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般的语调又轻又软,像是小猫的爪子在路从白心头挠了两下,他顿住片刻,才又开口:“你吃完饺子,我陪你一起守岁,不会再睡着。”
“不是才吃过饺——”又懵懂地应了半句,顾繁星才骤然惊觉不对。哪有什么饺子,哪有什么炮竹?她人在图森啊!
霍地睁开眼,顾繁星扭头便对上了路从白笑意不明的视线。他半弯着腰,与她隔着不到一个巴掌的距离,松开两颗纽扣的衬衫领口下锁骨若隐若现。
顾繁星这回彻底醒了,咽了咽口水,眼神又还有些茫然:“你怎么在这儿?晚宴结束了吗?”
“应该还有一阵子吧。”路从白漫不经心地挑起眉,直身坐到沙发边,用下颌指了指茶几上的饺子,“趁热吃。”
原来她闻到饺子的味道并不是在做梦啊。顾繁星不敢置信地撑起身,把靠枕放到一边,呆呆地盯着桌上还在冒热气的一盘水饺。个个看起来都皮薄馅大,整整齐齐地摆着,皮儿上揪起的褶子也很正宗。
在“潘多拉”住了这些天,她还真没注意酒店有提供中餐。顾繁星疑惑地正要开口问路从白,却在转头的不经意间瞟到了他袖口上的白色粉末。
很不显眼,但她很熟悉,母亲每回包饺子,袖边儿也总会一个不留神就沾上丁点面粉。
“怎么不吃?我记得你之前买速冻,好像喜欢买猪肉馅儿的,这个也是。”见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盯住自己,不言不语的,路从白不禁好笑。
想问的话在唇边绕着绕着,就化作了酸涩胀在鼻间,顾繁星慌乱地别开视线,探身去够了盘子捧面前。
也不知路从白是从哪里找来的筷子,一周不用,她乍握住时居然还感到几分手生,夹了好几次才夹住饺子,一口塞进嘴里。
这吃相可不太斯文,路从白眼底的星河温柔流淌,默默守着她狼吞虎咽地把一整盘饺子全部吃完,然后一口气喝掉半碗饺子汤。尽管她一直把脑袋埋得很低,他还是看清了她微红的眼眶。
“我吃好了。”放下汤碗,顾繁星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乖乖地放在膝上。
为她的汇报式坐姿摇头失笑,路从白起身收拾碗筷:“吃好就准备守岁吧。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这一提醒让顾繁星大窘,从沙发从腾起来就往卧室跑,还“嘭”一下关上了门。
“我的天,顾繁星你刚刚在想什么?睡醒以后应该先梳洗一下的啊!”把洗手台前的灯开到最亮,顾繁星瞪大了眼仔细审视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还好,还好,没有眼屎……我还来得及洗心革面……还能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嘀嘀咕咕好一阵,顾繁星才渐渐冷静下来,把睡乱的头发梳顺后扎得一丝不苟,接着做了套面部护理,等发红的眼眶恢复正常,还慢腾腾地推门走回厅里。
厅墙角的座钟指针指向夜里十一点五十分,她微讶,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茶几上是空的,侍者已经来收过餐具,电视的屏幕暗着,应该是被路从白关掉了。此刻他正站在复古的立式留声机旁,原本空置的唱盘上多了一张黑胶唱片,唱针被缓缓放下,唱片开始旋转,乐声入耳。
“你这是……”顾繁星站住脚,眨眨眼,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情调。
路从白闻言回身,唇边是若有似无的弧度,顾繁星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穿着这件白衬衫,隔着上下楼的距离遥遥望她。
分明离那日才过去不到三月,她竟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这位美丽的女士,我有荣幸在这特殊的时刻邀您跳一支舞吗?”路从白不疾不徐地踱到她身前,优雅地欠身致意。
他低沉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与诱导,顾繁星脑子发懵,手却已鬼使神差地伸出放在了路从白宽厚的大掌上。直至温热透过指尖像电流似的窜进心底,她才猛地清醒般作势缩手,却被路从白先一步牢牢握住。
“我……我不太会跳。”顾繁星嗫嚅着。
路从白恣意而笑,贴近半步,左手轻扶上她的后腰:“不是穿着高跟鞋,踩多少次,我的脚都能保住。”
“噗嗤。”顾繁星忍俊不禁,绷直的脊背稍放松了些,赤足踩上绒毯,笨拙地随着他侧身旋转、进退横移。时不时迈错步踩到他脚面,路从白也满不在意,继续耐心地在她耳边引导。
没有华美的晚礼服,没有灯光与舞池,视线如期相交又翩然相错,顾繁星在悠扬的旋律中渐入佳境,觉着这会是自己终身难忘的一支舞。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
“我不知道你还要和乔安娜跳多久……”顾繁星尽量不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像埋怨,顿住一想,才又多解释了句,“我也不跳舞,都是一个人呆着,还是回房自在些。”
路从白听完没有立即做声,她微微垂着头,他一低眼,便能瞧见那段线条干净柔软的后颈。
