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又去过几次,金家的态度很坚决,每次他都被客气迎进去,又被客气送出来。
他动过直接抢了金家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行不通。金家诺大一个家族,手里握着整个津门三成利益。若是就这么抢,怕是津门地界上会乱。
毕竟他要的是一个歌舞升平,商业安稳,能为他一直输血的津门,而不是乱象丛生,商贾出逃的津门。
正在自己一筹莫展的时候,金文季找到了他。这个金家四少爷说好听点是津门红人,说个不好听的,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金文季直接告诉他,他可以帮他拿下金家,且为他所用。只要让他接手金家就成。
还没等他问个中缘由,金文季就主动告诉他:找大哥拿钱太难了,要是自己能当金家家主,拿钱随便花啊!
经过一番谋划,金文季在他的帮助下,顺利的接管了金家的所有产业,坐上了金家家主的位置。
金凤卿和金瑜生能在那件事后活下来,实属意外。金文季跟他说,金凤卿一个丫头片子,活着就活着吧,反正迟早是要嫁出去的,金瑜生就不同了。
那是金家小少爷,将来是要跟他抢金家的,还是弄死算了。
他本来无所谓两个孩子死不死,但在见到金凤卿之后,他改变了想法。这个女孩儿不仅漂亮,还聪明通透,如果能从小培养,为他所用,也是好事一桩。
于是,他告诉金文季,留下这两姐弟,未来能有用处。
现在,金凤卿是他手里的刀,而金瑜生则是他握住这把刀的刀把。
“好啦好啦,你们叔侄一见面就掐,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呢。”土肥原田二站起身来,笑着打圆场。
“既然土肥原先生开口了,那以后,凤卿尽量不和小叔叔……争执了。”金凤卿轻笑着说完,瞥了一眼金文季。
“金先生你看……”土肥原正要说什么被金文季打断。
“别别,老四,老四,大佐叫我老四就行……”金文季弓着身子,谄媚地笑着,本就圆润的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起了。
这表情,落在金凤卿眼里,宛如一只在搓着手的苍蝇。
“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金凤卿看不下去小叔叔卑躬屈膝的样子,拿着手里的档案袋,起身告辞。
“哦,云子今天回来,跟我说你那边茶水都是凉的……也是,你身边就一个老妈子服侍你,要不要我再派几个人过去?”土肥原田二站起身来,打算送金凤卿出门。
“不用不用,我不习惯喝热水……”金凤卿急忙摆手。她可不想吃饭睡觉都被人监视着。
“说到云子小姐……以后,有什么事儿,您别让她来传话了,我不喜欢她!”顺着土肥原田二的话,金凤卿也说起了南城云子。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说‘不喜欢’呢”土肥原田二抚掌大笑。
不管是给她安排的小院,还是布置的任务,甚至在她门口有安排了监视盯梢的人,金凤卿都没有向他多说过一句,除了坚持要带着她的奶妈之外,其余的事情,她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安排。
金凤卿听罢,叹了口气,抱紧手里轻飘飘的档案袋,苦笑道:“土肥原先生别笑话我了,这个世道孰强孰弱,凤卿又不是看不懂。
既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我们姐弟还指望先生多多提携……”说着,她眼眶就红了起来。
“金小姐何出此言呐!”看着美人垂泪,土肥原贤二走到金凤卿身边,把自己随身的帕子递了过去。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接过手帕,金凤卿点头致谢,“已然如此,不如让自己过的舒坦点儿吧。”
晚风带海水特有的腥味,吹起金凤卿额前的碎发。她把车窗摇上去一半,靠在座椅上,手肘撑着车窗框,使劲揉了揉笑的发僵的脸,把手背搭在眼上。
和土肥原田二虚与委蛇,真累啊!
