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起地上的沙尘,让人迷了眼。
“大帅,您脚下……”勤务兵眼尖的看到他家褚大帅脚下粘了张纸,好像是被风吹到街上的海报。他熟练地蹲下身去,等褚三林抬脚,好把纸撕下来。
褚三林抬起脚,蹙眉骂道:“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勤务兵撕下那张纸后,歪着头看了看,的确像是戏院的海报,但他也看不明白,毕竟他不识字。
褚三林扫了一眼海报,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摆摆手,示意勤务兵把它扔了。勤务兵松了手,海报立即被风扬起,打着旋儿往空中飞走,越飞越高,转眼,就不见了。
“新民大戏院?刘江臣?刘江臣是谁?”
褚三林嘟嘟囔囔地往里走。新民大戏院他知道,戏园子嘛……可这个刘江臣,他还真的没听过。
给一个没听过的人做海报,新民大戏院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刚走出大门口的金凤卿和褚三林擦肩而过,听到这句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毕竟“刘江臣”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所有资料,事无巨细,她都烂熟于心。
发现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和他擦肩而过,褚三林习惯性打算回头看一眼,刚扭头就听见他的二十三房姨太太娇滴滴地撒娇:“爷,有沙子迷了眼,您快进去了给我吹吹呗。”
“好好好,你快进去!”安抚好姨太太,褚三林再转头,那个窈窕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褚三林有点遗憾。身材这么好,是不是脸蛋也一样好呢?可惜,没看清啊……
第9章 琴 歌
刘江臣带着顾竹佩和北堂,以及周信华给他的十个箱子,从江轮搬上了海轮。第一次在长江上漂的刘江臣晕船了,吐的昏天暗地。
北堂一直忙前忙后照顾他。顾竹佩也有些晕船,不过比起儿子来说,好很多。
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沪城,顾竹佩叹了口气。在江口商量行程的时候,高英杰打算让他们在沪城休息一天,第二天再换船走。
但顾竹佩没答应,跟高英杰说只要时间上来得及,当天就走。
当然,她给的理由是“尽快到达津门,大家也都安心,”其实真正的理由,只有顾竹佩自己知道。
从确定要走水路开始,每每想到要路过沪城,顾竹佩都很纠结。
说激动吧,不是,说抗拒吧,没有。其实,这么多年里,她一直想回去看看,看看最疼她的三哥怎样了。
到现在,她还清晰记得,那天,在码头,三哥拦住他们,要带她回家。她不回。她说既然家里不同意,那就只剩下私奔。
从小到大,她都过着家里给她安排的人生,只有这次,她想做自己,想过和自己选的人在一起,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三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身后的家丁跃跃欲试,就等三哥一声令下,就把她带回家。
“三爷……我和佩佩……”刘礼上前一步,展开双手,把她护在身后。
没等刘礼说下去,三哥打断了他,冷哼一声:“你都自身难保,还装什么英雄?”
“三爷,您就当没看见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刘礼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他仍然坚定的把她护在身后。
“小六,你胆子不小啊,想逃婚就算了,还私奔?”三哥没管刘礼,眼睛直直看着她。
从小到大,三哥最宠她。小时候,从苏北逃难到沪城,一路上,是三哥一直抱着她。
刚到沪城的时候,三餐不济,但三哥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她吃饱饭。
她不知道三哥在外面干什么,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身上都会带伤,即使这样,他都会从兜里给她变出食物来。
她知道,她的选择会让三哥很伤心,但是……她不想嫁啊!她心里都是刘礼,她没办法放弃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结婚啊!
“小六,乖,到三哥这里来,你不想嫁,哥去想办法,来。”三哥笑着看着她,对她伸出手,和往常一样。
但是,她……不能不走。顾家,容不下刘礼。
“阿礼……”她咬着嘴唇,拽了拽刘礼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紧张,向前一步,走到刘礼前面,冲着三哥,就跪了下去。刘礼一惊,忙跟着她一起跪了下去。
“三哥,我知道,我这么一走了之很任性,可是三哥,我不能不走。就算联姻的事情你能帮我解决了,那之后呢?”
她指着身边的刘礼,苦笑着对三哥说:“家里不可能同意我和他的婚事,父母的话你也听见了,他们说‘顾家的小姐怎么能嫁给个小戏子!’他们还说以后再看到刘礼,就打断他的腿!”
“三哥,我没办法,你放我走吧。”
三哥大步往前,走到她面前,拽着她的胳膊,要把她拖起来:“你别给我胡闹了,你们就算离开沪城,要怎么活?快跟我回家,什么事儿哥都帮你想办法!”
