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产业的高速扩张总会遇到瓶颈期,路振山的企图心却远远没有得到满足。
于是他将主意打到了当时盛极一时,据说能让人“一夜暴富”的陨石上。
吴河那一年三十出头,已经是路振山最得力的特别助理,按照路振山的交代,吴河收集了很多相关资料,并最终锁定了曾多次寻找到珍稀陨石的陨石专家顾一言作为合作对象。
那时候对陨石资源的管控限制还比较模糊,路振山信奉风险越大,回报越高的原则,他认为在可控的范围内冒险是值得的,也认为自己给这个家境普通的陨石专家开出的合作条件已经足够优厚,可吴河连续两次搭线却都被顾一言一口回绝。
路振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他很擅长换一种手段去达到同一种目的。
因此他派吴河出面,带着那支早就雇佣好的走私队伍找上了胡砳,利诱不行就威逼,总算是逼得胡砳妥协,将顾一言骗进了巴丹吉林。
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差不过无功而返,白付给那帮走私犯一笔定金而已。
可路振山万万没想到,那一队人再也没有一个从沙漠里走出来,顾一言的失踪被定性为在考察过程中遭遇意外,他不清楚在沙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让吴河派人盯着胡砳家长达半年之久,直到胡砳祖母过世,才将寻找胡砳的人全部撤了回来。
那些走私犯干的本来就是掉脑袋的营生,路振山并不关心,可他从未想过顾一言和胡砳两人会在自己看来不过是一桩富贵险中求的生意中丢了性命。
有很长一段时间,路振山都过得颇为恍惚,之后更是对陨石圈的事都极其避讳,再也不愿涉足。甚至在那件事之后,路振山在商场上的作风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狠辣,反而成了他曾经最瞧不起的那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生意人。
哪怕再不愿接受这个现实,路振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此是怕了。
有时候他甚至不太乐意看到吴河,因为一看到吴河,他就会想起那件事。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想当“陨石猎人”。为了能路从白放弃在陨石圈里发展的想法,路振山破天荒的以妥协让步的姿态与儿子谈判,可那次谈判最后却变成了一场不欢而散的争吵。
那是他第一次反思,反思如果自己能在儿子小时候多陪陪他,能和儿子的关系更亲近些,或许儿子就会考虑他的感受,听从他的建议,而不至于闹到之后父子二人一整年都不会见两三次面的地步。
但路振山是要强的,他觉得没有父亲向儿子服软的道理,他们就这么疏冷着,直到近两年来,路振山感到自己在商场上愈发力不从心,那件事也又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着他。
曾经那个在玉石行业叱咤风云的领军人,那个一手将路氏企业打造成上市公司的路振山忽然不见了。他厌烦了那些年轻时候自己最热衷于“驰骋”的饭局应酬,只是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今年除夕的晚上要是能和儿子吃上一顿团圆饭就好了……
可他终究永远等不到那一顿团圆饭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是路振山交代我去谈的生意上边的事情出了点纰漏,再加上他昨天的心情好像很差,所以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我心里也不痛快,就和他起了争执,回了几句以后,我看他不依不饶还要从书桌后面起身绕过来,也怕矛盾越闹越大,所以想直接离开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我也没想到他自己会没站稳,就那么后脑勺直接往后磕死在桌上那个摆件上了,我还以为那一声是他生气砸东西的声音!”
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恶劣的雷暴天气导致航班延误,原本打算连夜乘机离开怀海的吴河几乎只差一步,还是被堵在了登机口,没能走成。
“我就直接把门带上了,没回头看,否则我肯定会叫救护车的,更不会和佣人说他心情不好,别去打扰他。要是佣人早点发现,或许也还有救——”
询问室里,吴河仍然坚持路振山的死是个意外,懊悔地抱住头说着。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认为自己只是和老板发生了一点争吵,那么你从路宅离开后就立刻买了连夜去缅甸的机票,又怎么解释?”负责问讯的年轻警员又问。
“就是为了那桩出纰漏的事,我想再去缅甸看看那矿场的情况。毕竟跟了他这么多年,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但事也确实是我办得不好,还是得去处理……”
“这家伙的嘴还挺硬啊。”听到这里,单向玻璃后的岳鹏不禁摘下耳机啧了一声。
何康也取了耳机,随手转着笔,看起来成竹在胸:“是有点小聪明,知道楼上的动静佣人肯定能听到一些,就半真半假承认了起过争执。不过现场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应该不是一次蓄谋犯罪,所以吴河离开时还是比较仓皇的,才给我们留下了突破口。”
他话音才落,门就被推开了,是那个见习女警。
“师父,岳副队,DNA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路振山指甲里的皮屑与吴河吻合。路振山私人电脑里被删除的数据也已经全部恢复了,其中还有一个加密过的文件夹经过破解后,我们发现里面除了一封留给路从白的遗书外,还保留有很关键的信息和证据,初步可以判断是路振山雇佣走私队伍走私并间接导致了顾一言的失踪与死亡,吴河充当了主要执行人的角色。”
只见女警一脸精神,全不像熬过夜的人,显然是案情的突破性进展令她十分兴奋:“还有,吴河衣兜里沾着的纤维也和我们在酒店房间窗户外边缘发现的纤维完全一致!三起案子都连起来了!”
