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侧身中箭,不得不紧急引大军撤退。甘宁气不过,单枪匹马地还想与曹仁再战,大骂曹仁卑鄙。曹仁不以为然,反斥,乱军之中,难保没有性命之忧。俩人又抗击了数十个回合,最后甘宁在后军的规劝下,只得先以为周瑜疗伤为重,收兵回营。
周瑜自中了那一箭,先开始还有些许知觉,而后只觉得疼痛不已、呼吸困难,最后在撤军途中昏死过去。他身上的银甲白衣染血,被安置到主帐的床榻上,左右去请军医,甘宁在旁边守着他,替他脱下战甲,撕开伤口附近的衣衫,只见那本该有三尺长的羽箭竟半数之多皆没入躯体之中。
甘宁也受过箭伤,但鲜少见到如此严重的箭伤,他的手刚想触碰那羽箭剩下极短的末端,犹豫着要不要先拔箭,就见躺在榻上的周瑜突然胸腔、喉头一阵翻涌,而后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鲜血喷涌而出,将周瑜前身正中的白衣点染的片片、处处都是血红的梅花。甘宁再不敢动,只急切地喊着,“军医,军医呢——”
军医很快跑来,在左右地指引下,靠近到周瑜床前。军医仔细地查看了周瑜的伤口,又以手比划着羽箭倾斜的角度,一直从周瑜的右侧身指引到左胸靠近心房的位置。军医的面色愈渐凝重,最后停下手,郑重地望甘宁道:“甘将军,大都督这伤怕是不好医治。”
甘宁听不得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厉声地责备军医道:“伤势到底如何,你说明白点!”军医迟疑了片刻,只能坦白地回答,“小的观这箭势所入,怕是横穿都督右边肺腑,险些没入左边心房。拔箭可以,外伤也都可以医治,但这肺腑之伤怕是没有个三年五载难以好全。这期间都督是再难出战,且不得有任何情绪过激之时,否则肺腑崩裂,便是大罗神仙来也再难医治。”
甘宁听了一大通,最后只颇为庆幸地果断道:“无论如何,只要能救大都督的性命便好。不就是再不能舞刀弄枪,要好生休养,等大都督稍能行走,就送大都督回吴郡便是。做个三五年的文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快些为大都督医治吧!”甘宁拍了手,摩搓着,起身来回在周瑜床前踱步。
军医领了命,立马就埋头开始为周瑜医治。他先是喂周瑜吃了一颗续命、吊气的药丸,而后以刀刃过烛火烧红,将周瑜伤口周围的皮肉切开,以使拔除羽箭更方便。而后,瞅准时机,快狠稳准地将羽箭一拔而出。
羽箭脱开皮肉,有轻微的“嘶拉”声响。周瑜躺在床上顿时痛苦到身体绷直,鲜血蜿蜒自嘴角而下。军医又急忙去为周瑜止血、上药。他匆忙地写着药方,立马吩咐左右去煎煮,要一直煮,一直煎,在他说停之前,这汤药的续补不能断。
军医又继续为周瑜行针压脉,时刻观察着周瑜的情况。周瑜的呼吸还是肉眼可见的急促,甚至越来越急促,嘴角的鲜血也还在流,床头枕边已是一滩血泊。甘宁望着,更是忍不住地诘问军医,“这怎么拔了箭、上了药,还没有任何地好转,你到底行不行?”
军医无奈地以衣袖擦拭额头的大汗,惶恐地回答:“这拔箭后的三天两夜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肺腑积血,呼吸不畅,都督随时都有窒息而死的危险,自然这症状减轻、好转不了。待熬过了这三天两夜就会好的,就会好的……若是,若是……”
军医吞吞吐吐的,更是惹得甘宁气不打一处来。甘宁先是怒斥军医,“你不是说这拔了羽箭,外伤什么的都能医治吗,怎么就要窒息而死了?”然后,又追问他,“若是,若是,若是什么,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无论是要什么灵芝人参,还是医师、帮手,不远万里,我都会去给你寻来。”
军医的声音更胆怯了几分,“这外伤确实能治,但这拔除羽箭本也是凶险万分,可总不能不拔。若是这北方的名医华佗还在世的话,他有一种剖开胸腔的疗法,可以直接将羽箭分段取出,再对肺腑进行缝合医治,都督这伤势会容易控制得多,休养的时间也能大大缩短。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直说这华佗在哪,我去给你寻来。”甘宁说着,抬了步子就想往营帐外走。
军医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周瑜的面上,倏尔叹息一声,只莫可奈何地回答:“可是这华佗早在一两年前就被曹操杀了。都督如今这伤势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军医说着,都带了几许哭腔。
甘宁的步伐一顿,一时不知是该骂军医话不说完,还是该骂曹操噬杀暴虐。他最后只能一拳猛地捶向自己的掌心,破口大骂,“曹贼该死!你也该死!你们一个杀了医者,一个作为医者为何不能早点博文广知!”
现在好了,周瑜命悬一线,却再没有更多的方法医治。而且不仅是周瑜,其他更多与周瑜相类伤势的人都很可能因此不治身亡。
甘宁守在周瑜的帐中,是一步都不敢离开。
一天一夜之后。
大夫稍作休息,也只敢杵在旁边的桌案上,闭目小憩一会。甘宁换军医,时刻观察着周瑜的体征。他连盹都不敢打,双眼极力地睁圆瞪着。这时,帐外匆匆忙忙地跑来一个士卒,“叮铃哐啷”的战甲撞击之声惹得甘宁心烦气躁。甘宁刚想发作,那士卒在帐外抱拳,朗声道:“甘将军,不好了,曹仁领兵前来叫阵!”