“三哥!”她没有起身,只是抱着三哥的胳膊,哭着求道:“三哥,你让我们走吧……我们都有手有脚,饿不死的!”
“三爷,我会照顾好佩佩,不让她吃一点苦!我发誓!我发誓!我要让佩佩吃苦了,天打五雷轰,让我死不归家!”
三哥转头看向刘礼。
顾竹佩清晰记得,那是三哥第一次正眼看刘礼。他思索了一会儿,在刘礼面前蹲下,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半晌后,他伸出右手,用力拍了拍刘礼的左脸。
“刘礼是吧……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放心,我只带小六回去,你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看在小六的面子上,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刘礼没有躲,硬生生挨了三哥几巴掌后,把背挺直了,看着三哥,坚定的说:“三爷,我烂命一条无所谓,但佩佩……佩佩不能回去,我不能看着佩佩回去受委屈!”
三哥的火气一下就冲了上来,他站了起来,对着刘礼就是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爷自己的妹妹,会自己疼,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他恶狠狠盯着刘礼,用力拽过她的胳膊:“回去!”
“三哥!三哥!我不回去!阿礼……阿礼!”看到手持兵器的家丁们走过来,她慌了!她知道,在三哥面前,刘礼没有任何还手能力,三哥会不会打死他?
她挣扎起来,想挣脱三哥的手,爬到刘礼边上去保护他……
可在这时候,她颈后一阵剧痛,便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在船舱里,刘礼在旁边陪着她。船正沿江而上,离开沪城很远了。
那些年里,她一直在问刘礼,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刘礼讳莫如深,直到死,都没告诉她。
一个披肩搭在了她肩上,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转头,看见刘江臣立在身后。他的眉眼,和刘礼很像。
“娘,海上风大,还是回船舱吧。”刘江臣轻声说道。
顾竹佩笑笑,搭着儿子的手往船舱走去。
“娘,刚才高经理过来说,之前答应师父的一万张我的海报,算日子,应该已经在津门各地张贴了……
娘,北堂给细数了师父给我的箱子,里面行头好全……莽啊,龙马褂啊,盔头啊,髯口啊,旗靠啊,褶子啊……应有尽有!
娘,这些师父都给我了,他用什么啊……”
听着儿子在耳边絮叨,顾竹佩笑了。
看来入海行船平稳后,他的晕船症是彻底好了。
海上很黑,天空很暗,星星很亮。
顾竹佩忽然想起,小时候,三哥给他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看着自己的牵挂的人。
阿礼,你的儿子,也进了梨园,跟你走了同样的路。他现在,已经名震一方了。
阿礼,你看见了吗?
第10章 对 欺
正如高英杰所说,刘江臣要来新民大戏院的海报,已经铺天盖地在津门贴上了。
最近,津门民众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从“您吃了吗?”变成了“刘江臣是谁?”
金凤卿看着桌上程妈拿回来的海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海报上写的三出戏分别是:《楚汉相争》、《四进士》以及《徐策跑成》。
奇怪了,为什么没有他成名的《红鬃烈马》?
嗯……也对,红鬃烈马十三折连台本,从小生到武生再到老生,对演员的要求极高……作为刚到津门的打炮戏,的确不太适合。万一有个撒汤漏水的,也麻烦。
“程妈,这就刘江臣什么时候到?我记得您之前说的是后天?”
程妈正在给金凤卿熨旗袍。只见她把熨斗放到架子上,双手捏起旗袍的肩膀处,穿上衣架。
“是啊,后天,新民大戏院那边说,会找好些人去码头迎接,小姐是想去看看热闹?”说完,程妈侧身,把手上的旗袍挂在了衣帽架上。
“迎接么……很多人的话,我就不去了,没啥意思。”她走到程妈身边,把另外一件旗袍递给她。
程妈接过旗袍,冲桌上的海报努努嘴:“这次的排场真大,就这个海报,听说印了一万张呢。
高经理还找了好多人去接船,得花不少钱吧……咱津门来的名角儿也不少了,没见过这种阵仗的。”
“何止这些,这刘江臣可是和他师父周信华同样的挑费呢!”金凤卿笑着拿过扇子打起来。
“您歇会儿吧,这会儿热,晚一点再说吧。”
“那不成,晚一点就看不清了……嗳……人老了,这眼睛不行了。”程妈抬头看看金凤卿,小姐眼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
“小姐,要不趁着教唱腔的先生还没来,先去睡会儿?”
