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高英杰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旁边儿,跟他一起进场的,是个姑娘,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小木牌。
检票员看见木牌后,抬眼看了一眼姑娘,晃了晃神后,赶紧叫过身边人,带着姑娘到了楼上的包房。
快到七点了,人陆陆续续都坐满了。这时,一个小伙计敲了敲包厢门,得到允许后打开了门,看到了这个姑娘。
姑娘坐在包厢的扶手边,侧身依着扶手,一只手手肘搭在扶手把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绕着垂落在腰际的辫梢,不解的看向小伙计。
小伙计憨憨咧嘴,对着那个姑娘说:“姑娘,您看,要开场了,您的朋友……啥时候能来?或者您跟小的知会一下您朋友的名字,他们来了小的给您带过来?”
新民大戏院的包厢有五个,每个包厢里都坐的满满当当,只有这个包厢里,只有这姑娘一位。
毕竟包厢票不便宜,相对的,包厢里也不限人数。只要能呆的下就成。
“不用了,就我一个人,辛苦了,你去吧。”小伙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姑娘恐怕是来捧角儿的。
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大多是富家千金太太们这么干。可是……富家千金太太们出门不会不带着佣人老妈子啊……
小伙计摸着后脑勺儿,说了声是,后退一步,带上了包厢门。
就在门带上的瞬间,舞台边,一阵锣鼓点儿响起,戏要开场了。
刘江臣站在上场门边,看着立在自己身后,端着茶壶的北堂,缓缓闭上了眼。正冠,撩袍,蓄势待发。
锣鼓点到处,他掀开上场门帘,就这样,走进了台下观众的视线之中。
“好!”见他出场,台下的观众先是愣了几秒钟,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别的都不说,就说这扮相,这做派,这几步走来,就值得一声好。
刘江臣心里微定,走到九龙口,崩登仓!
四击头【注③】一个亮相,目光直指二楼角。
就这一个亮相,一束目光,一个姑娘,闯进他的视线。
这姑娘梳着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学生装,也直直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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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这章比较重要,所以章节名没排队形……嘻嘻~
第14章 住 头
虽然早早就已经拿到了刘江臣的资料,但是资料里并没有照片。只有一些他的简介和过往。
金凤卿知道,他是在江口,由他母亲顾竹佩独自抚养长大的。他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所以,刘江臣是遗腹子。
资料上显示,刘江臣的父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二路老生,刘江臣现在走的这条路或多或少都算是子承父业了。
他在江口后台长大,母亲是园子里的茶房,负责烧水。从小在园子里耳濡目染,加上自己有些天分,听过一次的戏就能完整唱出来。
也是因为这些天赋,周信芳才会收他为徒,倾囊相授。
在刘江臣成长的记录里,除了他母亲顾竹佩,他没有和任何女性有交集。当初金凤卿还很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想明白了。
后台就没有女人啊!不管是拜师前还是拜师后,刘江臣都在后台生活,也没有机会接触女人。
看着舞台上的人撩帘出场,她撑着下巴,懒懒地继续绕着发梢,垂着眼帘,向台上看去。
这人走了出来,这人站定,这人准备亮相,这人看相自己这边,这人的目光,和自己对上!
虽然上了装,虽然换了行头,在这一瞬间,这个人的眼,好像让她想起了什么。
是什么呢?她愣愣看着台上的刘江臣,目光随着他的走位而动,脑海里居然一片空白。
奇怪,她到底遗忘了什么呢?不久,刘江臣下场了,换上了其他演员。她回过神来,看着手边的那盘瓜子……算了,她摇摇头,能被忘记的事情,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舞台上的戏,还在按部就班的向下走,没多久,刘江臣又出现在了舞台上,她的眼神又不自觉飘了过去。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刘江臣的目光又向她扫了过来,一瞬间,有一个声音,撞进她脑海。
“喂!”
“给!”
“你自己看!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这次去,少则三月,多则一年,你等我回来……”
“回来了我就去你家提亲”
“这个……这个就当是信物,你别许给别人!”
