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上的松雪味道裹得顾繁星有些犯迷糊,像喝醉了似的思维迟钝,莫名就忽略了后一句,只对前半句将信将疑:“那既然之前都拒绝了,为什么今天又答应了?”
闻言,路从白不禁发笑,挑眉反问:“今天难道不是你替我答应的?”
“……”
顾繁星眨眨眼,懵住了,但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自己之前敲门催路从白赴约时,他就问过一句她是不是替他答应了……所以敢情,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别扭?不,不对,她有什么可别扭的?
想到这儿,她纠结地蹙眉,唇也抿得紧紧的。
“好了,你刚才也没怎么吃东西,回去再吃点儿?”路从白以为她是心中发窘,憋得脸都红了,就低笑地给她递台阶。
“不用了——我、我自己回屋再叫一份。”
顾繁星忙不迭摇头,之后便转身小跑着消失在了拐角。
她跑的时候脑海中就只有一个疑惑:最近自己怎么总在路从白面前落荒而逃呢?
第三十五章 守一期年岁(6)
之后几日,乔安娜都没有再出现,只交代了副理替自己一尽地主之谊,带两人在图森观光。然而顾繁星潜意识里并不想承她太多情,见路从白毫不犹豫地谢绝,不由安下心来窝在酒店房间,只盼着杰森那边能传来好消息。
两个人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都很安然,一个画画,一个看书,哪怕他们都在客厅,大多数时候厅里也是一片宁谧的。但这种无声却并不让顾繁星感到尴尬,相反的,就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阳光漏进一盏,同时照亮画纸与书页,她觉得很自在。
偶尔她也会趁路从白不在,偷翻他摊在茶几上的那本外文原版小说继续往下看,并在他回来之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装模作样地拿起炭笔。每每得逞,看路从白毫无察觉地捧起书,指腹再次抚过自己提前翻开过的书页,顾繁星心中都会窃喜小半日,也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时光在等待中一晃就到了展会前夜,等不来关于阿砳的消息,顾繁星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化着妆,对参加半小时后的晚宴并没有太大热情。大学舍友都很热衷学习交际舞,唯独她兴致缺缺,只硬是被拽去学跳过几次。不过来都来了,晚礼服也选好了,总没有一个人呆在屋里的道理,就当见见世面了。
晚礼服是在国内时就定好的,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全赖路从白的眼光。化完妆的顾繁星站到镜前打量自己,蝴蝶在鹅黄色的长裙上翩然起舞,薄纱层层叠叠,喇叭袖与洁白的雏菊刺绣设计,精致中又透着些甜美的少女感。镶着碎钻的高跟鞋与银白色的长款流苏耳饰相得益彰,清清爽爽,再没有更多炫目配饰。
她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心中无端猜想起乔安娜今晚会是怎样的造型,便又坐回梳妆台前,磨蹭着打理起发尾卷起的弧度,犹豫着扎了一个半丸子头来搭配衣裙风格,直到路从白叩门,她才惊觉又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顾繁星?”
“我马上就来——”
匆忙整理了台面,顾繁星就提起裙摆,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就走到了房门前。手按上门把,她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才将门推开。
鹅黄色身影完全出现在门后的刹那,路从白眼底的光芒倏忽即隐,随即漫上温和笑意,只用寻常语调道:“很合适。”
“还、还能看就好……”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却令心跳漏了一拍,顾繁星与他对视不到半秒就慌慌张张又垂下眸子。
心知她很少这么穿着,难免拘谨,路从白走近她一步,牵过她还下意识攥着裙摆的手搁在自己臂弯,“脚下小心些。”
“嗯。”顾繁星也怕自己乍穿高跟容易崴脚,老实巴交地点点头,然后不松不紧地攀住了他一截袖口,才道,“走吧。”
从光带点缀的玻璃廊入口穿过,便进入了主会厅。中央的圆形舞池上端悬着垂饰繁复的大型水晶吊灯,晶莹的珠链与坠子将光华折射向整个大厅,愈发张扬夺目。舞池之外,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簇簇鲜红的玫瑰,在烛光映衬下娇艳欲滴。
酒水和食物的香气在悠扬的乐声中飘荡开来,银质餐具也晕着淡淡光辉,来回行走的宾客随意取用着饮料与糕点,相互寒暄敬酒,时不时便会有酒杯的轻碰声夹进弦乐中。而四下的圆桌卡座也三三两两坐着人,交谈与笑声不断。
顾繁星与路从白姗姗来迟,走进会厅没几步,四周的灯带就黯了下来,众人自然而然将视线投向舞池,乔安娜一袭红色亮片深V的吊带裙,裹着热辣身材,站在水晶灯打下的那一束粲然暖光中,性感又明艳,叫人移不开眼。
身后有压抑不住的惊艳轻呼,顾繁星低头看看自己这保守的礼裙,又偷眼一瞥旁边的路从白。恰巧这时侍者经过,他便很自然地收回视线,从侍者手捧的托盘上取了杯果汁,神色如常地递给她。
“谢谢……”顾繁星接过,抿了口后弯弯嘴角,还挺甜的。
“各位先生、女士们,晚上好——”
趁着乔安娜在舞池中央做开场白,顾繁星环顾会厅,全世界陨石收藏圈的顶尖人物汇集一处,到底是难得一见的场面,竟让她不禁升起几分热血沸腾之感。来参加晚宴的大多带着家眷,有夫妻,有父女,还有母女与母子,她能站在这儿还真是沾了路从白的光。
“怎么了?”仿佛能感应到她的目光,路从白忽然在这时侧过头低声问她。
“没什么,我就随便看看,看能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顾繁星讪笑两声,念叨着怎么随便瞅他一眼也能被抓个现行。
路从白听了,竟微微弯腰凑近她:“世界范围内的主要陨石收藏群体分布在美国和欧洲大陆,其中美国占了三分二。所以来这里的参展商和收藏者绝大多数都是美国人。”
“难怪这种国际性的陨石会展每年都放在图森办。”顾繁星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转念就想到乔安娜有能力年年承办展会,可见财力与势力都相当惊人。
她话音才落,四周灯带瞬间亮起,顾繁星微惊,抬眸只见灯光下那袭艳红晚装翩然出了舞池,一步步款款走近。
“那么今晚开场的第一支舞——”
所有人的目光也追随着乔安娜,看她最终站定在路从白面前。乔安娜伸出手,眉眼尽是直率又妩媚的笑意:“这位先生,你能邀请我跳这第一支舞吗?”
