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画完一幅,她就像交作业的学生似的,拿给路从白过目。后者却都只神色淡淡扫上几眼,便告诉她可以将画放下走人了,从不做任何评价。那种感觉就像是导师总不给毕业论文提修改意见,只等着在最后答辩时放大招——不予通过。
就这么交了两三幅画后,顾繁星还有些发怵,直到一次折返,在门口偶然瞥见路从白将画纸仔细妥帖地夹进了一个牛皮封的横版画册后,将册子收进书桌正中的抽屉里锁上,才松了一口气,又不禁腹诽这家伙心里满意还藏着、掖着、端着,闷骚。
那次折返书房,顾繁星是觉着在国际性的展会与拍卖中也不能显得太过无知,就想找路从白借些资料拿回屋,每天睡前抽空翻翻。路从白倒也大方,给她指了书柜其中两排的资料盒与文件夹,说是大约合适她看着解闷。欢喜地拿回去后顾繁星才发现,那里头很多关于陨星的外文研究资料与文章都是他亲笔翻译、批注的。
都说字如其人,夜灯下,顾繁星倚在床头静静翻读,一行行铁画银钩之下的藏锋一如路从白收敛在眉间的倨傲。
那之后顾繁星再进书房取资料,就都会在楼下切好一盘水果端进屋。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两人各占一样,也算扯平了。
路从白每年七八个月都不在家中,初住进别墅时顾繁星还没察觉,日子一久,就愈发嫌弃这家里着实缺了点儿温馨的生活气息。一开始她还只敢往自个儿的卧室里布置各色的创意家居用品,后来慢慢地就将为别墅“添砖加瓦”的魔爪伸向了一楼的公共区,沙发上的抱枕、窗台上的绿植、吧台上的大理石摆件……不知不觉就把偌大的空白空间填满了大半。
这些变化路从白都看在眼里,不置可否,一副只要她不祸害到他的私人区域,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模样。但自掏腰包的顾繁星对他的默许却仍旧不太满意,连经常来串门的晏泽都夸她挑选家居装饰的眼光相当不错,情趣盎然,偏就路从白视若无睹,把顾繁星的满腔热情差不多都浇灭了。她仿佛已经能想见,当某天自己离开别墅,这些点缀摆设就会被别墅主人一口气打包丢出门去。
那日她故意在晏泽来蹭饭时说起这份担忧,路从白眉一挑间,含了几分戏谑正要开口,却被晏泽拍了胸脯抢先道:“你放心!这些东西我看着喜欢啊,如果老路不要,我就全部搬回店里,搬回家里——”
“也是,总有人识货。”顾繁星咬着筷子,得意地扬眉加以挤兑。
“顾繁星给摆上就已经够折腾了,我不打算让你再折腾一遍搬走。”路从白用眼角瞥了晏泽,云淡风轻地说完就低头继续吃饭,俨然是“此事不容再议”的架势。
当时的顾繁星无言以对,深感自己已经联合了晏泽还能败下阵来,实在窝囊。饭没吃两口,气却囤了一肚子,直到夜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摸下楼去吃宵夜。吃完她又想起还没给绿植洒水,可拿起花洒凑近窗台一瞧,叶上居然是湿润的,有的尖儿上还挂着水珠——晏泽饭后就走了,她又气得忘了,也不知路从白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就趁她在楼上时浇了水。
也不是那么不待见这些装饰啊。她心里嘀咕着,再把路从白饭桌上说的那句话一琢磨,发现那话中之意好像就大不同了。放下花洒,顾繁星眉眼皆是笑地回了屋,沾枕就睡,第二天一早就又买回个铁艺的多肉植物架……
架上的多肉小盆栽还没添置满,顾繁星的最后一幅画便先完成了。
入冬之后的怀海气温骤降,落地窗在别墅内外的温差下起了白雾,老式座钟的摆子安逸地摆动出不变的幅度,她就那么懒懒散散地赖在壁炉旁烤手闲坐到了下午,有种学生党提前完成寒假作业的成就感。
果然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就会原形毕露,要是大刘看到她现在这些学生气的样子,大概怎么也不会相信她是路从白的女人吧?
