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从白飞快用眼角一瞥,见她手里攥着一团棉布之类的玩意,但也没看清,只随口问道:“这什么?”
“少废话。”不合时宜的羞臊让顾繁星原本吓白的脸颊隐约泛出绯红,双手绕过椅背,把卫生巾按在他的伤口处,长度有限,只够缠一圈,希望能起到些止血的作用。
这一下路从白才看清楚那东西,然后似笑非笑地转开目光,直视前方,倒是一派“非礼勿视”的君子作风。
“你挨的那一棍,真的没事?”
顾繁星闻言,手下使劲把“临时绷带”的两头握到一处,和绑辫子似的,用多备的弹性发圈绕了三圈箍牢,嘴里回敬他:“还好,足够给一个伤员包扎了。”
“我问认真的。”路从白一叹,从在枪林弹雨中幸存的内后视镜中打量她的面容。
第五十一章 长梦有尽日-下(6)
“……那棍子直接打中的是挎包,上面金属扣受力变形了,所以我没事,你放心吧。”顾繁星一咬唇,见镜中他双眼光芒依旧透着凌厉的力度,却唇色微白,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时与他较劲太过无理取闹,语气便软了下来。
其实肋下在吸气与用力时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她判断绝没有伤筋动骨,至多淤青几日罢了,何必说出来让他担心呢。
“那就好。”
随着路从白微一点头,车厢中突然陷入了沉默。
这不到半日的遭遇对顾繁星来说本就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此刻不免有些发怔,但她很快发现新的血水再次从他的伤口渗了出来,这种过分简陋的包扎起的作用太小,不由蹙眉道:“你这样不行——我看他们好像没有追来,应该是被乔安娜手下的火力压制住了。不如我来开车吧,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这车也开不了多久了,不用换了。”路从白语气平淡,低眼扫过正飞快下降的剩余油量可达里程数。
顾繁星不解:“什么?”
“这车应该在漏油。”
听了路从白这话,顾繁星忙把身子探出车窗外朝后看去,一条油带赫然。肯定是刚才有人开枪想瞄准车轮未果,却没想到跳弹会歪打正着击破了车底油箱!
想到电影大片里油箱中弹后整车瞬间大爆炸的场面,才干透的冷汗又被一个激灵惊得整个后背都是,顾繁星退回车里,无法理解早就发现了的路从白怎么能这么淡定。
“回忆一下你在学生时代学过的爆炸条件。”路从白好像猜到她心里中想什么似的,嘴角轻挑,“大部分时候油箱被普通子弹击中一次都是不会引起爆炸的,除非短时间内大量汽油流得到处都是且和空气充分混合,最后被火花点燃并剧烈燃烧。”
“现在可不是科普化学知识的时候。”顾繁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被他这么一打岔,反倒真没那么紧张了。
她定神看了眼油量表上的数字每一秒都在跳动,按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五分钟就会趋零。
路从白在前方的分岔路口左拐,却慢慢减下了车速,直到完全刹停。“我们下车。”他边说边打开副驾驶位前的手套箱,从里头找出了一个打火机。
剩余油量可达的公里数最终停留在了零点五,顾繁星隐约猜到他的用意,急忙跟着他下车。
黑色的车外壳上密密麻麻都是凹陷的弹孔,看得她一阵后怕。
“走!”路从白握住她的手腕往回跑向岔路口,同时甩开打火机的盖子,拨动打火轮后往后一扔——
火苗点燃地上的油带,顺风之下眨眼就窜向了吉普车,经过车下汇集的油泊瞬间化作巨大的火舌舔舐车身,越烧越烈!
