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心中有些震动,便转身对仰梧道:“体魄虽不大强健,但气质倒也非凡夫俗子。好吧,我答应你。”
“耶!我就知道微生最好啦!”
仰梧凑过来摇着他的手臂,莫微生无奈地笑道:“殿下,近期天下不甚太平,微臣并非有意为难殿下。”
他顿了顿道:“只是殿下,太易相信别人并非好事。”
男人从案边走下,走到仰梧身前,凝视着她的眼睛。
“身逢乱世,人如草芥。微臣已经没有了家人,殿下……臣看着殿下长大,臣不想……”
莫微生眉头皱起,似乎想起了痛苦的回忆,“微臣不想再……殿下,您一定要保重啊!”
仰梧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跳起来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想什么呢!你今年也不过弱冠之年,什么叫看着我长大啊!说的你好像长我好几轮似的!”
看着仰梧故作凶狠的小模样,莫微生有些哭笑不得。
“……知道了。”
“哼。”
仰梧撇了撇嘴,临走时对男人说道:“我会保重的……你也是。”
复又转过眼嘱咐纪梁:“你跟着莫大人在这好好干,可不要偷懒!不然没饭吃哦!”
纪梁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唉,木头疙瘩……”
仰梧叹了口气,摇头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莫微生与纪梁。
两人开始了诡异的对视。
一分钟过去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两分钟过去了……
莫微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走到纪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身量高出他一截,加之他本就气质清冷,此时寂静之间气场更加慑人。
少年这才有了些反应,眼神闪了一闪,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莫微生不再看他,转身朝着书案走去,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一边对少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姓纪,单名梁。”
“纪梁……是个不错的名字。”莫微生微笑道。
“既然公主发话了,以后你就帮着我做事吧。主要的工作就是研墨理书煮茶之类。若有天分,兵书策论也无不可。”
听到“兵书策论”时,纪梁的眼神亮了一下,一如平常少年。
莫微生并未将他先前的失礼与冷漠放在心上。
失礼或许是环境陌生,而冷漠……则缘由众多。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冷漠,尤其是这种年岁的孩子。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能接受的事情,就像曾经的他。
所以莫微生并不想无端责难他,他打算在之后的相处中慢慢了解,最重要的是……不能伤害到仰梧。
看了看外边已经黑下来的天色,莫微生便吩咐纪梁去吃点东西,然后早点就寝。
他也要好好看看这局势了。自从他的国家被梁国攻占,父母胞弟皆死于乱军之中,他侥幸捡回一条命……
如今已过了五年。但只要一想起当日的一幕幕,想起家人惨死的样子,依然会在夜半心悸。
这种痛苦……他不想再体会了。
他想起刚来申山时,王后怀中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时的她活泼烂漫,不似如今这般沉稳,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唉……”莫微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要保护她。
于他来讲,她不仅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更是……更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管怎样,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第九章 险象生
第二日。
随行护卫们清理了一下拦路的冰雪,车马便继续前行。
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王要她同乘,仰梧在马车上正觉无聊,莫微生突然来了。
“陛下,莫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仰辛淡淡地道。
“微臣叩见陛下。”莫微生躬身垂眸恭敬地道。
“陛……”
“莫爱卿请坐。”
仰辛打断了他的话,莫微生无奈,只好随他所指坐在了他身旁的小案边。
“陛下,涂山盛行鬼神之说,他们的国君笃信尤甚。恕臣直言,此次出行也许并不……”
“莫爱卿多虑了。”
仰辛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梁国虎视眈眈,北部诸国被吞噬殆尽,你以为,孤想要受制于人吗?!”
“……”
“申山承国运鸿福,本应国泰民安,却因这个灾星出世……”
仰辛斜眼冷冷地看了仰梧一眼,“让申山国运尽失,连年涝旱,瘟疫盛行!”
国君说着说着身体开始颤抖,一双如鹰般阴霾的眼睛仇恨地盯着仰梧。
莫微生有些悲哀。
“陛下……”
“如果不是这个灾星,申山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何至于落到会被一帮蛮夷逼到背井离乡!”