图森陨石展览与拍卖会的请柬也在前几日寄到了别墅,顾繁星如今就等着路从白发话,随时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正满怀憧憬地出着神,二楼走道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顾繁星抬眼望去,却见路从白换了身外出的冬装往下走,居家的休闲毛衣外搭英伦风的长款大衣,随性又不失格调。她不得不承认衣架子就是不一样,随随便便就硬是把楼梯走成了红毯。
不过这么快就出发吗?这效率也太高了吧。顾繁星暗忖着起身,用眼神询问他。
“你也换身衣服,和我出门一趟。”路从白走近,手里拿着车钥匙,“我在车里等你。”
“去哪儿?”
“怀海天文台。”
打开车门,顾繁星才发现收藏室被路从白转移了,大大小小的封存容器全固定在后厢,最后一个放不下的,就搁在她的副驾驶座上。
“你这是……”
“既然都画完了,就该捐给天文台了。”
第二十八章 雪落时入梦(7)
尽管看这阵势,心中隐隐已有了七八分猜测,可听路从白语调平淡地说出来,顾繁星还是怔愣了半晌,才找回话音:“我听林伯伯说,这些年你已经把大部分得到的陨星都捐给了天文台——这些,就不用全都捐出去了吧?”
她只是对着这些陨星画了一个月,都画出感情来了,更别提将它们一块一块收集、珍藏起来的路从白了。
“上车吧。”路从白却像没听见似的,发动了引擎。
顾繁星见状抿抿唇,只得坐进车里,把那块装着橄榄石陨星的透明容器抱在身前。之前她对着写生,这玩意还高高摆在墙柜里,可望不可即,没想到才近距离接触上,这就要捐掉了……车开了一路,她也暗自郁闷了一路。
四十分钟后,路从白将车子停稳,拔了车钥匙,扭过头却瞥见顾繁星还一动不动地抱着那陨星容器,一张小脸拉得老长,全写着心疼,禁不住勾唇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捐的全是你的东西。”
“就算要把其他都捐了,那至少留着这块吧。”顾繁星没兴趣同往常那样加以言语上的回敬,软绵绵的嗓音反倒可怜巴巴的,“这块的意义不一样。做科研研究,也不差这一小块啊……”
“不做研究样本的陨星,天文台也会出借给各地的陨石文化馆用于展览。与其把它们困在一间小小的收藏室里,不如让它们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被众人瞩目。那就和它们在天上闪烁时没什么不同了。我说过,陨星坠落不该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全新的开始。”路从白静静听完,笼着她的目色沉冽,却好似揉碎了她怀中陨星的琥珀色荧光。
“觉悟这么高,可之前不也都自己藏着这么久了……”顾繁星垂眸嗫嚅,隔着容器描摹着陨星的轮廓,心头尤其不舍。或许是因着这碎块与自己手链上的那一小枚很像吧。
路从白听得真切,坦然自嘲:“留个关于故人的念想罢了。俗人,总是摆脱不了俗气的欲望。”
“那现在怎么又摆脱了?”顾繁星反问他,还是不动弹。
看她居然和自己较上真儿了,路从白不觉好笑:“因为现在不需要这念想了。”
“不需要?为什么?”
