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方是凶手,心理素质差一点儿的往往会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逃避观看照片,转而观察审讯人员的表情;心理素质强的,则会为表现出镇定而刻意去长时间地注视照片,但他们眼神的焦点通常只会停留在一处,并不移动,也就是说,实际上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因为那就是他们一手布置出的犯罪现场,熟悉得很。
如果不是凶手,那么普通人就会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场景,匆匆瞥过一眼,表现出不适后也就不再去看。
但路从白的反应却着实是少见,他并不关心何康正在以什么样的眼光审视自己,而是双唇紧抿,视线不断在照片上移动,像是在寻找可能发现的蛛丝马迹。
“根据酒店人员提供的线索,那天傍晚是你带着死者入住酒店的。”何康于是停止了观察,直接发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我带他入住,也是我带他来怀海的。他对我来说是一起旧案的重要证人。”路从白答着,目光最后停留照片中从老石背后插入的那把水果刀上。
他昨天无意中动过那把水果刀,而真正的凶手反而可能会在事先就戴好了手套,并不会留下指纹。
屋内看不出太多的搏斗痕迹,老石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中刀。且凶手下手应该就在自己走后极短的时间内,否则老石死前手里不可能还握着那张他给的银行卡。
这样一来,他出入老石房间的时间,就会与尸检出的死亡时间大致吻合。
这种种情形确实都对他很不利,但如果说之前路从白还在为证据极其有限的情况下,警方能否对十年前的失踪案进行重查而感到有些棘手,而现在老石的死,却成为了一个将两案并案的最好契机。
“什么旧案?”何康追问。
终于,路从白将视线收回来,直视对面的何康,沉道:“十年前陨石专家顾一言的失踪案……”
“……所以您的意思是,死者胡日查直接参与了十年前您父亲被胁迫寻找、走私陨石的案件,这次来怀海是打算自首并且以证人的身份协助调查当年雇佣走私团伙的主犯。”另一边,何康的副手岳鹏也正在对顾繁星进行问询。
“对。如果没有路从白,我不可能找到老石,也就是胡日查。他根本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帮我找到他,再把他带来怀海后杀了他——他完全可以不帮我,或者直接在沙漠边的小镇里就动手,那才更容易掩藏自己,更何况他和胡日查原本也没有任何交集,根本没有杀胡日查的理由!”
问询不比问讯,两人只是坐在普通的办公间里,顾繁星双手握着警员递来的水,一口没喝。
刚听到老石被杀,路从白成嫌疑人时,她几乎完全懵住了,要不是林彻当时在场,当即陪着她跟来警局,才让她勉强有了根主心骨在,否则可能到现在她也没办法缓过神来向警方做完整陈述。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情况我们也都了解了。”岳鹏再次抬手在半空中按了按,做了个请保持冷静的手势,一边安抚顾繁星的情绪,一边耐心解释道,“但酒店走廊的监控录像显示,从当天上午起,一直到服务员发现死者死于房间报案期间,除了报案的服务员外,只有路从白进出过死者房间,且停留了长达二十五分钟——”
“他去找胡日查也只是为了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那银行卡也是担心胡日查有什么需要。”顾繁星知道不应该随意打断他,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没问题,您可以随时做必要的补充。”岳鹏并不介意地笑笑,又动笔记了一行,才接着说道,“房间里发现的四组指纹中,一组是死者本人的,另外有两组属于酒店工作人员,分别是负责死者房间的保洁员的,以及最先发现死者并报案的服务员留在门把上的指纹,室内没有。其中房间保洁员在案发时正在酒店杂物间进行保洁,监控录像全程记录,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剩下最后一组就是路从白的。而在凶器水果刀上也只留有他与死者的指纹。虽然从你所提供的信息中来看,路从白是没有作案动机的,可目前发现的证据确实都指向了他,所以我们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他还得继续留在队里配合调查。”
顾繁星咬唇:“那我能见他一面吗?”
“很抱歉,暂时不行。”岳鹏摇摇头,又问了一句,“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比如您最后一次见胡日查的时候,他本人或是身边的人与事,有没有任何异样?”
