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胤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将那珠子周围的白烟拂去,整个珠子也渐渐隐去消失。
寒气在珠子消失的刹那喷薄而出,只消一瞬间,汹涌的寒气便笼罩了整个清绝谷。
长胤笑道:“如何?”
陆离皱了皱眉头,似有些担忧。
“神君不必忧心,我谷中设有灵宝天尊留下的九霄归云图,外界并无察觉。”长胤知他所忧之事,一番话便打消了他的顾虑。
二人回过身去,但见一个扎着丱(guàn)发的小女孩站在案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离感觉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女孩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角弯弯,一脸幼态。但那眼神里却尽是不符合年龄的沧桑。
陆离走近她身前,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长胤告诉陆离她不会说话,让他小心些,别吓着人家。
“名字……我忘了。”沉默良久的女孩突然开口道。
这下轮到长胤愣了,原来会说话啊……
陆离却异常地平静,他似乎觉得事情本就该这样发展,甚至他快要抑制不住心底那股奇特之感。
这感觉似怜惜,又似欢喜。说不清也道不明,但陆离不想放弃这种感觉。
“既然这样……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给你名字。”
一旁的某人惊了,什么?!
长胤从刚刚就感觉他有些不对劲,执掌九洲的陆离神君可从来没这么异常过。
这还真是……有趣呢。
第五章 摘星挽月
仰梧答应了。
她总觉得这个人和她颇有渊源,心底有一种微妙的情感。
陆离带仰梧去了静霄山。
静霄山位于东洲,临近云海仙域,故而集天地之灵气,凝日月之精华,是个修行净心的好去处。
她随陆离进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林中生着许多极高大的树木,仅树干约莫就高约十丈。
树枝上长着一团团白色的叶子,各个生的奇形怪状,有的张扬如凤舞九天,有的又娴静如夜照莲华。
树冠呈现出白莹莹的一片,光从白叶中钻出,撒在地上像长出了月亮。
仰梧低下头,睨着脚下的树影,脚步轻轻,恐惊动了沉睡的月亮。
陆离将仰梧带到一片湖边,转身对她温和道:“女娃,这里是无妄林中的浩一湖,以后,你便住在这里吧。”
仰梧有些意外,这位面色清冷的神君,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冷冰冰。
女孩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
陆离不曾理会这份欲言又止,复又说道:“论理来说,妖是不能上天界的。但你又不全然是妖,你虽乃怨魂所化,所幸承了那嘉荣草的神气,因此煞气不重。不过也不能贸然将你带上天界,这段时间本君刚好在下界处理些事务,便留你在此处暂住,你也好平心化郁。”
仰梧有些犹豫,那梗在喉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神君,劳您费心。只是,我在下界还有两位十分重要的人……我虽已身归山野,却仍旧无法释怀。”
陆离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微笑着看向她道:“女娃,你已非人类,身后之事,自有它因缘造化,莫要强求。如今你既跟了我,也是我们的缘分。”
仰梧有些疑惑地望着那人。
那人似有所察觉,亦转过身来与她对视。
仰梧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那双眼朦胧又剔透,遗玉不禁怀疑浩一湖被他装进了眼睛里,否则怎会生出那般绵长的情意,叫人心里似春风化了雨。
他温和地看着她。
“你不必问。有些事情,需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稍作停顿,陆离又道:“从今往后,你就叫虞夕。你跟着我,帮我些忙,可好?”
