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夫人深吸一口气,有些担忧。
“从前是不愿见他,现在则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仰梧看着面前的女子,她风华绝代、飘逸绝伦,看似风光无限,心中却也有旁人无法触及的禁地。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全然的无情无欲,不染纤尘。
多少隐秘的心事,不过是夜半时分,独自舔舐的伤口。
她轻轻地开口:“夫人,你想出去吗?”
“再看看你曾眷恋过的世界、你曾深爱过的人?”
息宓颤了一下,指尖微动。
“我……也许是想的吧。”
仰梧捧起她的脸,“你好好地问问自己,你想出去吗?还是说,你想永远待在这沧海一隅?”
息宓不得不直视她的眼睛。
眼睛黑亮亮的,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从前那海里尽是如晦的黑暗,而如今,有了些曜石般的微光,透过海面,照进息宓的心里。
她突然想通了什么。心事也逐渐明朗起来。
“我要出去。我是这洛水的神,若一味逃避、苟居深宫,还有什么资格坐这神位!”
她看着仰梧,语气坚定。
仰梧笑了,轻轻地应道:“嗯。”
息夫人起身,一碗雪莲羹也已见了底。
她吩咐侍女进来收拾,自己则对仰梧说道:“丫头,你先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们就出发去裂海渊。”
裂海渊?这又是哪儿?
“诶,等等,裂海渊是啥……”
息夫人身形一闪就已消失不见,徒留仰梧风中凌乱。
没法子,仰梧只得坐在矮几旁乖乖地等她。
她动作还挺快,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仰梧刚想抱怨两句,话还没出口便哽在了喉中。
面前的女子一头白发以玉冠束起,月白锦袍缀以银丝碧缎,腰间环佩摇曳生辉,通身浸出淡淡的华光。
虽然她着素白羽衣就已然很美,但如今这一身华装,更为她添了一分明艳神采。
仰梧膛目结舌。她此时觉得看她一眼都可以益寿千年。
息宓拿着一把刀敲了敲她的头,笑嗔道:“傻了吗?回神了。”
仰梧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着她手中的刀,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跟上她的脚步。
她却把刀递给她,自己则执了一把拂尘在掌间。
她拉过仰梧的手,明眸含笑道,“这是给你的,走吧。”
“啊?给我?”仰梧一脸懵。
第二十五章 裂海
走在路上仰梧忍不住问息宓:“夫人,裂海渊是什么?”
“嗯?”息宓摸了摸下巴,“就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寻常人下去不得的那种。”
“那寻常人下去会怎么样?”
息宓再次摸了摸下巴,轻描淡写道:“大抵会被撕成碎片吧!”
仰梧脚下一软差点倒下去,她有些无语:“那我去干嘛?去送死吗?”
“呵,”息宓轻笑了声,“你当我给你的雪莲是白吃的吗?”
她转过身,看着仰梧道:“丫头,你可有觉得身子变轻?灵台也更清明了?”
说到这茬,仰梧确实从刚刚开始就感受到一丝异样。
难道是……
息宓笑看着她,“没错。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雪莲,凡人吃了必定功力大增,你这小丫头还不感谢我!”
仰梧挠挠头,如此说来,确实是要感谢的。
她郑重地朝息宓鞠了一躬:“仰梧谢过夫人。”
“嗯!”息宓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她道:“丫头,我们此去裂海渊,为的是取天书。”
天书的名字仰梧倒是有所耳闻,是当日她被禁足玉画阁时,微生给她的书上有提到过。
“天书,是那件随人心性变化的神物吗?”
息宓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脸,“不错。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知道的不少。”
仰梧躲开她的手,不知道这天书是怎么会遗落到水底深渊的。
她怀疑地瞥了息宓一眼。
“哈哈……”息宓尴尬地笑了笑,“看着我做甚……”
不过息宓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事迟早是要面对的。
“唉……”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一千年前,我初来洛水时,因执着于生前恩怨,始终无法凝神修行。元始天尊教导我,为了让我早日解开心结,给了我神物天书。”
她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可是……我那时心中怨他,我怕我见到他会忍不住杀了他……”
息宓转过头,看着仰梧,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所以……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忘了他,忘了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我才不需要去见他,也没有什么心结可解,见到他只会徒增我的烦恼。”
她的声音略带凉薄,又有些无奈。
“后来,我索性将天书封进了裂海渊。”
仰梧静静的,看不出情绪。
她只是握住她的手,那双冰凉的、被心中悲怆浸透的手。
她听见自己尽染温柔的声色,似乎想要捂热她尘封的心。
“我们走吧,我陪着你。”
息宓有力地回握她的手,仿佛是在回应她。
她带着仰梧登上洛神宫北的一处高地,地面平整,只是中间处裂开,从裂口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黑洞,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当……当真是裂海渊……”
这巨大的裂缝像要把人吞没一般,仰梧不禁有些结巴。
“裂海渊幽深无比,气力极强,稍有不慎便可能葬身渊底。”
息宓一脸正色地嘱咐仰梧,“呆会儿我先下去布一个结界,为你辟出一块活动空间。然后你用凿灵刀凿开天书上的封印,我就在结界口等你。”
仰梧有些心慌慌,“你去拿不是更容易吗?”