当两人绕过岔路口完全置身另一侧时,爆炸声才隔着山体传来。
这样即使伍德沃德的人在对战中占据上风后驱车顺着油带一路追来,也会追错方向,并最终找到一堆爆炸后燃尽的残骸。
“能争取的时间不多,我们还是要尽——”路从白从涌上半空的那团烟气处收回目光,正欲抬步,眼前却骤然一黑。
“路从白!”顾繁星反应迅速地架住他。
路从白稳住身形,不动声色地重新睁眼看向前方,一点点恢复了聚焦:“我没事……走吧。”
“……好。”顾繁星知道,如果路从白真的无事,一定会从自己肩上撤开胳膊,如之前无数次那般牵起她的手走到她身前,将无声而坚定的背影留在自己。
可这一次他没有。他只是在支撑。
顾繁星没有问路途还有多远,只能埋头咬牙忍着肋下的闷痛架着路从白往前走。
她虽记不住路,但却默算过从自己被胁迫上车到抵达工厂园区的时间,超过了四十分钟,而方才他们飞车逃出园区,时速是来时的两倍,但最多行驶了不到十分钟……
而乔安娜的第二批人马究竟还要多久能到,这郊区的岔路极多会不会倒霉错过……谁都不知道。
情形并不乐观。
白昼如同天边的霞光正在一点点剥落,路从白还清醒地在为她指路,可随着他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渐渐增加,顾繁星明白他失血脱力的症状正在加重。
“路从白,你刚才说过的,足够送我这个路痴回去的。”
“嗯,我对你的承诺永远作数。”耳边传来的声音透着疲惫,却没有半分犹疑。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答应带上我。”顾繁星用力眨眨酸涩的眼,她不能再在这时候为哭泣而浪费的力气。
“呵,这个答案就很长了……”路从白轻笑一声,话音中断,像是费劲地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这次回去以后告诉你吧。”
顾繁星害怕他睡过去:“这路也很长,你可以慢慢说——你就当是我走路无聊吧。”
“我们还是都省点力气吧。”
这一次路从白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应话,但语调却依旧有力,不容分说。
顾繁星默然,扭头去看他,却见他将坚定的视线投向了远方残阳,额发垂落挡住了他半侧的眉眼,轮廓却在光影的雕镂下显得更加冷峻刚毅。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男人会倒下,哪怕他也只是平凡的血肉之躯。
她已经习惯了路从白走在自己身前,孤绝无声的背影,却总能让她这不自觉地去追随,仿佛前方的路再远再叵测,也可以无所畏惧……
“来了。”
忽地,男人紧抿的唇角松开些许弧度,顾繁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能看到那双寒潭幽深的眼在前方传来的引擎声中疲惫地缓缓闭上了。
“路从白?路从白!路从白——”
支撑不住男人的全部重量,顾繁星踉跄地栽倒下去,膝盖重重磕在沙砾上,双手却牢牢地护住了怀里昏迷的路从白。
心失去控制地往下坠,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事,这样疯狂地失声大喊一个人的名字。
“快!他们在那里——”
乔安娜亲自开车带人赶到,她的贴身保镖在车还没停稳时就跳下了路面,向两人跑来。
“小姐,我们得马上送他去医院——”
紧握的手被分开,一名高壮的保镖在同伴的配合下迅速将路从白背起,扭头快跑回去,将人塞进乔安娜的车里。
“你们带她跟上!剩下的人去支援约瑟夫!”
“是!”
当顾繁星被另外一名保镖从地上搀起时,丢下话的乔安娜已经调转车头飞驰而去,在视线尽头融成一个黑点。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束也不可挽回地暗下去,沉下去,冰冷了下去。
顾繁星忽然感到像是生命中有什么东西也正和着这光与热被暗与冷一寸寸没收,眼前昏黑阵阵。
或许是梦吧,那个从路从白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就做起的梦,也该梦到尽头了……
第五十二章 长梦有尽日-下(7)
“他还好吗?”
“之前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手术后伤口没有感染,恢复得不错。”医院的安全通道里,乔安娜背靠着门,眼神探究地注视着对面神情略显憔悴的顾繁星,“你就这样躲着不见他吗?”
在光线中,顾繁星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见一面其实很容易,但……”
两天前的工厂火并中,伍德沃德的老巢被端了个一干二净,货品被毁,势力遭到重创,本人也是仓皇而逃,至今还缩在某个角落不敢现身,怕货主找他的麻烦。
毫无疑问,在这一局中乔安娜大获全胜。
路从白被她送到图森最好的医院进行取弹手术,手术过程非常顺利,顾繁星和她都没有在手术室外提心吊胆多久,路从白就被推了出来,送入顶层的高级病房疗养。
顾繁星抱着自己的挎包,在路从白的床边守坐了一整宿。
被破坏的金属扣半挂在包身上,皮革面上满是血污与泥迹,看起来就像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
但那里面放着如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失而复得的父亲笔记与来不及送出的陨石手链。
乔安娜将整件事的始末告诉了她,她猛地意识到原来路从白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曾又给过自己一个承诺。
他说,既然带她来了,必定要有个结果。
可她从没想到,路从白竟会为了给她一个结果冒这样大的风险。
顾繁星的心太乱了,乱到无法面对他,便在他睁眼醒来之前悄然离开了病房……
清晨雨后湿润的风吹来一大片云彩,从通道窗口里照进来的光线黯了下来,顾繁星在漫长的怔然过后重新抬眼,回视乔安娜:“但在我去见他之前,我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关于那个阿砳的消息虽然费了些工夫,但已经查到了,我原本正打算去找路。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既然他是为了你才向我交换这个中国人的情报,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告诉你呢?”乔安娜先是笑了笑,一拨长发,然后两手交叠在身前,继续说,“这次路夺回来的那本考察笔记,最早的卖家是个中国人,外号‘老石’。”
听到“老石”两个中文发音时,顾繁星眉心微蹙,却没有出声。
“一年半之前,他把东西卖给了一个意大利的陨石贩子,经过几次交易,才流到了我这里。这个‘老石’今年三十八岁上下,从十年前开始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给人当向导,开着一间小客栈,接待外地游客。他长年独居,除了带人进沙漠,就在客栈里呆着不出门,不太和人交流,没有家人往来,也没什么朋友,附近的人都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真名叫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个‘老石’就是曾经的——”顾繁星的话才问到一半,就从乔安娜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既然当年本应与父亲同行的线人阿砳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告知父亲的下落?反而从此隐姓埋名,一个人在沙漠边缘定居下来,不再与外界主动联系,如同人间蒸发。
这做法,倒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恐惧着什么。
父亲的笔记是否从十年前就落在了阿砳手中?封皮上为何独只有署名处被烧得焦黑,无法辨认?是阿砳做的,还是别人有意为之的?那人想掩藏的又是什么呢?
