈量,也就二里地吧。我妈当晚找到我又给我一脚,不过这回我没哭,她哭得挺厉害。”
“特别能理解你妈给你的那一脚,你个一米不到的小孩怎么胆量和气性都这么大。”李疏胳膊往旁边挪开了些,手心不意碰到了王术的脚背。
皓月银光里,王术的脚白皙瘦长,脚趾头像嫩藕芽似的。王术要把脚往回收一收,却被李疏握住,她的脸立刻热了。
“即便地球,之于整个浩瀚宇宙,也如蜉蝣,所以从广义上来说,你现在看到的月亮,仍是你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月亮,她一直在跟着你。”
王术望着漆黑高空里皎洁的明月,揉着眼睛笑了,由衷道:“嗯,对的,她不但跟着我,还能把我送走。”
李疏忍不住笑了,他放开手,说:“脚有些凉,去睡吧。”
王术实在舍不得月光,一步三回头地爬梯上床。
第 34 章
你有没有一觉睡醒看到孔雀在门前小道儿上溜达的经历, 而且还是两只,一只白色的,一只彩色的?没有?王术也没有, 因此她迷迷糊糊又躺下了, 以为自己睡懵了, 起床的姿势不对。
“你怎么又躺下去了?没睡醒?”李疏在下面问。
“……”王术盯着床顶眼神迷茫,半晌,转头迟疑道,“这里其实是个动物园对吗?”
“对, 是园区内的自然主题酒店。”
“我昨晚听到的狼叫声是真的?”
“都听到了就大概是真的吧,我没有特别留意动物园里有没有狼。”
因为信息量有些大, 王术的大脑一时不能完全解析, 反应就有些迟缓,大约半分钟后, 她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在床上无声打了两个滚。
园区里能住人的地方只有一些可近距离接触的没有攻击性的动物,如梅花鹿、斑马、黑天鹅、孔雀等。但即便是这些动物, 也让王术高兴得呲牙了。她甚至顾不得填饱肚子, 洗漱后就跑到屋外去了,不断发出声响希望孔雀能赏脸给她开个屏,李疏在窗内叫了四遍都没能把她叫回来。
静谧的月夜小木屋、倔强的不肯开屏的孔雀、屋后湖里傲娇的缓缓游走的黑天鹅联手让王术彻底忘了昨日的遭遇。她急匆匆吃过早饭就开始催着李疏出门。李疏瞧着王术露出的一排小白牙自己也跟着乐,故意拖拖拉拉, 王术急得一会儿扒肩一会儿拽手,许诺以后吃饭都替男朋友挑香菜。
乘坐园内敞篷车离开所住的园区, 绕过一片胡泊, 穿过一丛树林,再往前开, 就是传说中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放养区。王术搜到的资料显示放养区有300多个品种、10000多只野生动物,七大洲四大洋的猛兽水禽应有尽有。她倒不贪全部看完,只点出了包括海豚、大熊猫在内的四种。其他三种很顺利地看到了,王术甚至还跟跃起的海豚合了影,到重头戏国宝大熊猫这里,事情却变得不顺了。
首先是志愿者名额没了,他们没办法借着给大熊猫铲屎的机会近距离观看大熊猫了;其次是大熊猫在游客热情的千呼万唤中终于慢腾腾出来了,但两人站立的距离太远太偏只能看到她们半拉身子或一只粗壮的毛爪;最后是一大片灰云罩过来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丝——据说海市一天两场雨是很正常的现象。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王术焦急得踮着脚尖,脖子仰得高高的,恨不得翻过去对折。
“在那边半截树上趴着的两只是不是就是上周刚入园的双胞胎?啊,我只能看到其中一只的脸,学长你给我拍张照片,我看看像不像?”