何康听完,将笔一放,起身笑道:“走,看完证据,咱们就该看看里面那位见了棺材会不会落泪了——”
第七十四章 当星辰倾覆(7)
“师父,岳副队,DNA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路振山指甲里的皮屑与吴河吻合。路振山私人电脑里被删除的数据也已经全部恢复了,其中还有一个加密过的文件夹经过破解后,我们发现里面除了一封留给路从白的遗书外,还保留有很关键的信息和证据,初步可以判断是路振山雇佣走私队伍走私并间接导致了顾一言的失踪与死亡,吴河充当了主要执行人的角色。”
只见女警一脸精神,全不像熬过夜的人,显然是案情的突破性进展令她十分兴奋:“还有,吴河衣兜里沾着的纤维也和我们在酒店房间窗户外边缘发现的纤维完全一致!三起案子都连起来了!”
何康听完,将笔一放,起身笑道:“走,看完证据,咱们就该看看里面那位见了棺材会不会落泪了——”
楼外蝉鸣不停,闷热得很,坐在刑侦队办公室里的顾繁星却只觉如坠冰窖。
她一页页翻动何康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叠纸,不禁想起出门前晏泽神色怪异,吞吞吐吐的模样。
“繁星,有件事……你一会儿去警局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路从白出了什么事?!”
“唉,不是,你别紧张!他人好好儿地还在局里,而且凶手已经找到了,证明老路是清白的了。但是他现在可能也不太好……就是老路他爸……在家里被、被人杀了,警方从他那里搜出了些东西……是你一直想知道的……”
原来这就是晏泽让她做的心理准备。顾繁星看着对面的何康嘴唇一张一合,三起案件,跨越了十年的迷雾纠葛,就这样被旁观者的语调用短短的几段话讲述出了结局:
“根据吴河的供述,路振山在你父亲顾一言多次拒绝与其合作走私珍稀陨石之后,他就按照路振山的命令联系并雇佣了一个常年在边境走私的队伍,威胁胡日查,设计骗取顾一言的信任。但路振山没有料到你父亲最后会以生命为代价守护陨石,之后一直害怕东窗事发,直到几日前你与路从白回到怀海。路振山当初调查顾一言时,就了解过他的家庭,因此知道你就是顾一言的女儿。”
如今顾繁星再回想起那一晚路振山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在路从白第一次把她喊去厨房后才变得古怪,该是在听到她的名字后还不确定是否重名,才以闲谈的口吻打听她的家乡与专业,试探她的态度。
“路振山发现你与路从白在一起后,就让吴河调查儿子近半年行踪,由此暴露了胡日查的存在。胡日查是见过吴河的,吴河交代自己认为上了年纪后的路振山越来越优柔寡断,在处理关于你和你父亲那件事上表现出了犹豫的态度,因此他决定瞒着路振山杀人灭口。”
“他通过外窗从四楼顺着管道滑下进入下方三楼的卫生间窗户,却发现胡日查正与路从白在房间内交谈,只得躲在在卫生间中等到路从白离开,才趁其不备出了卫生间从背后偷袭,一刀刺中了其心脏位置,导致其当场死亡。
“路振山一从你们口中听说这事,立刻明白是吴河犯案,他怕吴河潜逃,儿子被冤,回家拷贝证据决心来警局自首,正巧撞见在书房删除电脑数据的吴河。二人当即起了肢体冲突,吴河失手将路振山推倒致死后只做了简单的指纹处理,就逃离了现场。”
旁边的见习女警见何康似乎说得口渴了,就在他拿起水杯的间隙,接过话来道:“胡日查一案的凶手已经归案,路从白又对您父亲的失踪案并不知情,所以他现在是作为路振山案被害人亲属在办手续,很快可以离开了。你一会儿出去或许就能碰到他。”
“您还有什么疑问吗?”何康把水杯一放,瞥了眼自己的小徒弟,觉得她最后那一句补充得有些过分积极了。
但顾繁星却是一副失神模样,并没有回应,女警只得又叫了她一声:“顾小姐?你在听吗?”