息宓白她一眼道:“那你来镇守结界?”
“……”仰梧哑然。
“准备好了?拉着我,千万别松手!”
息宓扬起手中拂尘,扬手劈开虚空,随即拉紧仰梧的手纵身跳下渊底。
水混着阻力将仰梧的脸磨的生疼,她下意识地抓紧身边的人。
“别睁眼!”息宓在她旁边低吼,这风一下灌进去可是要出事儿的。
仰梧紧紧闭上眼睛,身子极速坠落,就在她感觉快要憋死的时候,脚下终于踩到了实地。
耳边传来拂尘凌空劈下的声音,覆在她周身的压力瞬间小了很多。
“好了,可以睁眼了。”
仰梧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极空旷的平地,中间一处凹槽,被涌流的气力覆盖着。
息宓守在结界口处,背对着她叮嘱道:“用凿灵刀开路,到距离封印七尺处便不可再靠近。凝神聚气,将你手中的刀嵌入凹槽里。”
仰梧心里紧张,握着手中的刀有些犹豫。
“别怕,你能做到的!”息宓的背影微微颤抖,但她还是鼓励着仰梧。
仰梧看着她被深渊之气冲击的有些虚浮的脚步,终于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过去。
凿灵刀一路划开气障,带着仰梧走到离天书不远处。
她定了定神,慢慢聚起身体内流窜的灵力。
手中的凿灵刀猛然迸发出强大的气场,朝着凹槽处破空而去。
刀尖自上方兜头劈开封印,天书周围笼罩的光圈也渐渐碎去。
仰梧大口地喘气,第一次运气的她显得颇为费劲。
她拾起天书朝息宓晃了晃。
息宓会意,撤走结界,抓起她的手就往上方冲了出去。
这次仰梧没那么害怕了,她觉得息宓还是挺靠谱的。
两人匆匆赶回寝宫,将那本天书妥善地放好。
“这天书……长得跟普通的书也差不多啊。”仰梧打量了一下这本书,觉得它实在无甚特别之处。
息宓微笑,“神物也并不全是光华万丈的。天书世界既是随心而变,它平平无奇倒也合乎道理。”
“说得也是。”仰梧点头表示赞同。
“好了。接下来……去首阳陵。”
息宓偏头看了看仰梧,弯唇道:“天书世界可是随心而生的哦,小丫头你可不要有些不好的心思哦。”
仰梧想自己应该也没什么不好的心思……吧?但是为什么她脑中会浮现出微生的脸呢……
不会的,我仰梧行的正坐的直,定然不会有甚么龌龊心思。
于是她梗了梗脖子,颇为硬气地道:“夫人放心,我仰梧向来光明磊落,怎会生出不善之心。”
息宓掩面笑道:“是吗……只是待会儿你拿好凿灵刀,这刀里有我的意念,你若是迷失了方向,就把自己的血滴在上面。”
顿了一下,她又道:“天书洞察人的内心,可并不局限于良善哦……”
息宓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没给仰梧仔细揣摩的时间,便拖着她入了天书之中。
仰梧定住心神,努力让浩然正气充满自己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这样乖巧,怎会迷失在心魔里?
她自信满满地走进天书,正准备走上自己的光明大道,眼前的画面却……
怎么是玉画台?
更要命的是,那台上一双相依相偎的影子是谁??