双胞胎大熊猫大概是因为刚到新家尚在拘谨,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玩耍。王术被堵在人群后头,听着前面人惊喜的叫声,心尖儿痒得厉害,不住扒拉李疏的胳膊。
雨丝从似有若无开始变得绵密了,几个饲养员交头接耳几句,纷纷招呼着大熊猫回去避雨,大熊猫赖皮不动,他们就亲自上前或抱或拖捉拿归案,排在前头的游客被逗得一阵阵发笑。
“他们在笑什么?咦?树下那个竹筐在动,大熊猫钻进去了?”王术在脑袋与脑袋之间的缝隙里不住腾挪,越看不到越好奇。
李疏低头给了王术怜悯的一瞥,突然半蹲下去,右手扣住王术的膝盖,右臂微一发力,单肩将王术给托了起来。
王术猝不及防轻轻“啊”一声,上身向前一倾,视线高度一下子就飙到了两米八,六只正与饲养员拉扯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跃然视野。
“我鞋底蹭到你衣服了,太重了,你放我下来吧……多不好意思学长,”王术的羞赧大约只存在十五秒,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国宝拉走了,“哈哈哈,你看爬架那块儿,她快被拉长成面条了,咋那么犟呢。啊,石头后面那只最圆滚滚的直立起来了,她是不是在跺脚要抱抱?哈哈哈真是啊,这抱不动啊……”
有人在侧后方掏出手机默默拍下了细雨里这温馨平常的一幕:一个白皙瘦高的男生一肩托起女朋友,跟随着她的指令左右腾挪。男生下颌线清晰流畅,眉眼乌黑仿佛带霜,一眼看去是会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不浮不躁但离你的生活很远的高冷男生,能给你的最大情绪反应也不过是嫌你挡道微微蹙眉,不像是会当众做出这种事的人。但是他就是在这样的和风细雨天里稳稳当当地举着他的女生,极富耐心地陪着她看大熊猫,直到大熊猫全部被饲养员带回去。
告别大熊猫的两个小时以后,王术跟着李疏踏上廊桥准备飞回晋市,再两个小时后,两人在落地晋市并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王术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街景,恍恍惚惚觉得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行程离奇得都不像真的。
“离奇”这个词当然是仅针对王术本人来说的。在她过去的二十年人生经验里,如果要远行,最起码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计划行程和安抚振奋的心情,像这样说走拎着来不及放回家里的书直接就走,是从来没有过的。
至于那个猥琐男,谁还记得他是谁?
海市虽然温度也低,但风轻雨细,感觉就像个即便发脾气也不过是扭个腰跺跺脚的年轻姑娘。晋市就不同了,风又大又重,里头仿佛裹着斧钺勾叉在街道上呼啸而过撞得乱响,仿佛电影里拥有绝对力量的大反派吹着口哨提着刀在翻遍每一寸土地斩草除根。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突直跳,仿佛在预警。”王术说。
“它是在预警什么呢?”胡同和胡同口昏黄的路灯渐渐逼近,王术转头盯向李疏。
李疏把王术示好的脑袋拨开,若无其事道:“是么,你不知道么?我觉得可能是‘长本事了,敢夜不归宿’之类的。”李疏把她的书包给她放到膝上,并轻轻拍了拍,袖手旁观的态度非常明显。
王术露出沮丧脸,她昨天只微信简单向家里交待了一句“我跟李疏出去玩儿了”,杨得意问去哪儿玩儿,她说海市,杨得意便没再说话了。她当时心慌意乱没有精力多做打点,现在开始头皮发麻了,早知道就编个丰满的谎话了。
王术战战兢兢回到家,却并没有被诘问。杨得意问她都去了海市哪里,她老老实实说去了哪里,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又开始有光了。杨得意耐心地听完,带笑点了她句“瞧你那样儿”,便让她赶紧洗漱去了。王术临走悄悄瞥一眼一直盯着电视不说话的王西楼,试探地叫了声“爸爸”。王西楼仿佛这才留意到她回来了,回身笑道,“厨房冰箱里给你留了块蛋糕,一会儿你记得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