这次去海光寺,还是没有见到弟弟,她不太敢主动提,怕对弟弟有影响。算起来,他们已经七个月没见了。
也不知道她的小鱼长高了没有,壮实了没有,想姐姐了没有。
六年前的那场大火,烧了好久好久,若不是天降暴雨,还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
看到漫天火光,她扔下手中的给母亲买的风车,哭喊着往火场里冲。
程妈跪在地上,把她死死抱住,叠声哀求她不要去,哭着说她还要好好照顾弟弟……
弟弟,对哦,她的小鱼……转过头,小鱼抱着刚买的桂花糕,被张妈搂在怀里,火光把他挂着眼泪鼻涕的小脸映的通红。
他两条小腿乱蹬着要下来,要去找二婶和母亲。
他给二婶肚子里的弟弟买了桂花糕,那桂花糕是母亲最喜欢的……
她怔怔地看着小鱼,周遭邻居的叫嚷声,水会的车马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老宅燃烧的噼啪声。
直到豆大的雨点拍到她脸上,她才反应过来——她的小鱼,只剩下她了呀。
雨点从车窗的缝隙里打进来,惊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金凤卿。她赶紧将车窗关好,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这场火灾,夺走了金家上下二十六条人命。很多尸体都被烧的无法辨认身份,邻居们看着金家的断瓦残垣,替金家惋惜的同时,也庆幸着没有殃及到自家。
这时候,小叔叔出现了。
他蹲在金凤卿面前,捶胸顿足。
自责于不该贪玩去赌场,没能即时回来救下家里人……
再后来,小叔叔接手了金家全部的生意,也领养了他们姐弟。
他说是担心金家人的故去对他们姐弟打击太大,没有让她去学堂,而是请了很多先生来家里教她功课。
英文、日语、礼仪、形体、格斗、莫尔斯码……她一度怀疑,学习这些和学学堂里不一样的课程是为什么。
也问过了小叔叔。小叔叔只告诉她说“艺多不压身”。
直到去年,小叔叔把她和小鱼带到海光寺,介绍给一个叫土肥原田二的东洋人后,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小叔叔早已投靠了东洋人!
就这样,弟弟被土肥原留在了海光寺,说是在海光寺封闭读书,实际上成了控制她的人质。
她被东洋人派到裕德里,成了一名高级陪侍。她需要接触欢场中形形色色的政界、军界的人,从而为他们获取情报。
呵呵……这就是她的小叔叔!卑躬屈膝跪在东洋人面前,双手捧上金家祖业的“血亲”!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他们姐弟的“血亲”!
这样的亲人不要才好!这样的金家,不回也罢!
可是,为了小鱼,她必须忍着,在土肥原田二的面前忍着。她所为土肥原田二做的一切都只是要把小鱼换回来。
但,她好怕,能不能有姐弟团聚那一天?或者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小鱼还认不认她这个肮脏低贱的姐姐。
她长叹一口气,想把胸中的愤恨惶恐剥离出去。土肥原答应过她,只要这个任务完成,她就能领小鱼回家了。
之前接到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接近周信华”。
周信华是闻名全国的京剧大家,为了接近他,她已经突击恶补了两个多月的京剧相关知识和唱腔身段。
没想到,刚才换了个任务给她。
奇怪,任务怎么会变了呢?
算了,不管了!
土肥原答应过她,只要这个任务完成,她就能领小鱼回家了。
“不惜一切代价,接近刘江臣”?
想着土肥原田二的话,金凤卿捏着他给她的档案袋——这里装着刘江臣相关的资料。
这刘江臣是谁?
第3章 勒 头
与此同时,在江口的一栋小楼里,周信华正在宴客。
说是“宴客”也并不恰当,毕竟桌上的三人都是自家人。
“师父!徒儿哪里做的不好马上改!您别不要徒儿了啊!”刘江臣扑通一声,跪在周信华脚边。
刘江臣的母亲顾竹佩看着惶恐不安的儿子,皱起眉头。
“周老板,我家江臣是您看长起来的,他对您并无二心,这‘让他走’从何说起啊!”
看着跪在脚边的得意门生,周信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的几盏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玻璃上映出屋内的映像。
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他在巷子里逮到用玉米须做髯口,用木棍当马鞭在巷子里唱《失街亭》的小孩儿了。
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所有的唱段身形,教一次就会。可他没有自满,这些年,跟着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句苦都没喊过。
看周信华不说话,顾竹佩有些坐不住了,斟酌道:“周老板是不是还在生江臣的气?也是,这孩子大言不惭,要替您唱《武家坡》……”
周信华转过身,向顾竹佩笑了笑:“刘妈妈您误会了。”他叹了口气,走到刘江臣身边,将他拉起来站好。
“若不是江臣,那天周某可是……有大麻烦了啊”周信华抖抖手,苦笑着说道。
那天不知怎么了,周信华嗓音失润,话说都不出来。可当天的票早已售罄,眼看着快要开演,后台一筹莫展。
回戏【注①】?不现实,周信华的连台本戏《大红鬃烈马》一票难求,好多戏迷都是从外地赶来,若此时回戏退钱,根本收不了场。
找人替?谁能替的了周信华?今天这一出是《武家坡》,可园子里根本就没有老生能唱。
这时候,刘江臣站了出来,愿意替师父一场。
后台炸开了锅。
周信华收他五年,这五年间,后台不仅没人听过刘江臣亮过嗓子,甚至连龙套都没让他上过。
这些年,众说纷纭,甚至有传言说,刘江臣倒仓没倒过来,怕是未来只能走武生路子了,周信华这么多年的苦心白费了……
这时候他站出来要替周信华唱,后台所有人都捏一把汗,看着周信华。
周信华转过身,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你刚才,说什么?”