“陛下,恕臣直言,请您再仔细想想其中的原因。”
“微臣告退。”
“莫微生!!”
仰梧就在车上。这种话她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
一直以来,父王都不喜她的母亲,尤其是她出生以后……
仰梧垂下眼睑,手指紧紧攥起。
灾星……
既然如此厌恶她,为何此次会答应带她出行的请求?甚至她的心里都存了一丝希望,也许父王…也许父王对她是有情的……
“可是…哈!……”
仰梧在心底苦笑,眼泪从面无表情的脸上滑下,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
车马已经进入涂山国都,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仰梧歪着头,正在听周遭百姓聊天。
“王二,你最近怎的闷闷不乐?又跟你家媳妇吵嘴啦?”
“没有的事,你别乌鸦嘴!”
“那你这是怎么啦?从昨儿个到今天一直耷拉着一张脸。”
王二整理木料的手停了一下,呐呐道:“我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噗,”男子闻言一笑,“得了吧你王二,一个卖假木料的,还真当自己是神算了。”
听闻有人质疑他的东西,王二急了,“我这桃木梳真的可以辟邪的!你别不信,上回庄家小姐买了把回去……”
“唰”的一声,仰梧拉上帘子,不再听下去。
自从到了涂山,她一直心慌意乱,倒像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刚刚外头之人所言,再次加重了这份不安。
“唉。”
仰梧闭上眼,似乎想摆脱这份情绪。
车马徐徐前进,行驶大半时辰后便停了下来。
车子不再摇晃,仰梧暖暖睁开眼,看着帘外透入的阳光。
涂山……到了。
仰梧跟在父王身后,随使者进了王宫。
兜兜转转半晌后,使者将他们带入一处宫廷后便消失不见。涂山国君萧少卿端坐在前方,周围宴席已置备妥当。
“申山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嘶哑的过分,全然不若一个壮年男子的声线,仰梧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托涂山王的福,一切安好。”
萧少卿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是吗?如此甚好。申山王,那就请入座吧?”
莫微生心中无奈,这涂山王大摆筵席,摆明了就是昭告天下两国将要寻求合作,是生怕梁国不知情吗?
酒宴一如平常酒宴,只有一支异域女子所跳的“长烟调”有些亮色。
“浩瀚大漠,漫漫长烟,倒也令孤等中原之人心驰神往,不知申山王以为如何?”
“王上所言极是。但物各有命,不可强求。”
“若孤非要强求呢?”
萧少卿话锋一转道,赞叹起仰梧来:“孤瞧申山王女年纪虽小,眉宇间却有浩然之气,实在难得。”
莫微生心中一紧,手掌不自觉地蜷起。
申山国君面色却一如往常,甚至随声附和道:“能得涂山王赏识,乃小女之幸。”
萧少卿心里有些诧异,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至于对他话中深意无动于衷吧?这申山王……
堂下丞相的手略微动了一动,萧少卿便也不再多想,照前话说了下去。
“申山王果真格局远大。梁国肆虐,申山国运连年不顺,恐怕会是梁国下一个囊中之物。”
“既然申山王有意与孤合盟,那么是否该拿出点诚意呢?”
“申山连年受灾,国库空虚,恐怕无法如王上所愿。”
“哈哈!那申山王总得给孤一个保证吧?”
仰辛的视线缓缓侧向了身旁的仰梧。
仰梧心中一凉。
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
第十章 变故
当晚,漓清苑。
“父王,您不可以这样对儿臣!”
仰梧第一次反抗她的父王,无论从前他对她多不公,她都没有过怨言,可是这次……可是这次是摆明了要拿她当人质!
“父王,您明明先前才赏赐给冯尚书三百石粮食与无数金银!反正你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能拿去给奸臣为什么不能用来救申……”
“啪!”
