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季快步走到桌边,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无欲则刚”。
他拍马感慨道:“大佐不愧是文化人,这一笔字出神入化啊,好!好啊!哈哈哈……我等望尘莫及呀!”
土肥原田二是个中国通,不仅熟读中国历史,对书法也有很深的研究。他拿过手帕擦了擦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笑道:“金先生喜欢的话,就赠予你了!”
“大佐愿意割爱的话,在下就却之不恭啦!回去后一定好好裱起来,挂在大厅里,让家里人都看看大佐的墨宝!”金文季受宠若惊的表情让土肥原田二很受用。
“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事情跟你商量。”土肥原田二指着旁边圆桌上的茶杯,示意金文季喝茶。
说是商量,其实也就是给金文季布置任务,大概率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这一点,两个人都清楚。所以,说是“商量”,也只是面子上的话而已。
“您说,在下听着。”金文季没去拿茶杯,而是恭敬地站在土肥原田二的背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过段时间,褚大帅要来津门跟我见面,你好好安排一下接待。”土肥原田二从书桌里走出来,站在屋里随意活动一下肩膀后,便在茶桌边坐了下来。
金文季轻车熟路的走上去,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帮他按摩。
“褚大帅?是那个在北边打仗的褚大帅?”金文季有些疑惑,轻声问道。
“嗯”土肥原田二闭上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
“他……”他想问问褚大帅为何会来,要跟土肥原田二谈点什么,是不是会打仗,他要怎么让金家的生意不受影响。毕竟金家的产业,是他花了大力气才拿下来的。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事情,土肥原田二也不会让他知道。
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量轻了许多,土肥原田二知道金文季在琢磨事儿,便开口道:“也没什么大事儿,跟我来聊个合作。他可能自己有安排住所,不过,你也要做好安排,以防不时之需。”
“这样啊,在下明白了!”金文季松了口气,恢复了手里的力道。他开始盘算起让褚大帅住哪里,安排在哪里吃饭,安排什么人作陪……
只要津门不打仗,什么都好说,无非是多花点钱的事。
毕竟,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街头上的兵丁逐渐多了起来,津门城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小贩的叫卖声都比往常轻了很多,担心惊到了这帮军爷,没好果子吃。
南城云子坐在茶楼临街的位子上,台上的说书先生在讲着三国,正说到凤仪亭司徒王允谢貂蝉。
“这一拜,不是拜的貂蝉你,拜的是大汉锦绣江山……”【注①】
听到这里,南城云子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左手撑起头,看向窗外,想起了故乡的往事。
自幼就学习中文的她在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对她说:家族的兴衰,全靠你了。然后,破天荒的,给她鞠了一躬。
之后,她就来了津门,这一呆,就是五年。
土肥原田二给她定的工作方向,和司徒王允给貂蝉定的差不多吧,只是貂蝉的任务明确,而她,只是伺机而动。
监视,跟踪,接近特定的人套取情报……她和金凤卿的工作内容相近,但土肥原田二更倾向于用金凤卿。
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金凤卿的影子,只有当她不方便或者没时间的时候,土肥原田二才会派她去做比较重要的情报任务。
仔细想一想,自己的身量,发型,甚至脸型都和金凤卿相似。
她私下里问过,但土肥原田二告诉她:她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金凤卿是本地人,很多时候更方便一些而已。
台上醒木摔下,“啪”一声,打乱了南城云子的思路。说书先生讲完了这一段,下台休息去了。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不过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儿还落不下来。
对面酒楼里,她盯梢的目标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第7章 暗 上
南城云子前几天拿到了个新任务——监视到津门来的褚三林。
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最好能细致到说了什么话,这些东西都要一一报到海光寺。
她本想一起进酒楼,最好能坐在褚大帅边上的包房打探一下了,谁知褚三林直接包下了酒楼,留下背着枪的卫兵在酒楼门口站岗,带着自己的姨太太进去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在对面的茶馆里挑了个临街的位置,盯着酒楼门口的一举一动。
茶馆小二提着茶壶来问是否要添水,她正要点头,余光瞥见酒楼门口忽然热闹起来,褚大帅带着姨太太出来了。她冲小二摇了摇头,从包里拿出茶水钱,准备离开。
等褚三林一行人上车走了,南城云子才从茶馆里走出来。她左右看看,挥手叫了一辆在茶馆外趴活儿的黄包车,提着旗袍的前摆,坐了上去。看她坐稳,车夫便拉起车来,向前跑去,这期间,她一语未发。
城东商业街,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一个布店前。车里走下来一位穿着墨绿色马褂,带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
中年人刚走进布店,就有眼力劲儿足的小伙计迎了上来。这客人看着眼生,他想了想,开口介绍:“这位爷,您想看点什么?小店不能说应有尽有,但在津门,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中年人在店里货架上看了一圈后,问道:“你们有双面绣吗?”