“徒儿……徒儿愿替师父唱《武家坡》!”少年清澈的眼中,闪着自信的光。
看着眼前的青年,周信华笑了,他紧紧拽住刘江臣的手:“走,师父给你勒头!”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后台炸了开来。
把众人惊讶的呼叫声关在化妆间外,周信华长叹一口气,看着刘江臣,沙哑着嗓音说道:“师父会亲自给你把着后台,台上,就交给你了。”
“师父,我……我紧张!”刘江臣满手是汗,正打算习惯性把手汗蹭在衣角,忽然想起自己穿着准备上台的马褂。一时间,手足无措,更紧张了。
周信华递给他一块汗巾,示意他擦擦手:“紧张不是事儿,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着,他用力拍了一下刘汉臣的后背:“你可以!”
这个后台,刘江臣来过很多次,但是这样候场,还是第一次。
听得观众熙攘入场,乐队开始调弦。
“师父……我……”刘江臣紧张的双腿哆嗦起来。
要知道,万一唱不好,自己前途尽丧还则罢了,师父的名声也会被他毁于一旦。
“江臣啊!”周信华捏了捏刘江臣因为不停出汗而冰凉的手,“不瞒你说,师父……也紧张啊!”
看着师父一本正经的脸,刘江臣忽然噗呲一声笑出来,顿时不紧张了。
“你放轻松,没事,师父都不怕,你怕什么?”
《武家坡》的第一句唱是闷帘导板。
锣鼓点过,胡琴声起,刘江臣定了定心神,看着师父,唱出了他在舞台上的第一句词。
“一马离了西凉界……”
台下观众在进场时便已得知:今天场上的老生是周信华弟子。
满怀疑惑的,面露期待的,深表怀疑的,抱肘看戏的……在这一句唱出来之后,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
这句唱罢,众人见周信华亲自为徒弟挑开帘子,观众更是站起身来,叫好喝彩声不断。
目送徒弟走到九龙口,待他亮相后,周信华这才放下帘子,背在后面的手还在发抖。
后台有眼尖的,给周信华端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后台。大家心里都知道,周老板是要守在侧幕条,给刘江臣把场【注②】。
周信华没在意椅子是谁搬来的,只是点头示谢。他坐在椅子边儿上,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听着台上台下的动静。
听得台上刘江臣进入状态,也听到台下叫好声不断,周信华这才稍微舒了口气。
看来,这次的危机是解除了,刘江臣也是立住了。
他习惯性把手伸到旁边,等着刘江臣把茶壶递给他。
伸了一会儿发现没动静,下意识转过头去看,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在后台,刘江臣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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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妈妈。”周信华走到桌边,在顾竹佩对面坐下。
“周某收徒的时候就说过,会将江臣当亲生儿子一般倾囊相授,这些年,我想刘妈妈也看在眼里。”
“我都明白。”顾竹佩局促地看看立在一边的儿子,又看看含笑的周信华,咬了咬下唇,“只是,这津门来的高老板本是请您去,现在成了江臣……这……”
“刘妈妈不必担心。”周信华笑着指着刘江臣:“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一直跟着我,也成不了气候。不如把他放出去。”
“江臣。”听到周信华叫自己,刘江臣往前一步,站在师父身侧。
“师父不是不要你。而是你羽翼渐丰,是自己出去闯荡的时候了。”
“后天你就启程了,师父的箱子分你一半,省得你来不及制备……北堂你带走,有他跟着,我安心一些……”
夜深了,雨初停。
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草窠里的蝈蝈偶尔唱两声。雨水从房檐上滚落,一滴滴打在窗下的芭蕉上。
送走刘江臣母子,周信华瘫坐在沙发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
他手指敲着桌子,闭眼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第4章 冷 锤
“老板,给我来碗浆子,冲个鸡蛋!”
“面茶嗳……”
“哪位的煎饼?多辣的……”
津门的清晨,在早点摊的叫卖中逐渐热闹起来。
程妈端着给金凤卿盛满老豆腐小砂锅,往回走。一拐角,差点撞到从另外一边过来的满头大汗的金文季。
“四老爷?”程妈疑惑地看着金文季。自从她和小姐搬到太平街以后,四爷这是第一次来。四老爷怎么会来呢?小姐知道吗……
“程妈?真不容易!那我是找对地方了!这个巷子真偏,司机都找不到!”
金文季没在意程妈惊讶的表情,用黑底金钱印的马褂袖子扇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