仰梧平生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内心……
第二十六章 入幻
“微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向他,指尖抬起,想要触摸他白衣上流泄的长发。
那人影模糊了下,再见时却已只剩莫微生一人,先前他身旁娇小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那人转过头,仰梧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揉碎星河的眼眸里,他朝她招手,微笑道:“玉儿,过来。”
夜光撒下,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月华。仰梧仿佛受了蛊惑般,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里。
莫微生手下略一用力,将她揽进怀里。
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她覆盖住,仰梧闭上眼,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淡淡的书墨香气。
这样毫无防备、身心交付的相拥,竟然让仰梧有些怅然若失。在往后的时光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机会呢?
仰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将脸埋入了他的怀里。
她想,就抱一下,一下下就好……
莫微生挑起她的下颌,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掌下的肌肤如白玉般细腻柔滑,带着些月色的微凉。
白玉上点着一抹绛红,轻嗅一嗅,还带着些甘甜的香气,仿佛一枚醇香的浆果撒在了三冬腊月的雪地里。
他的眼眸逐渐变得深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那抹殷红愈来愈近,直至在眼前消失不见。
四唇相触,唇间尽是绵软的滋味。
仰梧的眼皮有些颤抖,心脏像一头小鹿般在胸腔里乱跳着。
虽然之前她心血来潮偷亲过他一下,但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和此时的状况完全不一样好吗!
漫天星河照耀下,两颗心碰撞在一起。
仰梧正沉浸在这片温柔乡里,可腰间的凿灵刀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某人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莫微生看着她,哑声说道:“玉儿,留下来吧。”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吹气,低声诱哄,“留下来,好不好?”
仰梧睁着眼睛,眼里三分清明,七分沉沦,几乎快溺毙在那双温柔似水的眼里。
她动了动唇,在那声‘好’字几欲脱口而出时,凿灵刀再次震动起来,比刚才更加的剧烈。
仰梧的心神总算清醒了几分。心底的声音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真正的微生还在申山等着她。
凿灵刀里有息宓的意念,它发出如此猛烈的震动,想必息宓的状况不容乐观。
“对不起。”她低低地道了声歉,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她抬起手指,往刀刃上狠狠地划了下去。
消失的前一秒,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微生。
那人迎风而立,衣袂飘扬,猎猎寒风下,他的身影竟显得有几分单薄。
仰梧突然鼻子一酸。嘴唇几度开合,即使声音被劲风淹没,依然能看出她说了什么。
她说:“等我。”
她离开后,玉画台也随之摇摇欲坠,轰然倒塌。
仰梧被凿灵刀送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园子里,四周黑的连手指都看不见,只园子中央有些微的亮光。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边摸边叫着息宓。
“息夫人!你在哪儿?你现在怎么样?!”
到那点亮光不远处时,她终于看清了息宓此时的样子。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气息极不稳定,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脸上,眼角隐隐溢出鲜红的血液。
仰梧心中大骇,“夫人!”
她连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身体,连问了她几遍她怎么了,然而她却都不回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仰梧随她的视线看去,那亮点处原是一座墓碑,此时碑前正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形来。
是个头戴冕冠的男人。珠旒低垂遮住他的眉眼,一身玄色龙袍尽显帝王威严。
他视线眺望着前方,轻轻喊道:“宓儿……”
息宓面上没有表情,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只有扶着她的仰梧注意到了她微微僵直的脊背。
仰梧绕过手去将她的手握住,试图用人类温暖的体温给予她些许力量。
“季桓。”她声音淡淡,没什么情绪。
那男人从碑中走出,走到她们面前停住。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浸入骨髓的冷意,仰梧有些害怕,这个人……不,他根本不是人……
然而他看也没看仰梧,丝毫没有理会为何会多出一个人来。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息宓,抬手想摸摸她的脸,但那手却径直从她脸上穿了过去。
他愣了愣,忽地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灵体,根本就触碰不到她。
“唉……”他摇摇头,苦笑一声。
不过片刻后他脸上又浮起温和的笑意,“宓儿,你来了。”
息宓冷笑了一声,“我竟不知陛下还有如此柔情蜜意的一面,看来我与陛下终究生分。”
这话中意有所指。男人怔了一怔,又跟她温和解释道:“宓儿,可是还为阿照的事介怀?阿照于我,恩情莫大,我与她到底还是有些情分。”
息宓都快被气笑了,“所以陛下就将我弃如敝履?扔在一旁不闻不问?那息宓真是钦佩陛下此番深情。”
她句句带刺,那男人有些无奈地笑了,但神情依然柔和。
“宓儿,当时局势不稳,你身子孱弱,实在不宜与我劳累奔波。所以我想着,为你辟一处安谧的庭院,你也好将养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