“交换条件只是带你去图森,不包括回答你的一切问题。”路从白探身欺近她,在顾繁星的惊瞪下解了她的安全带,“走吧。”
嘁,怎么不干脆说这是另外的价钱?顾繁星回神,裹紧围巾暗诽着下了车,反把自己给逗乐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立场鲜明地板着一张脸走完捐赠的全部流程。是林彻出面接待的,但诚如林彻一开始给顾繁星介绍的那样,路从白待人冷淡,配合着签下确认书后就一刻也不多待地带她出了天文台。
回去的一路,车里安安静静的,顾繁星还在非常俗气地替路从白心疼那些得之不易的陨星,而后者却神色淡然,倒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心头憋闷,她脑袋一歪,眼不见心不烦,望着车窗外发呆。后视镜中繁华的城市街景渐远,当安谧取代喧嚣,一片雪白从顾繁星眼前晃落。一怔间,绒绒雪粒纷纷而落,窗外已换作白茫茫的北国雪景。
怀海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与顾繁星不期而遇了。
沅城远在南方,她从未亲眼见过雪。一粒雪沾落在窗外,顾繁星好奇地将指尖覆上去,像是要隔着这车窗将那雪点儿抹下来。笑意染进眼底,初见落雪的新鲜感完胜,顾繁星一扫沮丧,扒在窗边一眨不眨地瞧着,跃跃欲试得像个孩子。路从白用余光瞥着,眼梢眯起温柔的弧度。
山道不长,顾繁星大老远就望见晏泽的紫色跑车停在别墅前,已覆了薄薄一层雪。晏泽也眼尖,一看两人回来,就降了车窗兴冲冲地使劲挥手喊道:“你们这是跑哪儿去了?发消息也不回,我都等半天了——”
顾繁星这才想起从包里取出手机,一看全是晏泽发来的微信。她给静音了,没注意。
“老路,快把你车库打开!”
那边晏泽还在喊,路从白一脸冷漠把车继续开近。车库的门向上收起,里头空间足够停三辆大型越野,但晏泽还是趁着顾繁星提前下车的工夫,抢先把自己的爱车倒进去,二话不说借了库里的掸子把车盖上的雪与残叶刷刷刷拂了个干净,接着全不管地上的一片狼藉,拎起后座里一大袋东西就溜了。
路从白也懒得与他计较,把车库都清理妥当后,才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前,拍去肩头落雪。他推门往里,就见两人在壁炉旁忙得不亦乐乎,也不知晏泽是怎么说动的顾繁星,连外衣都没换下就帮着一起布置。她垂眉带笑地摆好三只高脚杯,原本下车时冻白了的唇,如今靠近炉火一烘就恢复了血色,连带着脸颊也是红扑扑的。
这阵势是打算“围炉夜话”了。路从白收回目光,径直上楼换衣,再下来时,两人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红酒甜品,白盘银叉,暖和起来的顾繁星已扯下围巾和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自个儿则抱着抱枕盘腿坐在椅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整个人都好似缩成了毛茸茸一小团。晏泽才往最后一只高脚杯里倒好酒,抬眼看路从白还站在楼梯口:“老路,快过来啊——”
地盘是自己的,路从白也不客气,走过去俯身取了杯酒,往顾繁星左边空着的椅上叠腿一坐,话却是对晏泽说的:“你最近来我这儿倒是比从前勤多了。”
“哈哈哈,这雪天嘛,就是要大家一起围在壁炉边喝喝小酒!”晏泽也不接茬,笑着转到右边将手里酒杯给顾繁星递去,“我从我爸那儿坑来的好酒,快尝尝,暖暖身子!”
“不要空腹喝酒。”几乎是压着晏泽的话音,一碟提拉米苏蛋糕从左边递到了眼前。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右为难”,顾繁星左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路从白,右瞟一下满面热情的晏泽,最后尴尬地一手一边接过:“好,谢谢……”
第二十九章 雪落时入梦 (8)
“你这样怎么吃?”路从白挑高眉毛。
是啊,她没有第三只手可以拿叉子了,总不能直接用嘴碾蛋糕吧?顾繁星没脾气盯住手里的两样东西,最后还是在路从白冷冷的注视下把酒杯放了回去。她是真有些饿了,甜食能令心情愉悦,她也就不再管身旁两人,自顾自下叉吃了起来。
壁炉边的低气压还在莫名蔓延,吃完甜品,顾繁星才喝了点儿红酒。她不懂品酒,但还挺好入口,一个眼神,晏泽就会意地又给她添了半杯。
时间就在半杯又半杯中悄然滑过,落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雪却不曾停过,在门前空地上越积越厚,别墅外的壁灯映着雪,茫茫间一点莹亮。
顾繁星喝得微醺,但酒品却不赖,只眼巴巴地瞅了阵窗外,而后红着脸偏过脑袋问路从白,神情难得的乖:“我想去外边堆个雪人,可以吗?”