声音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中。仰梧捂着被打的左脸,垂下头死死地咬着唇。
仰辛转过头,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熏香,语气冷淡地说道: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身为申山公主,更加要担起这份责任。反正你也是个灾星,眼下涂山王似乎对你有些兴趣,你何不去祸害他的国家?别再回申山了。”
别再回……申山了?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仰梧开始颤抖,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袖,抬眼慌乱地看着他。
那双眼里还盛着一丝期盼,期盼他能改变主意,希望他可以……把她当一回自己的女儿。
仰辛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转身往床榻走去。
“孤将于三日后启程回申山,你好自为之。
“好了,出去吧,孤要休息了。”
仰梧此刻突然有些想笑,这便是她的好父王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仰梧仍有些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莫微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画面。
少女斜躺在贵妃椅上,房间里止亮着一盏小灯,有晦暗不明的灯光打在少女的侧脸上。
莫微生走近她,神色突然一凛。
女孩的左脸红肿一片,分明就是被人下狠手打过。
莫微生心中心痛,却无可奈何。能下这般狠手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上一辈的恩怨为何要强加在公主身上呢,甚至连王后都何其无辜,她只不过是爱错了人而已……
莫微生轻轻地抱起仰梧,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榻上,而后坐在她身边,轻轻地触碰她脸上的伤痕。
“嘶……”
仰梧吃痛地捂住脸,神智慢慢地清醒过来。
“微生?你怎么来了?”仰梧有些惊喜地问道。
莫微生脸上有些微红,“我……我来看看你。”
仰梧瞧着莫微生略有着羞涩的脸,方觉着掌下有些不对。
“……实在十分抱歉……”仰梧讪笑了一声,慢慢地移开手掌。
“……没关系。”莫微生本想移开手,仰梧却突然又将手覆了上来。
“就这样吧……你的手,还挺暖和的。”仰梧如是说道。
听闻此言莫微生便乖乖地停住了手。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问道:“还疼吗?”
仰梧朝他笑了一下道:“好多了。”
“陛下此次真是太过分了。”莫微生心中也不免有些嗔怒。
女孩带着苦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命该如此,大人不必介怀。”
莫微生捋了捋她耳后的碎发,温言道:“我命该如此,叫我怎能不挂怀。”
他垂下头默然了片刻,复又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眸色认真:
“我明日去跟王上说,让我也留在皋涂。”
覆在她颊上的手收回,转而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指,眉眼间盛满了难捱的柔情。
“……你说什么?”
仰梧有些气绥,“你好歹是申山的国师,哪里有国师做人质的道理。”
莫微生眨了眨眼,笑盈盈地对她说道:“涂山王素爱谶纬玄学,莫某不才,恰好略知一二。至于王上那边……多一个眼线,何乐而不为呢。”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希望你留下,这是我的事情,我不想连累你。”仰梧皱起眉头,有些郁闷。
见他伸手欲揉自己的头发,仰梧闪躲得快,却还是被他一把按了下去。
“以后莫要再说什么‘你的事情’了。我与你相处这么多年,看着你长大,你的事还不能算做我的事么?玉儿,你就这样厌恶我?”
仰梧有些懵,“……啊?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啊。”
“既不厌恶,为何不让我陪在你身边?”
这人……还真会顺杆往上爬。
“好了好了!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我可没有逼你。”
莫微生轻笑了一下,柔声应了一声。
“莫大人。”
“嗯?”
“……没什么。你去休息吧,我这会儿也有些乏了。”话到嘴边,仰梧又犹豫了。
“那……微臣便告退了。”
莫微生站起身,行至门口时忽然转身,轻声道:
“玉儿,你该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第十一章 长烟
三日后,涂山王并未设宴,止派了些人马护送申山王。
仰梧站在城楼上,冷冷地看着那抹远去的身影。
“看够了吧?王女殿下?”萧少卿慢悠悠地踱步到仰梧身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仰梧转过头,清冷目光盯着萧少卿,这个男人,端看相貌倒威严周正,然而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诡谲的气息。
见仰梧不答,萧少卿倒也不恼,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别看了。你此生与他没有父女缘分,甚至于你出生在王室也本身就是个错误。”
仰梧转过身,有些诧异。
“好了,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知道。随孤去个地方吧。”
纵使有些不解,仰梧也只好跟随涂山王来到一处别苑中。
苑中站着几名前几日在宴会上献舞的异域女子,皆为一袭红衣,为首的那名女子衣饰稍华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