小伙计皱了皱皱眉,吃不准这位客人的用意。
“双面绣有的,我们刚到了一批,还在库房,我去问问老板能不能拿出来,您先喝口茶,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来。”说罢,向中年人举了个躬,快步往后堂走去。
中年人点点头,在店里慢慢转悠,看看这匹布,摸摸那块料子。没一会儿,店里掌柜从后堂出来,看见中年人,便堆笑着走过去:“这位先生,听说过您要双面绣?”
“嗯”中年人点头道:“老板这儿有没有?”
“有有,但不知您是打算送礼呢,还是自家用呢?”老板一边跟中年人聊着,一边思索着提问,把他引到茶桌边,吩咐小伙计去给客人倒茶。小伙计应了一声,急忙下去。他毕竟刚来两个多月,得手脚勤快点儿,不然老板不能留他。他之前的伙计就是因为懒,才被老板开掉的。
“当然是自家用,家母喜欢双面绣,我打算给她定个屏风。”中年人答。
“定的话当然可以,不知道您能给我们多久工期?”老板笑的更甜了。
“春节前吧。”中年人答。
“那,这屏风您要几扇?”
“六扇吧。”
“秀什么?”
“栀子花。”
小伙计端着茶回来的时候,发现老板和刚才那个中年客人都不见了。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挠挠头。奇怪了,刚才还叫我上茶,怎么一会儿人都不见了?
“老板呢?”他凑到账房边上,从兜里掏出颗花生米,塞进嘴里。
“和客人看货去了。”账房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趴在帐台上,这种天气,真好睡啊……
“郑伯伯您来了!”看见来人,屋里的人站了起来。
“等久了吧。”中年人在她对面坐下。
“我也没来多久,您什么时候回京城?”
“明天一早就走了,先不说我,你怎么被盯的这么紧?”中年人皱眉。
“没办法……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跟您见面了。”
金凤卿叹了口气,提起茶壶,给对面的人倒上一杯茶。
早上程妈出去买菜,小贩在找钱的时候,给她塞了个小纸团。回家后,她赶紧把纸团给了金凤卿,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栀子花王”。
郑伯伯给她回消息了!
金凤卿口里的郑伯伯,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叫郑远东。他和父亲还是同窗,只是毕业以后,一个在津门从商,一个去京城从政。
金家出事的时候,郑远东在山城,他准备赶回来收养金凤卿和她弟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金文季。
郑远东很想派人保护金凤卿姐弟,却没想想到她身边一直有东洋人在监视。而他又不能在东洋人面前暴露身份,只得找人,混进育德街,才和金凤卿取得了联系。
她知道郑远东这段时间都在津门,昨天晚上便从他之前留下的渠道传消息出去,说要和他见面。
程妈拿回来的字条上是接头暗号。王字拆开是“十二”,栀子花指的是这家布店。暗号的意思是让她中午十二点去布店见面。
这家布店这是她外祖留下的产业,算是母亲的嫁妆,之前都是母亲在打理,金家上下,除了父亲和她,没人知道。
“这次褚三林来津门是跟土肥原田二见面的,听说褚三林想让土肥原田二做他那边的军事顾问。这事儿您上个心。”两个人的时间都很紧,没功夫给他们叙旧,金凤卿开门见山的告诉郑远东她刚确认的消息。
“我说褚三林怎么跑来津门,原来是为了土肥原田二啊。”郑远东端起金凤卿倒的茶,抿了一口。
“嗯,土肥原田二派金文季面上接待褚三林,私底下应该是派了南城云子监视他。”昨天在海光寺,问起南城云子,土肥原田二也没避她,说南城云子被他派出去监视人了。
“行,我知道了……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在找英租界的巡捕房的人?”郑远东消化了金凤卿刚给她的消息,便问道。
“嗯……”金凤卿点点头。她没想到,郑远东忽然跟她说这个。
“你别去了,你要是信得过,这件事交给我。”其实,郑远东一直在调查金家大火,但当时的档案都在英租界的巡捕房,他一直在想办法找关系拿出来。可一直不得其法。
可不知为何,昨天夜里英租界巡捕房发生大火,把之前的资料都烧没了。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是不是有人在可以掩盖金家老宅大火的事。
“这……”金凤卿知道郑远东是好意,但……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怎么能给郑远东添麻烦呢。
“就这样吧,你好歹叫我一声伯伯。你的事儿,我帮不上忙,你父亲的事……让我来吧。”郑远东站起身,怜惜地看着金凤卿,“我不能久留,这件事儿你放心,有急事给我发电报。下次我来津门之前,会再派人给你传消息……我先走了!”