那眼睛好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仰梧有些看傻了,呆呆地应了个“好”。
那人笑了,眉眼弯弯地引她往树林里走。
暮色西沉,天渐渐暗下来。
“虞夕……”仰梧在心里默念道。虽然陌生的名字让她感到有些别扭,但……她喜欢这个名字。
“女娃,抬起头。”
正思索间,那道温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仰梧抬起头,只见树上挂满了繁星,正在夜空中闪着微微的亮光。
极目远望,一树一树的繁星,大大小小,忽明忽暗,全都泛着幽幽的光芒,将漆黑的夜映的如同白昼。
陆离觉得今夜的星光格外的美。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玉儿不记得他了。
不过没关系,他认得她。
他本是历劫,可没曾想她才是他最大的劫难。
可那又如何?若是与你相关,那我甘之如饴。
陆离摇头苦笑,不过又有些庆幸,幸好还生出了这么一个劫数,让他还能与她重逢。
“女娃,早些休息吧,明天我们启程去申山国。”
仰梧闻言一僵。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最后还是轻轻点了头。
感觉手被人碰了一碰,仰梧抬头望他,那人微笑着地说道:
“虞夕,去摘一朵云做屋子吧。”
对了,虞夕……她已不再是仰梧,她现在叫做虞夕。
第六章 映过往
申山较之前的混乱,如今已是安宁许多。
荒郊偶有尸瘟们张牙舞爪地游荡着,不断地寻找着所剩无几的活物气息。
看来即便是拿她做祭品,申山的劫难却也并未完全消除。
自她被父王生祭以后,那三年来她便陷入无意识之中,她也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声音。
自她身上迸出的鲜血惊醒了嘉荣草,自此她才堪堪守住一缕残魂。
她忘不了父王对她的母亲所做的事情,也忘不了如此泯灭人性的父亲。
可是……这里终究是她的故乡,看着自小生长的地方遭此劫难,她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我们去崇吾山,长胤在那处等着我们。”
虞夕心头紧了一紧,终究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跟上了他的脚步。
陆离瞧着她皱起的眉头,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有些事情适合在回忆中消弭,这个过程他无法替她,只能陪在她的身边。
走过几处山头,果然见到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陆离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凡间之事,时机还未到。”
长胤看起来是个好相处的,虽为神君,但并不端着神仙架子。
长胤转头看着陆离身旁的小女孩,心下的猜疑越发确定,她不是人……却也不是妖,且身上气息特殊。
“此行或许有些危险,这女娃凡人之躯,跟着我们一起去恐怕不太好。”
“长胤,此事你不必介怀。她有她的天命,并不妨碍我们行动。”
长胤似乎很信任陆离,听罢此话后也不再多言。
三人离开崇吾山,化了普通人的样子,进入了申山国都。
街道很是荒凉,只零零散散几个做生意的小贩,其他皆是房门紧闭。
虞夕有些悲从中来,她闭目不愿去看,可凌冽的寒风刀割一般在她的脸上划来划去,迫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看清前路的方向。
陆离走到一名小贩跟前,状似奇怪地问道:“这位小哥,此处怎么就你们几人摆摊?其他人呢?”
小贩见来人衣冠楚楚,说话温和,虽看着像外地人,但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便把自己一肚子的怨愤抖了出来。
“唉,甭说了!这尸瘟都闹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年年打仗,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不过逃到外头去,止不住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被那些怪物给生吞了呢!”
“好在今年世道终于太平了,至少不打仗了。只是这尸瘟……唉,也不知闹到啥时候喽!”
小贩叹了口气道:“几位不是本地人吧?外头这么危险,几位竟能毫发无伤,真是奇人!”
陆离笑了笑,不置可否。
“如此,便谢过小哥了。”
温和地谢过小贩,几人便告别离去。
虞夕走在陆离身后,看着这冷冰冰的街道,不禁抓紧了陆离的衣袖。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她有些忐忑的问道。
陆离微微一笑,“去灾难开始的地方。”
即使她隐藏的再好,陆离还是看到了女孩轻微颤抖的手。
“别怕,我们现在只是涂山旅人罢了,不会有人注意的。”陆离轻声安抚道。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涂山位于中洲西南,虞夕幼时曾跟随她父王去过一次。父王不喜母后和她,那次出行自然也是她求来的。
她听说中洲涂山的薰吴山,可以看到世间最美的星空。常年被禁足于宫中的仰梧自然想要一览芳华。
皋涂大地虽依山傍水,但气候极不稳定,灾难频发,因而求神拜佛便成了常事。
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少女不仅看到了星空,还拾到了纪梁。
彼时他瘦瘦小小的,脸色青白,晕倒在大雪铺就的路边。
父王勉强答应了她想养个宠物的请求,大抵是在他看来,那个瘦小单薄的少年不可能有何作为吧。
第七章 走千山
涂山位于申山西部,居于中洲西南,由于常年的自然灾害,鬼神之说在民间十分流行。
新历十年,时年十四岁的遗玉公主终于有机会同父王一起出了宫。
彼时小小的少女对这个严肃的父王并无多少芥蒂,但也没什么骨肉亲情,大多是自小被教导的忠君之情。
他于她而言,更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不是父亲。
出使他国本不必他亲自出行,但此次去涂山也实属无奈。