“如果你不想在去图森之前生病,就最好别去。”路从白看出她的醉意,揉揉眉心,从她手里拿过酒杯。
“我身体很好的啊,不怕冷!而且外边雪小了,没事儿——”顾繁星也不像其他喝醉的人那样想抢回酒杯,嚷嚷着要再喝,还看似十分清醒地列举了两点原因,“不会生病!”
这酒是晏泽给她陆陆续续添的,只是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晏泽被路从白一个眼神看过来,也忙出声劝道:“繁星,你现在喝了酒又烤着火当然不冷,一出门反而容易着凉——”
“那、那好吧!我不去了!”正当晏泽为醉酒后的人还能这么通情达理而感叹时,顾繁星又笑眯眯地接出了下一句话,“不然……你去帮我堆一个吧?”
“我,堆雪人?”晏泽睁大眼,指着自己。
“是啊,你不会堆吗?”顾繁星用力地点点头,一脸无辜地问。她记得小时候父亲答应过自己,等她再长大些,就带她一起去北方考察,带她打雪仗堆雪人。要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就像他们一样,在星空下一起看星星。
晏泽一听,音调陡然拔高:“我的字典里还没有‘不会’两个字!你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话音未落,他牙一咬,已从椅背上抓起外套,风风火火地就出了门,走到落地窗前正对她的位置挥了挥胳膊,示意她看好了。
顾繁星也确实如晏泽期待的那样,很安静地抱膝坐在椅上当个好观众。但专心致志盯了好半天,那团雪还不见成型,她才有些迟钝地转过脸来问路从白:“晏猴子真的会吗?”
“就这么想堆雪人?”路从白锁视着她。
“想啊!说好了的,长大以后带我一起堆雪人,一大一小牵着手……我们还一起看星星……”话音黯然,顾繁星低垂的长睫下闪动过不真切的晶莹。
路从白抿唇,夜色在他眼底似雪融开,凝成了光。
“好好坐着别乱动。”
没等顾繁星回应,他也起身往外走去。
一扇门隔开了仿佛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晏泽还在挣扎着摆弄雪团,时不时朝掌心哈气,一脸无奈的焦躁。顾繁星迷迷糊糊地看到路从白走过去,与他说了几句,后者这才灰溜溜地回了屋。
“你怎么回来了?”
晏泽发现喝醉后的顾繁星有些呆呆的,但比平时问题多了,又不想承认自己真不会,仰头闷了口酒下去,感觉暖和些了才回道:“他行他上——”
“哦。”顾繁星听完还很认真地应一声,点头笑了,“他肯定行!”
话毕,她就笑眯眯地转回脑袋,继续盯住了窗外的那个身影。
雪势渐小,路从白屈膝半蹲着在地上滚起雪球,动作并不熟练,却透着一贯的沉稳作派。虽然顾繁星自个儿也没堆过雪人,但瞧着他的架势就觉得能成!
在旁边看着她那副全神贯注、眼里带光的模样,晏泽喝进嘴里的好酒都觉得泛了酸,索性酒杯一放,探着身子问她:“繁星,你是更喜欢和我相处,还是老路啊?”
“当然是你啊。”顾繁星答得干脆,视线却不离路从白,欢喜地发现小雪人已有了雏形。
眼神亮了一下,晏泽追问:“为什么?”
“你、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吧,还愿意来搭理他……”她蹙眉沉吟了片刻,才竖起拇指,“是、是真爱了!”
“果然是醉了……开始答非所问,我居然还是认真问的。”晏泽扶额嘀咕。
谁知顾繁星听到后,居然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斜睨了他几秒,才摆摆手说:“我、我答得没问题!你好相处啊,所以不缺我这样的朋友,很多……但路从白整天绷着一张脸,就应该,应该没人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