“等我这趟赚了钱,就给你买个好的。”
“你在这儿等我……”
“你在这儿等我……”
“你在这儿……”
“等我……”
想到这里,金凤卿嗖地坐直了身子,扒在栏杆上往下看,双手紧紧扣住栏把,手指关节发白。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台上的人。这眉,这眼,这神态……慢慢和梦中柿子树下的少年重叠,园子里的叫好声,掌声,喝彩声,瞬间全都远去了,脑中只剩两个字……
“等我……”
金凤卿就这样呆呆坐着,眼里只有台上的那个人。在她眼中,没有张良,也没有萧何,只有那个少年,那个从她记事起,就出现在她梦中不停出现的少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新民大戏院,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太平街小院的门口了。
新民大戏院后台一片欢腾。今天的《楚汉相争》非常成功,高英杰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重点就在明天了!明天只要不出错,按照刘江臣今天的表现,《四进士》问题也不会很大。
北堂捧着一堆刚才捡场的抱过来的观众扔上来的礼物,兴冲冲地走到刘江臣跟前,献宝似的说:“江臣,你看,这些都是你的,我掂着每个都沉甸甸的,一定有不少好东西!”
在园子里,只要台下的观众喜欢你,会把打赏的东西直接扔到台上,有些东西会被手帕包起来,有些则会直接往台上扔。
这里东西里面,大洋居多,偶见金玉。观众用这样的形式捧着自己喜欢的角儿,以至于在后台,收到多少东西,都成了暗地里比较的标准。
“啊?”刘江臣恍过神来,看着眼前北堂眉开眼笑的脸,心不在焉的笑笑,“待会儿问问怎么处理,我去歇会儿。”
“哦哦哦,你快去,要我陪你一起去么?”
刘江臣指了指北堂怀里的东西:“不用了,你去处理这个吧,我就在后面。”
因为刘江臣是角儿,高英杰给他在后台专门设了个化妆间,用来存放他的行头和供他休息。
“好嘞!那我处理完来找您。”北堂爽快应了一声后,抱着东西离开了。
刘江臣一路低着头,应付过祝贺他的人,推开贴着自己名字的门,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想着今天台上台下的事情。
他努力想回忆自己今天在台上的状况,有没有出错,但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那双眼,是那双从楼上包厢里,看下来的眼。
在台上,他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虽然台下所有人都看着他,都为他叫好鼓掌,但……那道目光的存在感甚至盖过了之前台下所有人反应的总和。
谢幕的时候,他和一众演员一起出场,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就在想,待会儿要好好看看这道目光的主人,鼓足勇气,抬头,愣在当场——二楼角上那个包厢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人呢?
他笑着向观众鞠躬,向锣鼓场的前辈们致谢,心中却只有两个字。
“人呢!”
在离开江口的时候,师父曾经不止一次耳提面命,跟他说不要跟观众产生任何互动,不要跟他们有任何交集,特别是女观众!
毕竟你不知道台下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万一惹了麻烦,沾上事情,这一辈子就直接毁了!
可这到津门开演的第一天,他就遇上了一个对他而言都是未知数的她。
还能再见到她么?
正想着,房间外有人敲门。北堂过来说高英杰请大家一起去吃宵夜。收拾完毕,一行人在附近的小馆子里推杯换盏。
大家聊着笑着,忽然,刘汉臣正在听北堂说怎么处理那些礼物的事情,忽然听到有票房的人说了句话:“嗨,刘老板,真是厉害,我给你们说,他来津门之前,包厢就都被预订一空,最长的定了三个月,最短的也定了十天呢……”
看着对面唾沫横飞的票房,刘江臣眼前一亮。
原来,明天,还能见到她!
第15章 捡 场
“嗯……明天还能见到他!”金凤卿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现在迫切想见刘江臣!想见不带妆的,原本的刘江臣。
她要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不过……怎么可能呢?这是梦啊!虽然跟了她很多年,但那个人是梦里的人啊,梦里的人……怎么可能……走进现实呢?
金凤卿翻了个身,看着雕花床顶白色的蚊帐发呆。夜已经深了,平常时候,她早就睡了,但现在,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双眼。
哎……睡不着啊!到底是不是呢?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拉过一个披肩,趿着鞋子冲到院子里的蔷薇花架下,摘下一朵花来。将花瓣一片片揪下……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程妈起床的时候,就看见花架下的狼藉,痛心疾首的骂道:“这是哪儿来的毛贼,把小姐的花儿都糟蹋成这样了!哎呀,待会儿怎么跟小姐交代啊!”
正在程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时候,金凤卿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她顶着乌青黑眼圈,却神采熠熠地叫住程妈:“程妈,这个花儿别管了,快打水梳洗,我们去拔草!”