“……是。”顾繁星仿佛被惊醒,随即才摇摇头,“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谢谢你们。”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康站起身,侧头对小徒弟道,“你送送顾小姐吧。”
顾繁星也跟着站起来,语调淡淡:“不用了。我没事。”话毕,她也不等两人再反应,扭头就往外走。
她走得很快,一步都没有停,也一步都不敢停。
“顾繁星——”
可那道她现在最不愿也最无法面对的声音,还是在她即将走出警局时喊住了她。
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顿,顾繁星听到路从白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还是那样的坚定,不迟疑。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当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她听到他再次低低唤出她的名字。
那曾是顾繁星最喜欢听他说的三个字,连名带姓,却浸透了路从白那只因她而生的柔软。
“顾繁星。”
她终于转过身看向他。
路从白的眼底布满血丝,眼眶微红,唇角抿起的弧度依旧坚定却掩不住憔悴。顾繁星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忽然张口无言。
他失去至亲之际,却是她得知真相之时,她该安慰他吗?可她为父亲而疼了十年的伤疤还存留在距离心口最近的位置,她又怎么敢去体会他的痛?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塞在喉间,心乱如麻,又不禁悲从中来。
她曾多么庆幸又感激,以为遇见路从白是父亲在星辰之上的冥冥指引,却原来从来都只有命运弄人。
一滴泪滑落眼角,路从白的目光跟着颤了颤,怜惜地抬手想拭去那泪珠。可顾繁星却猛地惶然退后半步,避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该避开他,可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再也无法自持,字句被哭腔模糊,顾繁星转身想要逃离,却被路从白从身后拥住。她单薄的脊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他胸膛中的心跳,跳动着孤注一掷的温柔。
“如果不想再待在怀海,就回沅城。等着我,什么都别想。”他低哑的嗓音在耳边轻喃。
“……好。”
顾繁星闭上了眼,星辰倾覆的时候,就让她逃进时间的罅隙,什么都不去想。
尾声 繁星愿一顾
万家灯火熄灭,才是星辰最明亮的时候。
沅城的这片夜空仿佛十几年都未曾改变,顾繁星抱膝靠坐在卧室的落地窗边,任由七月的晚风吹动额发。
她在成人绘画兴趣班找了一份兼职工作,很清闲,除了正常的教学,就是负责在每个周六领着兴趣班的学员们出去写生。
离开路从白,离开追寻陨星的生活,她以为离开就可以整理好情绪,日子似乎也确凿是回到了最初的安逸,可心房里空出的那一块却愈发让她无法平静。
一个月之前,命运突然暴露出的真面目让她不知所措,而现在,当她终于能放下旧事,却依旧因为自己自私的逃避而不知该如何去寻他。
路氏企业因为董事长的涉案与去世股价接连大跌,董事会内暗潮汹涌,她在路家最乱最艰难的时候,留下了路从白一个人在怀海面对……
顾繁星摩挲着手里的那把钥匙,想起路从白将它再次交给自己的那天,那天她曾以为今后不会再有独自一人仰望夜空之时。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做些什么呢?又是否会想起抬头望一眼这漫天繁星?他看到的那片星,和她现在望着的,会是同一片吗?
夏夜微醺的暖风总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将人送入梦境,那是一个出乎顾繁星意料的梦。
她在梦里看到了穿着高中校服的自己。
那天傍晚放学回家,她似乎是有什么好消息急着想和母亲分享,可能是月考进了班级前十,也可能是她的素描作业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埋头一路小跑,老式小区里的路很简单,只有一条主干,邻居们进进出出都要经过,直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男人与顾繁星擦肩而过。
她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那天的晚霞是如同锻锡一般的斑斓绮丽,男人肩背笔挺,一步步向着霞光走去,最后像是融进了一幅油画。
凝固的颜料慢慢开始流动,蔓延,铺展,画面变得难以预测,直到一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光筛落下来,颜料溶解,梦境的边缘开始剥落……
是晨曦洒进了落地窗。顾繁星就这么倚在窗边梦了一夜。
初初睁开的眼瞳中还染着一丝迷茫,她重新拼凑起昨晚的梦境,觉得自己真应了那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路从白的背影编排进了五六年前自己还是高中生的那段光景里了呢。
或许思念没有逻辑,所以梦也不需要吧。
顾繁星自嘲地动了动睡僵的肩膀,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去培训班。打开抽屉取素描本时,她无意间瞥见了被摆在抽屉右上角的那本旧日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就在那一秒击中了她——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捧起日记本快速翻动,一页两页三页……
终于,她的指尖停住了,日记本也停在了有些特殊的那一页。
那一页上的文字只有寥寥几行,剩下的大半张纸则是一幅极简的素描,甚至可以说只是随手的涂鸦,画的是一个男人走进霞光中的背影。
日记内容是这样写的:
今天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好像来过客人了。妈妈说客人刚走,是一个刚从国外大学毕业回国的年轻人。他说当年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才选择了天文学,一直想再见爸爸一面,当面感谢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