最后一次见老石?她和晏泽都留在了车上,路从白陪他进的酒店,没有任何异常。顾繁星皱起眉,还是觉得自己脑中十分混乱,一时也再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细节了。
岳鹏看着她的神情,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既然这样,今天就先到这里,很感谢您的配合。我们会二次搜索案发现场遗留的证据,排查其他可能与死者相关的人员,进行调查取证。后续还有需要,我们会再联系您做协助调查。如果您回去后又想起了什么与本案相关的线索,也一定要及时向我们反映。”
第七十二章 当星辰倾覆(5)
“繁星——”被岳鹏从办公间里送出来,顾繁星就看到林彻与晏泽二人已经等在走廊了。
显然他们比她都要早些结束询问。
晏泽是她来警局的路上通知的,毕竟他在沙漠边的小镇里目睹了全程,作证起来比林彻要更有说服力。
“怎么样?老路的嫌疑很大吗?他能先出来吗?”晏泽的话音才落,走廊另一头的一扇门就被打开了。
路从白在警员的陪同下从里头走出来,窗外的日光正好照进来,手铐反射的光线刺痛了顾繁星的眼睛。
“路从白——”她追上去喊他。
原本并未抬头,只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的路从白听见,脚步顿住,回身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目光:“相信我。”
“嗯……”顾繁星哽咽着用力点头。
她知道,他不是要她相信人不是他杀的,而是要她相信,就算老石意外身死,他也不会放弃陪她一起揪出害死她父亲的幕后主使。
警员催促了一声,晏泽拦住了还要继续追上去的顾繁星,对着路从白渐渐走远的背影喊道:“老路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找到凶手,把你救出来!‘大猩猩’也会照顾好‘小星星’的!”
路从白双手举过头顶摆了摆算作回应,最终消失在走道的拐角。
“哎,我们先回去吧。”林彻走上来,轻拍一下顾繁星的肩头,“等冷静下来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能有所帮助的细节。”
顾繁星哑着嗓子低声应了句“好”,转身朝两人往路从白走远的反方向离开。
三人才走到警局门口,晏泽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是老路他爸。”晏泽看了眼却没有立刻接通,反而对顾繁星解释道,“我刚才想着这种事情等警局通知到家属……还不如我们先告诉他,也能委婉一点儿有个心理准备。不过可能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开会,所以没接,现在开完会给拨过来了。”
顾繁星想起他之前见到路振山时发怵的模样,就知道眼下晏泽是又犯怯了。沉默片刻后,她直接把手机拿了过来:“还是我来说吧,毕竟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
“小晏,你找我有事?”电话接通,路振山语调平平地问着,隐约还能听到一旁秘书请他签字的话音。
“陆伯父,是我,顾繁星。”顾繁星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机,“很抱歉,因为我的关系,让路从白遇到了麻烦……”
“……好,我知道了。我会去处理。”
十分钟后,办公室里的路振山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就像只是答复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生意上的事儿。
他翻开不久前秘书小张送进来请他过目签字的文件,右手却怎么都无法拿稳钢笔。
笔尖徒然地在最后一页签字的那处地方留下了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路振山忽然“啪”的一声用力合上文件夹:“小张!”
秘书小张闻言急忙从隔间出来:“董事长——”
“去把吴河叫来。”路振山的语调有些发沉。
“吴特助这几天不是被派您派去出差了吗?应该还没有回来。”小张一脸莫名。
“……呵,是,我一时忘了。”路振山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秘书还站在那儿,握着钢笔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可以了,你去忙你的吧。”
“是,那有什么事情您再叫我。”小张直觉老板的情绪不太对劲,犹豫了几秒,也不敢再问他桌上的文件签了没签,扭头就退回隔间里,还不忘谨慎地把门关紧。
门关上的刹那,钢笔落地,而路振山的右手还保持着捏住笔身的姿势,剧烈颤抖着。
“你不想继承我的事业,我可以纵容你!你想出国学天文,我也不反对——但是天文有那么多研究领域,你为什么非要研究陨石?我可以为你联系最好的天体物理学专家,或者其他分支学科,这都不是难事!”
“既然我不会接管你的公司,那么我研究陨石,或者研究别的,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和你说这些!总之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当什么‘陨石猎人’,要进陨石圈子,那你以后不要再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我也从没这么想过——”
“轰隆——”夏日夜半,一道惊雷劈下,换来刹那的恍若白昼。
拘留室里的路从白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
他很少做梦,却突然在这个夜晚梦见了几年前与路振山的那场争吵。那是自路从白懂事之后,父子之间屈指可数的争吵,很多当时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在梦里反而清晰了起来。
从小路振山在扮演父亲这个角色时,就和董事长没什么差别,仿佛路从白也只是公司里一个必须听从他的员工。
他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是不容置噱的,作为他的儿子,更没有反驳他的权力。哪怕是那次逃离,路振山也对儿子的出走表现得无动于衷,只告诉他复读的学校已经找好了——
路振山从来只会通知他该做什么,然而那一次路振山在听说他正在接触陨石圈后,却以一种一反常态的方式与他发生了争执。
尽管最后以切断经济来源的威胁收场,可路振山在当时分明是先让了步的,除去陨石行业,几乎默许了路从白自己做任何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那一次路振山的态度如此不同寻常?路从白很清楚,几年前他的父亲还没有想过要改变父子的沟通方式,那只是一次特例。
“……胡日查在边陲小镇避世了十年,又是第一次来怀海,不可能是因为和什么人有旧怨被杀,如果是入室劫财杀人,不可能在杀了人后还不找不拿,连他就握在手里的银行卡都不动。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起旧案的主谋在杀人灭口。”
“你的推理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破绽,但却有一点非常不合理。一个隐藏了自己十年多都没暴露的人,一来到怀海就被发现被灭口,你不觉得这太过巧合,说不通吗?”