“喔!”
舞会上一般都是男士邀请女士跳舞,乔安娜此举的暗示性不言而喻。善意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没有任何一位绅士会被允许拒绝这样热情的邀约。
“这位女士,我可以邀请他吗?”乔安娜又笑盈盈地看向顾繁星。
“当然。”顾繁星扯出笑容后便垂了下眼,没有和扭过头的路从白对视。她认为自己这时候应该表现得大方些才符合礼仪,毕竟只是一支舞。更何况,就算她有心与乔安娜争,可谁让她没认真学过舞步,还是别拉着他一块丢人。
目光被刻意避开,路从白眉心微动。
“路?”乔安娜微笑着又唤了他一声。
“我的荣幸。”路从白将情绪都藏进了幽邃的黑瞳中,嘴角勾起淡漠的弧度,欠身施礼后,就执起了乔安娜的手。
第三十六章 守一期年岁(7)
舞曲奏响,两人在掌声中滑入舞池。之后成双成对的男女也纷纷踏着节奏开始旋转,缓缓向他们靠拢。
顾繁星在原地站了半支舞曲的时间才找到角落的圆桌坐下,目光仍然不自觉地在热闹的舞池中寻找路从白的身影,经典款式的黑色礼服西装做了收腰的设计,显得他越发卓然挺拔,乔安娜纤长的手轻搭在他肩头,黑色细高跟踩出的舞步流畅,旋身时红色裙摆飞扬如同怒放的玫瑰。
光芒中央的两道身影,一个清冷,一个炙热,犹如冰与火的碰撞,矛盾之后,又完美契合。
隔得太远,顾繁星做不到从各色声响中辨出两人的交谈,只能望见乔安娜性感的嘴唇一张一合,碧眼含情地以笑意凝视路从白。
“路,没想到你的舞跳得这么好。前几年你在晚宴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学过,但不感兴趣。”路从白说着,跟随节奏带她转过半圈,视线一扫,很快就寻到了那抹灵动的鹅黄。
乔安娜背对着台下,笑中带嗔:“我很庆幸自己这次决定邀请你开第一支舞。只有这样你才不能拒绝我。”
“是吗?”路从白微眯起眼,看不清角落里那人的神情,漫不经心地做着没有意义的回应。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乔安娜借着舞步与路从白互换了位置,仰头问他:“路,你和顾小姐是恋人吗?这一次来,我觉得你的眼神变了。”
路从白脚步没有停顿,带她一个后仰,然后稳稳拦住她的腰:“是。”
“不,路,至少现在还不是。”乔安娜借力一挺直起身,伏在他肩头轻笑出声,“女人的直觉很可怕,它告诉我你在撒谎。”
“我不相信直觉。”路从白重新托住她右手,与她拉开距离。
乔安娜敏锐地觉察到男人的不悦,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这支舞快结束了,再陪我跳一支吧?”
“会有很多人愿意邀请你跳下一支舞。交换舞伴也是惯例。”
“那些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琉璃的晶莹倒映进乔安娜碧海般的眼底,折射出梦幻又迷离的光彩,“路,我不想做乔安娜·加西亚·史密斯,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仅仅是乔安娜·加西亚。”从三年前见到路从白的第一眼,她就想征服这个孤傲的中国男人,又或是甘愿被他征服。
路从白听完她的后半句,不由拧起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人,取决于你自己,不是别人。”
“确实,别人太多,我只要你看我是不同的就够了。”乔安娜弯了弯眼睛,巧笑嫣然,似乎无论路从白怎么冷淡回应,她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接话角度。
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的路从白几不可闻地一叹,没有再出声,只想尽快跳完这支舞。
“今天好像是你们中国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叫……”乔安娜话锋一转,又顿了顿用中文说出两个字来,“除夕?”