“你、你们跳得很好看……”顾繁星也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等不到他的回应,咬咬唇,又补救道。
然后她就听到头顶传来低沉的轻笑,路从白今晚回来后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
“你笑什么?”她微恼地蹙眉瞪他。
“我没兴趣跳给别人欣赏。还是像现在这样自己跳着舒服好。”
“咚——咚——”
还不等顾繁星琢磨他话中含义,凌晨的钟声响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动,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舞步。
两道人影几乎交叠在一起,顾繁星睫毛轻扇,无言地凝视背对窗外星空而立的路从白。
星辰仿佛尽数被他收入眼底,银光飞流,眸色似天河粼粼闪动,连天边的明月都黯然失色。
“路从白……新年快乐。”
零点已至,这种气氛下还能想起拜年的傻气,引得路从白失笑。
“谢谢你陪我守岁,还有饺子和这支舞。”顾繁星抽回被他托起的手,局促地攥在身前,敛了眸守住心神继续往下说,“虽然你说我之前就谢过了,但我觉得还是不能占你太多便宜,该谢还是得再谢——”
“我接受。”路从白于是摆出认真在听的神情,点了点头。
顾繁星紧盯自己脚尖,忽略那还隔着后腰衣料一阵阵从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嗯……我知道你其实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如果有,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就像给那些陨星作画一样。”
“倒是有。”路从白听完眯起眼,在顾繁星诧异又期待的目光中给出了明示,“拍卖会结束后还会有一次小型的慈善晚宴,如果再有人问你能不能请我跳舞,替我拒绝。”
“拒绝?”他要自己当挡箭牌,挡住乔安娜?她疑惑地发现路从白的心思变得比初见时还难以捉摸。
路从白拦在她腰后的手微微用力,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薄唇就在耳旁:
“玫瑰固然美艳浓烈,却比不上雏菊香气宜人。”
这意有所指的低语惹得顾繁星心如擂鼓,她埋头僵立在原地许久根本不敢动弹,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就这么站着,等着,等到十二声钟响都过了,也等不见后续,才骤然意识到地上的影子少了一道——
厅里空无一人,自己对屋的卧室门紧闭。顾繁星抬起头时傻了眼,这家伙也不把话说明白就回屋了?
耳根还烧得通红,顾繁星懊恼地捂住脸跑回卧房,背抵上门一锁才低呼出声。她不该这么依赖路从白,却又仅仅为着他一句似是而非的呢喃牵动心绪……
摸着手链上的陨星坠子,顾繁星害怕地意识到,不论之后的每个除夕如何热闹,自己今夜守过这一期年岁的全部记忆,都将只属于他路从白一人。
第三十八章 长梦有尽日-上(1)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的顾繁星没赶上展会开幕式,匆匆吃完早午饭,便随路从白一道出门下到展厅。
昨晚磨破的脚后跟好得出奇快,半点儿也没影响她逛展。
顾繁星也想通了,左右都是等消息,老把自己闷在房里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倒不如趁这机会多长些见识。“蹭票”来的世界三大陨石展之一,错过这村以后就没这店了,她可得把握机会。
潜心画了将近一月的陨星,顾繁星对陨石表面特征的观察力比初学者强上许多,再加上记性好,每到一处展位前,路从白只要稍加点拨,她就能很快瞧出几分门道,倒也鉴赏得有模有样。
酒店的三、四楼都是展厅,虽然比不上拍卖会上的拍品,没什么稀罕的陨星种类,但都是正式鉴定过的真品,顾繁星也算大大开了眼界,唯一的遗憾就是能看不能摸。
于是花了三天时间细细转完所有展位后,她福至心灵地记起来时路上看到的“明市”,那里的露天摊位似乎并不拉红线、隔玻璃,便开始为路从白提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周到服务。
路从白被强行嘘寒问暖,心头无奈,忍了半日终是眼皮一掀让她老实将想法说出,不准再胡乱献殷勤。
“外边的陨石市场是可以上手验货,但大都是小商贩四处捡拾或是购买来的,有的人自己也不太内行,鱼目混珠的,恐怕有不少假货。”
“那更好啊!我就是想辨辨真假,展会里全是真的,我先知道它是真的,再对照着特征去分析,总会觉得一条条都能对的上,锻炼不了我的眼力。”顾繁星笑眯眯地从兜里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副手套与高倍放大镜,掌心摊开还躺着块磁石,“你看,我连装备都提前买好带齐了——”
“你放着家里那么多现成的假陨石不研究,非跑来这儿看?”路从白好笑。
顾繁星被问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才把东西讪讪收好,挠挠头:“我之前纯把你那些都当家居摆设了,还真没想到可以拿来练手……”