第8章 拢 神
布店老板引着郑远东出来的时候,哈着腰,嘴角都块咧到耳根了。他怀里抱着两匹布,恭谨地对郑远东说:“您嘱咐的事情小的马上就安排下去,保证不耽误您的事儿。”
“嗯,屏风的事情就拜托老板了,回头我让人来取。”郑远东用指腹推了推眼镜,率先迈出布店门槛。
布店老板小步快走,把手里的布交给了司机,陪着笑,看着汽车开走。
见黑色汽车开过转角,布店老板才直起腰,长出一口气。
“老板老板,是个大买家吧!”小伙计凑到老板身边,和他一起目送汽车远去。毕竟老板不常笑的这么开怀,肯定是赚了大钱。
“多事!让你点的货都点齐了没!”布店老板抬脚踢了小伙计一下,小伙计吱哇乱叫的跑回店里。
摸着手边的布匹,郑远东想着刚才和自己见面的金凤卿。
金凤卿和她弟弟金瑜生被金文季收养以后,他来过津门,打算看看她。没想到,金文季没让他们见面,他也没办法强留在金家老宅,只得交代人盯住老宅,金凤卿姐弟有任何事情即时跟他汇报。
所幸那几年间,一直无事发生。
就在他以为,金凤卿能在金家老宅平安长大的时候,探子传来消息,金文季带着金凤卿和金瑜生去了海光寺!那海光寺可是东洋驻屯军总司令部啊!是东洋人的地盘!
当天晚上,金凤卿和金文季出来的时候,金瑜生不见了。第二天,金凤卿便带着程妈搬去了太平街的小院儿。
当他的人想去小院儿探查的时候,却发现四周都有盯梢的人。他费了好一番功夫和金凤卿联系上,见到她以后,他才知道,金文季和土肥原田二扣留金瑜生,逼迫她为东洋人做事!
一想到这里,绵亘在他心头多年的悔恨再次腾起。如果当时他多个心眼,去查一下金文季,是不是金凤卿姐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前几天,他得到消息,金凤卿在暗地里找英租界巡捕房的人,大概是想找到当年金家大火的真相——毕竟老宅在英租界。
这场火,在有心人看来,的确是问题很大。
金家上下几乎全葬身火海,但大火只烧毁了金家一部分后院。由于金家的地位特殊,巡捕房当时很认真的做了尸检和现场勘察,最终向外发布的消息,是厨房用火不慎,导致火灾。
他曾打听过火场的细节,得知了个很有可疑的事:所有死者尸体都是在火场里被发现的……
他就纳闷儿了,金家二十几口人,没事儿,都呆在厨房附近?起火了不知道救火,不知道逃走?这分明就有问题!
这些年,他一直谨慎的在暗地里调查,但每每快要触碰到谜底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问题,阻挠他的进程。
所以……前几天英租界巡捕房的大火,是不是也和金家的火灾有关?是不是金凤卿的查探被发现了?
郑远东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希望金凤卿能听进去他的话,离火灾的事情远一点。
金家大火,他会好好查清楚,给金凤卿一个交代,也给死去的挚友一个交代。
郑远东刚走不久,金凤卿也从隔间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条做好的旗袍和一件短款旗袍外搭的披风。
“金小姐,这大热天的,这旗袍我给您送去就成,还劳烦您跑一趟。”老板看到金凤卿从后堂走出来,赶紧上前,准备接过她手里的旗袍。
“我总觉得最近胖了,担心腰身会有问题,自己来试试比较好,万一真不合身了,裁缝也好改。”金凤卿笑着把旗袍递了过去。
“那怎样?您是要改动一下还是……”老板指着手里的旗袍看着金凤卿,看是包起来带走还是还要让裁缝改一下。
“包起来吧,我带回去了。看来是我的错觉,以为自己胖了。”
“嗳好嘞。您稍等!”老板转身把旗袍递给小伙计。
店铺门外,大风忽至,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一条闪电在空中游过,闷雷从天边,滚滚而来,眼看就要下雨了。
“眼看要下雨了,金小姐要不等雨停了走?我让人端点瓜子,您喝口茶,等会儿?”老板看看门外,这雨看起来下的时间不长,等等总比淋雨了好。
“不用了,我得赶回去,谢谢您好意了。”金凤卿接过小伙计送来的打包好的旗袍,和老板道谢,准备出门。
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在布店门口停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军人在门口站成两排,负责警戒,第一辆车里跑下去一个人,打开第二辆车的车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车里下来,跟着她的,是个娇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