中洲之北的梁国近年来逐渐崛起,周围大大小小的国家大都被其所吞并。
如今梁国对申山虎视眈眈,申山国君有意向涂山求援,以期寻求合作,当时的申山王仰辛,也不想做他人的属臣。
车马到了薰吴山,这是前往涂山的要塞,过了这座山,前方便是涂山国都。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随行侍卫去前方疏通道路,眼见着天要黑了,仰辛叹了口气,吩咐在此扎营休息。
仰梧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的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王,儿臣能否出去?儿臣……许久未见过雪了。”
仰辛微微点头,随口嘱咐她注意安全,便也不再多言。
少女拎了一盏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帐里太过憋闷,此时出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前方雪地里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仰梧慢慢地走近,拿灯仔细地去照那东西。
原来是个少年。
探了探他的鼻息,仰梧把他从雪里拖出来,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
将灯放在地上,有些萤火悄悄靠近,绕着火焰飞舞。
仰梧解下身上的披风,把那一脸黑泥的少年包裹起来,她舀了点雪给他抹脸,才发现原来那黑泥是血,此时已经干涸成一道一道,硬硬地粘在他的脸上。
仰梧有些呆住了,倒不是因此感到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同病相怜?
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沾上雪,对手帕轻轻地哈气,试图让它稍微温暖一点。
少女凑近少年,用手帕细细地擦拭他的眉眼,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入一双漆黑的眼瞳里。
少年看着她。仰梧看他睁开了眼睛,没说话。
将他脸上最后一点污垢擦净,拍拍他的脸,“总算是好看了一点。”
“你是谁?”
男孩直起身,冷冷地问道,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看着男孩剧烈的反应,仰梧叠手帕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她勾唇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救命恩人。”仰梧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面前的少女面容白净柔腻,眼尾扬起短短的弧度,水润的杏眼带着些疏离,细细地看不出情绪。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双温柔凝视他的眼睛越发明亮,似乎照进了他的心里。
少年拢了拢身上荼白的披风,警惕之意稍敛,垂眉下去不再言语。
仰梧坐到他身边,转头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她显然不信,“那你脸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少年没说话。
“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既然是我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少女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叫什么名字?”
“纪梁。”
“哪两个字?”
少年站起身,在雪地上为她描摹出他的名字。
这字还挺好看的。
片刻,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我们回去吧,你身上估摸着还有伤。”
看他要解披风,仰梧连忙拦住他,“别解,我身体可健壮着呢。你还是披着吧,别没到地方就冻出什么毛病。”
她按住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又非常柔软。
纪梁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她不似寻常小女孩那般烂漫,她的心底好像积压着许多秘密。
单薄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走在雪地里,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含笑的眉眼间却是一片寂静的深潭。
第八章 此间意
“微生,需拜托你一件事。”
仰梧撩起帐子的一角,鱼儿一般利落的钻了进去,纪梁愣了愣神,便也跟着她钻了进去。
莫微生正在帐中翻书,见仰梧进来,忙站了起来。
“殿下,您怎么来了?陛下他……”
仰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莫微生便自觉停住了嘴。
“微生,你看我带来了谁?”
仰梧神神秘秘地一笑,然后拉过身后的少年,将他牵到莫微生的面前。
“你瞧,他资质如何?不在你这白吃,你给他安排些活儿干,什么都行。”
莫微生瞧了瞧眼前清瘦的少年,皱了皱眉,对仰梧说道:“殿下,我恐怕他有些瘦弱……此次虽非行军打仗,但也不比儿戏。”
仰梧看了看少年握在身侧的拳头,对莫微生微笑道:“莫大人,本宫以长公主的名义担保,他可以。”
“何必一定为他安排武职?本宫瞧你公务繁忙,不如,就让他为你研墨理书?横竖不过多个杂役而已,并无妨碍。”
看着仰梧坚决的模样,甚至都自称起“本宫”,莫微生便知道这小姑娘是较起真了。
他又转头仔细看了看那少年,少年墨黑的眼睛透着坚毅,脸上挂着伤痕也毫无畏惧,看起来倒有些铮铮气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