“睡就不睡了。”金凤卿坐回桌边,双手前伸,脸蛋枕着桌子,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跟您聊聊天儿。”
金凤卿的确没睡好,昨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又梦到了那个小山村,那个柿子树下的姑娘,那个拿着草编手镯的少年。洪水还是来了,姑娘也仍然在树下痴痴等着,而少年也依旧没有回来。
这个梦,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了。三不五时,就会梦到一次。
那对少男少女在她的梦中重复着同样的对白,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结局。
有一次,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大和尚跟她说,这可能是某种因果,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说“随缘”。
刚开始梦到的时候,自己会想着,结局如何呢?
大水来了,姑娘逃走了吗?少年回来了吗?感觉自己在看一个连台本戏,总是期待下一折可以解开这个悬念。
但是很可惜,这一折一看看了小十年,却始终没有办法演到下一场。
也不知道这下一折……她这辈子是不是等得到……
是夜,土肥原田二在津郊别院秘密会见了褚三林。
他们关起门来,没带亲信,谁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二人分别之际,笑着握手,褚三林用他的熊掌拍了拍土肥原田二的胳膊,分外亲密。
接着,两辆车,一同往津门驶去,没多久,在岔路口分开了。
土肥原田二坐在车上,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他知道,褚三林一定会找他,但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也挺好的,北边这好大一片地方,即将被他收入囊中了。接下来,如果顺利……只要再花点时间,花点功夫,最好能兵不血刃……那……他的大东洋共荣指日可待了。
就算不顺,无非是多死几个人,多费点事儿罢了。
两天后
刘江臣到了津门,听说码头上乌泱泱,全是迎接他的人。金凤卿和程妈都没去,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现场的状况。
现在,她正书房,拿着毛笔练字,面前坐着的人,已经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子了,听的她头疼。
“你很闲?”她忍不住打断正在说话的南城云子。
“是啊,褚三林走了,我就没什么事儿了啊。”南城云子拿过面前的茶,呷了一口,“真不容易,你家佣人会泡热茶了。”
“那我很忙,出门右转,不送。”金凤卿低下头去,把写小楷的宣纸换掉,又换了只笔,打算练字。
她的一笔字,是祖父启蒙的。祖父总说,“人如其字,这么漂亮的小丫头,一笔字不好看的话,让人笑话。”
程妈一直说她的字不像女孩子那么温婉,总觉得太犀利。
“你没去瞧,真是亏了,我原以为这刘江臣得三十好几吧……没想到只有二十岁不到!哎呀……真是个俊俏少年郎啊!”
南城云子捧着茶美滋滋回忆着。半晌没得到回应,她发现金凤卿一脸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顾自写着大字。
“我说话你听见没?”见金凤卿不理自己,她有些恼怒。
“你真的很闲啊……你要是喜欢,就跟土肥原先生说,这个任务换给你如何?”金凤卿斜眼瞥了瞥米白色旗袍,带着血珀手镯的南城云子。
“我也想啊,可惜了……啧……我还要替你去育德街……啧……你真好命。”南城云子啧啧嘴,往书桌走去,打算看看她在写什么。
宣纸上,金凤卿的第二个字刚收笔。
“柳体吧……你们的字体,真是……你写的啥?金……玉……”南城云子歪着头,指着桌上的字,“你是想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不是?真是跟你很贴切啊!”
南城云子撑着书桌,身体前倾,倒着看了看桌上的宣纸。
听罢南城云子的话,金凤卿放下毛笔,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不知道我这儿不欢迎你?”
“知道啊!”南城云子笑了。
优雅地撑着胳膊站直,“唰”的一声打开手里红色鸡翅木扇骨,金色流苏的小扇子,言语轻佻。
“我来这儿,只是想提醒你,这个任务不好搞,别到时候失败了哭鼻子,让我看笑话!”
第11章 砌 末
看着南城云子袅袅婷婷地走出院子,金凤卿有些烦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灌下去,眼前总晃荡着她的那件米色旗袍。
这时程妈来到书房门口,打算问问金凤卿明天要穿什么,好给她搭配首饰。金凤卿撑着下巴,看着程妈,思索半晌,忽然眼前一亮。
“程妈!你去帮我弄点东西吧!”
程妈不明就里,啊了一声:“啊?小姐想弄点啥?”
“你过来你过来!我有个想法!”金凤卿兴奋地朝程妈招手,让她过去。
待金凤卿说完,程妈拧着眉头,看着自家小姐,不明白她这是要闹哪出。不过……算了,她开心就好。随即点点头,出门去了。
当天傍晚,金凤卿被土肥原田二的人接走了,不过这次去的不是海光寺,而是之前,他和褚三林会面的津郊别院。
这个别院,金凤卿是第一次来。
“金小姐,这个别院怎样啊?”土肥原田二正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听见动静,望向门口,发现金凤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