白天与何康在询问室里最后的对话再次回响在耳边,路从白抿紧了唇。
何康的质疑是对的,偌大的城市,各类交通的每日客运量那么大,一个人的来去何其不起眼?更何况老石来怀海不过短短三日不到的时间,中途也没有离开过酒店,怎么可能就那么恰巧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是他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那个人又是怎么确认老石的身份?
不对,身份——
电光石火间,老石死前与自己讲述起的那段回忆闪入脑海。
“……对,顾老师曾经和我说起过,他接到过两通电话,对方想拉他合伙做走私陨石的勾当。对方用了虚拟号码和变声器,但他还是听出了对方有很难察觉的西南客家口音。”
“顾老师走过的地方多,见识多,能辨别得出很多地方的口音,但我不行。可他那么一说后,我就觉得那个替幕后老板跑腿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确实说话带着很细微的口音……只可惜就这点线索,还是不够确认身份……”
紧接着他脑海中的画面又如倒带般,倒回了刚陷入“捺洛迦”的那一日。
“还好你父亲书房桌上的资料不是别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当年我对父亲的许多做法都是看不惯的。按理说在他那里看到ALT的资料,就应该绝不去那儿才是。却没想到,那一趟成行会是我做过的最好的选择……”
十年前,三十多岁的男人,西南客家口音。
老石是跟着自己回怀海的,假如有人关注了自己的行踪,就很容易发现老石的存在。而唯一有可能去调查自己行踪的,只有他回来第一晚就出现在别墅的路振山。
自己当年在书房里看到的关于ALT考察团的资料。
……
窗外雷声过后,大雨瓢泼而下,这些字眼像不断闪烁在电脑屏幕上的字符串,在路从白的思绪里盘绕,直到他按着眉心的手突然停住。
他记得,吴河就是客家人……
第七十三章 当星辰倾覆(6)
同样被雷雨惊扰了美梦的还有窝在办公室沙发上睡觉的何康。
他把双手往脑袋后一垫,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夜里十二点半。
五个小时前,他与沅城警方取得联系,拿到了顾一言失踪案的资料传真,记录很简单,定性为考察意外,没有更多收获。
四个小时前,他带人二次勘察了现场,发现案发现场卫生间窗户外边缘沾着极细的纤维,可酒店外墙的摄像头却正巧在案发前不久出现故障,正在维修,没有监控录像。
这就意味着有人可以通过外墙悄无声息进入房间的卫生间内潜藏,等待一个死者毫无防备的时机,再从后一刀扎下,然后翻出窗户,迅速按原路逃离现场。
被发现的纤维已经和路从白衣物上的采样一起送去化验,但何康直觉两者并不会匹配。想到这儿,他不自觉地笑了笑,毕竟白天他还教导小徒弟办案要看证据,自己这会儿却靠起感觉来了。
正想到小徒弟,小徒弟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了:“师父——”
“进来吧。”何康暗道巧了,坐起来,看她推门进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就问,“怎么了?”
“我们刚刚接到报案,又出了一起命案……”女警欲言又止。
何康莫名心头一凛:“死者是谁?”
“路从白的父亲,路振山。”
路家世代都靠玉石吃饭,经营稳当,底子殷实,但年轻时候的路振山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接手家中生意后并不满足于现状,比起父辈,他在短短几年之内就靠着家族联姻与自己的雷霆手段,将产业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
路振山几乎把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路氏企业中,他认为男人在外打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从未想过金钱有时候非但不能弥补家庭的裂痕,反而会撕扯着这裂痕越来越深。更何况他与妻子还是商业联姻,本就没有感情基础。
与妻子离婚后,路振山也没有再娶,还是全身心扑在生意上。
他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所谓的情感上的沟通,所以对待儿子也从来都是照着工作上最高效的那一套去做。他要做的就是在精力还充沛的年纪里,把家族的产业做大做强,直到有一天老了,干不动了,再安安心心将它交到儿子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