对上她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路从白叹着气揉了揉眉心:“当初看着挺机灵。”
“实际上我也很聪明的,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你给我个机会证明?”分明是横在地上的杆儿,倒被她一句话就给架起来顺杆爬上来了。
还确实是机灵。路从白扯了嘴角瞥她:“去换衣服吧。”
顾繁星得偿所愿在“明市”大大小小的摊子里又转悠了三四天不提,偶然一次下午回酒店,还正巧遇上乔安娜前呼后拥地从里头出来,坐进车里。
六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随行,一个随她进了前车,剩下五个则直接跑步登入后车,始终半开车门。从他们腰后衣服被顶起的轮廓来看,大约都是隐藏持枪。
如果只是普通的正经生意人,这安保阵势未免太过夸张,倒像是随时会被袭击暗杀一样,反而对上了晏泽那句“黑白通吃”。
这让顾繁星又联想起“暗市”,当时屋里包括红毛在内的杰森的手下,腰间也是鼓鼓的。或许乔安娜防的就是“暗市”的势力,双方都不是吃素的。
然而,十日的展会即将结束,杰森还没派人来联络,多半是没能打听到什么。
连被乔安娜忌惮的“暗市”情报网里都找不出关于阿砳的线索,顾繁星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尽量转移心思,不将沮丧在路从白面前表露。
他已经帮了她太多,无论能不能成事,她都不该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所以之后没出门的两天她就总把拍卖会挂在嘴边,把心中的三分期待愣是渲染成了八分,直到顾繁星跟随路从白在五楼交易大厅的席位坐定,她才意识到这次图森之旅是真的快要落下帷幕了。
上午九点,参与竞拍的收藏家与商贩陆续进场完毕,两人的位置在第三排偏左,顾繁星脑袋灵活地转动着,发现人数比晚宴时少了一半儿,不由有些纳闷地将胳膊撑到中间的小桌上,手掩在嘴边,低声问路从白。
“怎么这么少人?”
“有的商人只是为了来参展销售,不参与竞拍。”路从白答她时,拍卖师正在台上介绍本次交易会共将展出并拍卖的标的总数为三十四件。
“这么看来竞争也不大啊。暗市偷卖的保密拍品名单还那么有市场?”顾繁星一心二用地听着,余光还瞄到隔壁桌那对眼熟的白人夫妇,倒是相当有缘。
“就算标的数量少于买家,对于重量级拍品的竞争还是一样存在。更何况每个买家的收藏方向也不同,提前了解心里有数,总是有利。”
两人说话间,拍卖会已经正式开始了。正常拍卖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作为热场,前五件拍品都并非陨石,而是陨石相关的边缘收藏品。
由礼仪小姐手托拍品上台展示,同时拍卖师背后的大投屏上也在不间断轮流播放拍品的文字资料与各个角度的高清实拍照片。
第一件是有纪念意义的陨石出版图录和实寄封,起拍价六百美元。也许因为只是“开胃菜”的缘故,坐席间气氛相对轻松,大家都在相互观望,偶尔也会有几句来自后排的窃窃私语落入顾繁星耳里。三次加价过后,就以一千五美元的价格完成了交易。
之后三样标的物的成交价也都在一千美元左右浮动,没有特别吸引顾繁星的,竞价也不激烈。
她自以为趁路从白不注意,本想悄悄打了个呵欠,却被拍卖锤突然敲下的响声吓了一跳,才张开的嘴愣是抿了回去。
“好,让我们恭喜约翰先生拿下我们的第四号标的!”距离开场已经过去二十分钟,拍卖师的语调依旧激昂如初,“下面介绍第五号标的,也就是最后一件陨石相关收藏品,Eugene Dixon的油画《陨石》,尺寸60cm×45.5cm——”
大屏上投影着Eugene Dixon的生平大致,1776-1823,以油画的形式绘制样本,对当时的已知矿石进行了精细记录,其所著的《矿石学图解》被视为是世界地形矿物学的奇作。
除了著作插图外,Eugene Dixon还在晚年以陨石为题材,创作过三幅大型油画,《陨石》正是现存之一。
顾繁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甚至微微往前探着观察台上的油画,巨大的陨星拖着火光从天穹坠落向村庄,色彩的碰撞浓烈而大胆,将光感运用到极致。
若是人能直接站在悬挂的画幅下仰望,必定会被画面营造出的这种陨星坠空的真实感震撼。
“这件Eugene Dixon的《陨石》画作,起拍价四千美元!”
“四千一。”
“四千三。”
“我不懂画,你觉得怎么样?”喊价已经开始,路从白抿了口红茶,见顾繁星一反之前百无聊赖的模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当即眉峰一挑问她。
“Eugene Dixon我了解得也有限,但除了付印在书中的插图外,他的原版手绘现在确实已经很难得了,存世不多而且在流通的少,都在博物馆或是私人收藏家手里。这幅油画,可以说是他创作的巅峰吧——”
顾繁星也不瞧他,心想这画今天被别人拍走后,再想看实物就难了,所以舍不得把眼神挪开半秒。
可谁知自己才说完,身旁那道冷清的话音就再次传入耳中。
“五千。”
第三十九章 长梦有尽日-上(2)
这样大幅度的加价,显然是在暗示其他竞争者自己对这件拍品志在必得,引得竞拍席中一阵唏嘘,都把视线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