她父亲顾一言的失踪,也许从不是考察遭遇意外那么简单。
“有他的照片吗?”指甲掐入掌心,顾繁星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有。”乔安娜也不卖关子,爽快地从钱夹中抽出一张半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张旅行团的合影,应该是请当地人帮忙拍摄的,她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在上边划过,停在照片的最左侧:“就是这个人。”
照片里的阿砳只有一个侧面,但他的五官辨识度挺高,眼窝比一般人深陷,看起来那时还只有三十岁左右。
乔安娜看着顾繁星一抿唇,就将照片收了起来,才又开口道:“他可能并不想出镜,拒绝了合影,结果还来不及完全走开,摄像的人就先按了快门。后来洗照片的人也糊里糊涂把这张的底片给洗出来了。他应该藏着某些秘密,很谨慎,当了十年向导,只有这唯一一张能找到的漏网之鱼。”
“是,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就像她的父亲。
“但他十年前的经历,我就查不到了,很遗憾。”乔安娜耸了肩,摊摊手。
顾繁星默然地点点头,随即真诚地冲她一笑:“你能找到这么多线索,已经很惊人了。谢谢。”
“你该谢的可不是我,是路。”
“是……但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顾繁星忽然颇有郑重地朝她一躬身,停顿片刻,才站直说,“在路从白伤好出院之前,请你多多照看他。”
乔安娜碧蓝色的瞳仁里满是疑惑:“为什么拜托我?你不是要去见他了吗?”
“我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最快的班次,明早就走。”
“回去?我不明白——”乔安娜的双手仿佛无处安放地在半空中挥舞,像是在替路从白打抱不平,“他在等你!”
窗外的云又被长风渐渐送远,强烈的日光再次毫无保留地透进楼道的空间,却令乔安娜在那个瞬间无法看清顾繁星面容上的复杂神情,只听到接近呢喃的低语:“因为我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挡在我身前。”
图森不是个多雨的城市,早上短短一阵清凉的降水后,气温就在晴空圆日的炙烤中不断攀升,但顾繁星站在路从白的床边,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谁都没有出声,病房内静得让她难以顺畅地呼吸。
这份静默对顾繁星来说并不陌生,初识时路从白疏冷寡言,难以亲近,心中所想更是高深难测,她那时便暗诽他这性子着实只合适独来独往。
直到日子久了,她才渐渐明白,这个男人只是习惯了用每一个眼神与每一次行动来践行自我的姿态,分明无言,却又掷地有声。
第五十三章 长梦有尽日-下(8)
父亲的失踪让顾繁星从少年时代就陷入巨大的迷惘,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在那片走不出的雾霭荒野的上空,为她点亮了一颗星。
星芒穿越重重阴霾,给了她在黑夜中寻找到光的安稳。
于是她开始依恋那颗明知不可即的星,也许是被同化,又或者她从骨子里与路从白就是同类人,外向热络只是一层伪装的外衣,而躯壳之内跳动着的那颗心,却渴望在静默中寻找着无声契合的共鸣。
然而可笑的是,在经历生死之后,这份曾经成全过两人默契的静默,却仿佛在这一刻变了质。
“坐吧。傻站着做什么?”恍惚中,她听到路从白终于开口了。
“不了……我来只是说几句话就走。”顾繁星没有打算辩解自己为什么在他为她受伤后时隔两日才出现在他面前,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迟滞,“听乔安娜说,你的身体在慢慢恢复。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既然你现在没事,我就打算回去了。”
路从白的目光直直定在她脸上,沉声问:“回去哪里?”
“沅城。学校给的实习期也快结束了,我想是时候回去了。”顾繁星没有避开他,竭力在视线对垒中不露任何痕迹,“从前我以为猎陨是件浪漫的事,这可几个月下来全无收获,让我觉得付出的辛苦并不值得,更何况还会遇到各种危险——这两天我认真想过了,我对陨星根本没有足够的热爱,所以我坚持不下去了。是我之前太冲动了,还贸然打扰到你的生活,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