“拔草?”程妈一头雾水地看看门里的金凤卿,又看看地上的狼藉,不知道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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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臣起来的时候,看到北堂捧着一张单子,递到顾竹佩面前。这是昨天晚上剧场的打赏的明细。几乎都是大洋,还有几个金戒指。
观众捧角儿,除了买戏票之外,会给角儿送礼物。这些东西大多都是包起来,直接扔到台上。
“这么多呀?”饶是见惯了观众一掷千金捧角儿的顾竹佩,也被单子上写的数字惊到了。
“高经理说今天应该还会多一点,昨天是第一场,很多人不知道状况,没准备。”北堂看着刘汉臣,笑的满脸桃花开。
前段时间,周信华跟他说让他跟着刘江臣北上津门的时候,他是不愿意的。他在周信华身边呆了很多年,乍一听要把他“流放”,难过了好久。还是周信华跟他掰开了揉碎了讲了其中利弊,他才不情不愿点点头。
“刘妈妈,您说,我们要不要给周老板去个电报,告诉他这个消息啊。”
“先不用。”顾竹佩摇摇头,又想了想,道:“等过段时间稳定了再说不迟。”
六点五十,新民大戏院门口的人比前一天多了一些。很多人都伸头伸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买到别人退的票。
刘汉臣穿戴整齐,来到上场门边上,准备开场。
从上场门边上的缝隙里往外看,视线之内,骑满座满。但这点缝隙的方向,看不到最顶头的五号包厢。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把帘子的缝隙挑的更大一些,送目过去,便看见了那个包厢里,坐着个姑娘。
姑娘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跟卖瓜子的说些什么。
好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姑娘的目光,朝上场门看了过来。吓的刘江臣一激灵,火速放下打帘子的手,就好像帘子着了火,烫到了他一般。
高英杰在一边看到了刘江臣的动作,冲淡了他的焦虑,失声笑了起来。也对,这《四进士》本来就是北派的代表,万一他有什么撒汤漏水,总是麻烦。
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会紧张,担心场上的情况嘛。他走到刘江臣身边,拍拍他的肩:“江臣啊,放心,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没问题!”
刘江臣急忙收回思绪,转头,看着高英杰,点了点头。北堂过来提醒他还有五分钟开场了。他随着北堂,后台走去,把上场门留给准备出场的演员们。
背对舞台,刘江臣闭上眼,在心里暗自骂了自己几句。再睁开眼时,他已然成为了那个为义女请命的宋士杰【注①】!
金凤卿在包厢里坐着,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今天她还是穿着学生装,还是一个人来。
从桌上抓了把瓜子,心不在焉地嗑了起来。前面几场戏都没有刘江臣什么事儿,她在等着他出场。
看着手边的红色手绢包,得意的笑了笑,望向舞台,心想着,刘江臣怎么还不上来呢?
正在这时,后台一声闷帘叫板“嗯哼!”把她的注意力拉倒舞台,上场帘打开,刘汉臣穿着素褶子【注②】,手拿折扇,托着髯口,缓缓上台。
见他出现,金凤卿抓起桌上的手绢儿包,冲着舞台,就扔了过去。手绢儿包扔到了舞台右边,差一点就砸进乐队,还好乐队的人都很专业,没受影响。
刘江臣一惊,余光瞥见那姑娘站起来,朝自己扔了个东西,心里一惊,随即收回情绪,继续自己的念白:“今日,闲暇无事,不免到街市上走走哇……”
之后,整场演出中,他没有再向五号包厢看过一眼。但他仍然清晰感觉到,那女子的视线随他而动。
在金凤卿的带领下,又有几个人往台上扔了东西,很快,有人赶紧从侧幕条出来,矮着身子,把东西捡走。
看到自己的手绢儿包被捡走,金凤卿歪着头,笑了起来。她想起了来之前,程妈的话。
当时,程妈指着手绢包里的东西,不明就里地问她:“这……这是闹哪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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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闹哪出啊?”北堂看着地上的东西,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
散场后,后台,高英杰差人把今天的礼物都送到他手里,他装进自己的大包,打算背回去清点。
就在这时,托盘上一个手绢包掉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北堂弯腰去捡,可能是手绢包没系牢,被他一拉,手绢包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两团黄色的东西,就这样映入大家眼帘。
“哇……这大手笔啊”
“真少见啊我说,这是谁赏的啊我说?”
“刘老板就是刘老板,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
后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捡场的小子从人群里挤出脑袋,看着北堂手里的手绢,一拍脑门儿:“我知道,这是五号包厢扔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哪个包厢?”有好事者问。毕竟仍上来的手绢包都差不多。
“我当然知道啊,就这个包是红色的手绢啊!”
众人闻听,目光都聚集在了北堂手上的那方红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