路从白脚步一顿,像是才意识到般重复了一遍:“今天是除夕?”
“你居然不记得吗?”乔安娜诧异。
他抿抿唇,转身错步之际,眼神又不由飘向顾繁星所在的那个角落,若有所思。
路从白的父母是商业联姻,没有情感基础,父亲路振山为人冷情,一心事业,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儿时的每个除夕夜都过得冷冷清清。后来他再长大些,父母虽然因着利益牵扯没有离婚,但却分居两地,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跟着父亲主,父子两人关系很僵,更没有过节的气氛。
再之后,他出国求学,路振山很反对他进入陨石圈,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想让他知难而退。但路从白却凭着自己的“猎陨”、“鉴陨”的本事与投资眼光在圈子里站稳了脚跟,积累了十分可观的资本。回国后更是独自生活,鲜少回去路宅,更是不在意什么除夕不除夕的了,只当做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来过,一切如常。
但顾繁星不同,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大约是第一次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过年吧。
“路?你怎么了?”乔安娜很少看他这样出神,用央告的眼神紧紧攥住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在你们象征团圆的节日里。你能理解我的,不是吗?”
乐声渐落进入尾声,舞池中的男女默契地在第二首圆舞曲的前奏响起时交换了舞伴。路从白托着乔安娜的掌心没有松开,只是变换了舞步,低头看向她:“我知道了。不过,我也需要你的帮助,跳完这支舞,借你酒店的后厨用用——”
看着路从白继续与乔安娜跳起了第二支舞。吃了半块提拉米苏的顾繁星垂下眼,忽然没了食欲,舌尖明明还残留着绵软的甜,心中却没由来泛起失落的苦涩。低眉垂睫间,她正回忆起那个壁炉旁的雪天,一个人影挡住了前方的光线。
“这位美丽的女士,我能邀请您跳一支舞吗?”她抬眼,身着燕尾服的青年彬彬有礼地欠着身,看向自己的眼里满是诚挚的笑意。
可对顾繁星来说,他太陌生了。手机日历提醒着今天是大年三十,她一度极力忽视,却还是在刚才那一刻陷入了强烈的孤独感中四面楚歌。“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或许她正体会着朱自清的心境。
“不好意思,先生……我不太舒服,正打算回房休息。”她报以歉意的一笑。
“需要我护送您回去吗?那会是我的荣幸。”对方被拒绝后依旧保持着绅士风度,笑容恳切。
“不用了,非常感谢您。”
“那么还是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也许是顾繁星脸上的笑意太过勉强,青年显得有些失落,却也没有继续坚持,再次有礼地一颔首后就走开了。
顾繁星松一口气,生怕还会有男士来邀请自己,最后瞥一眼还在舞池中的路从白便悄然起座离场了。还没走完玻璃长廊,晚宴的喧嚣就已几乎消失在耳畔,她没有再找地方独自散心,而是径直走进电梯,按下顶层按钮。
第三十七章 守一期年岁(8)
十五分钟后,换下晚礼服,摘了耳饰的顾繁星疲懒地缩在沙发上,高跟鞋不太合脚,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酸痛的脚,面料柔软的睡裙让人浑身都放松不少。半抱着靠枕,她想长这么大,自己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守岁。
被随意打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不知名的节目,主持人流利却缺乏感情的英文好似催眠曲,顾繁星听着一阵阵犯困,加上房间里的暖气效应,昏昏沉沉地就打算先迷瞪一会儿。
反正距离晚宴结束还有很长的时间,路从白要陪着乔安娜,才不会这么早回来……
窗外的夜渐深渐静,电视机里的节目不知换过几档,顾繁星几次迷迷糊糊想睁眼,却又都被太过温馨的梦境留住。
梦里父母都在,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边,因着母亲是北方人嫁到南国,还是习惯在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时包一桌热腾腾的饺子。
“咕噜……”
饺子的香气引得顾繁星腹中作响,她下意识地皱着眉,抱住枕头的手臂微微用力,仍是挣扎在梦与清醒的边缘,双目紧闭。
路从白端着饺子进屋时,顾繁星单薄的身躯正努力蜷缩着,长发微乱地披散在肩头,脚上的拖鞋被蹬掉在沙发边的羊毛地毯上,裙摆掩在脚踝之上半寸,后跟上一道被磨红的小口子在光洁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他放轻步子走近,把下好的一盘饺子与冒着白气的饺子汤无声地放上茶几后,转进卧室又出来,坐到她脚边熟练地用指腹在红痕上抹了点药膏。
见她睡得仿佛并不安稳,路从白想了想,脱下西装起身为她披上,这一挨近,正巧听到她肚子连连叫了几声,这才了然地勾起唇角。
“肚子饿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嗯……我再睡会儿,等开始放鞭炮再起来守岁……不然我熬不到十二点又要睡着了……”
顾繁星显然还在迷蒙中,抬手揉揉眼睛,才披上的西装滑下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