甘宁猛地一拍床榻,从周瑜的床前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叱骂道:“这曹仁匹夫,竟是在这个时候前来叫阵,想必是听到什么风声,欺我吴军主帅伤重,不能统领全军,前来动摇军心了。”
“来人,备甲、牵马,我亲自去会会他。”甘宁说着,走到旁边的案边,拍醒了有些混沌的军医,让他赶紧起来盯着周瑜。自己则匆匆地往帐外走去。他到帐外,传令兵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传令兵迟疑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说着:“还有,甘将军,传回吴郡的消息中是否要告知周夫人一声,大都督伤重?”
甘宁顿了顿,想了想,回答:“先别说吧,只告知主公便可,主公说不说,那就是主公的事了。”
“可万一都督……”传令兵不敢再说下去,可万一周瑜有个好歹呢?
甘宁下定决心,斩钉截铁道:“那就连着他的丧讯一起传回吴郡!”
第89章 重振军心
周瑜再有意识, 好像是闻见了一阵清浅的杏花香。他好像在做梦,又有些似是而非,梦里他睡在从未见过的宽阔床榻上, 乔夕颜站在床头,捧了一束鲜艳的花朵,缓缓地插进一个透明的罐子里。
他睁开眼, 乔夕颜笑着望他道:“你醒了?”他刚想点头, 只觉得眼前变成一片刺目的白。他再也看不清乔夕颜, 换之而来,是从胸腔开始,贯穿整个右边身体,连呼吸都会感觉到的钝痛。
痛得他皱起眉, 再次努力地睁开眼。
这次,眼前是素白的军帐, 还有不远处站着的熟悉的甘宁的身影。周瑜张了张唇,想说话, 但是就在空气顺着口腔涌入肺腑的那一瞬, 他疼得浑身发起抖来。他身体蜷缩,紧紧地抓着被衾, 被衾被揉搓得变形,牵连枕边的汤药碗, “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甘宁转过身, 见他睁眼, 既是欣喜又是不可思议地紧盯着他。
周瑜想对甘宁笑, 但是再不敢咧唇。他努力地保持面容得平静, 甘宁则是立马跑出帐中,在外面大喊, “来人啊,快去请军医,就说大都督醒了——”
大都督?军医?周瑜想起来了,他是不小心中了流矢,为曹军所伤。
周瑜支撑着,想让自己坐起来。甘宁恰好折返,看见他痛苦地努力,匆匆地上前来帮他。不等他说话,甘宁已是喋喋不休地道:“周公瑾,你可算是醒了,我差点以为你要死在夷陵郊野。你死了不要紧,白折腾我昼夜不休地照顾你几日,连传讯告诉你夫人都不敢……”
“你……”周瑜勉强地张开唇齿,又是钝痛了好一会,而后才继续难掩庆幸地反问,“你没告诉阿颜?”他说完,再次眉头紧锁地开始捂着胸口等待身体上的疼痛过去。
甘宁点点头,想安抚他,又觉得太娘们了一些,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强硬地道:“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尽量少说话,大夫说了,你伤的是肺腑,只怕日后喘气都会痛。这些时日,还是好好休养,等你好一点,我就送你回吴郡。”
“吴?”周瑜摆了个口型,硬是把重复的那个“郡”字吞了回去,换而用不多的力气,说更重要的话,“现下南郡怎么样了?我们还在夷陵吗?曹仁退军了吗?是回到夷陵还是……”周瑜说到这里,已经是身体的极限。
甘宁大概明白了他都想问些什么,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慢慢替他解答:“南郡那边局势已经基本被张飞掌握了,只是还没破开城门。我们还在夷陵。曹仁也没有退军,日日都会前来叫阵,想趁着你病弱动摇我军军心。刘备那边也知道了你受伤的事,诸葛亮想让赵云去接替张飞,之后张飞会领两千人马来助我们击退曹仁。”
“曹仁在叫阵?”周瑜又问。他甚至伸了耳朵,用力地想要去听。
甘宁向他解释,“是。但今日他已经叫骂完了,还扔了只右胁受伤的病鸡在营寨前暗指你,我已经派人去把那只鸡捡回来,晚点给你炖鸡汤了。”甘宁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周瑜却是眉头皱得更深,“对此,我们军中的将士就无怨言?”
“自然是有的,有人想直接冲出去与曹仁拼个你死我活,也有人觉得连你都会在曹仁的手下重伤,更别说是他们。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甘宁顿了顿,郑重地望周瑜接着道,“公瑾,曹仁的叫阵对我军军心动摇很大,我希望在你临走前,可以朗声地告诉将士们,你没事。”
“其实比于这个,更好的重振军心的方法,还是我站起来,回到马上带领他们再次击退曹军。”周瑜缓缓地说着。
然而,他的话音没落,甘宁与正掀帐而来的军医异口同声道:“万万不可。”甘宁听到军医的声音,转而让开周瑜床边的位置。军医上前来替周瑜诊脉,一边诊治,一边认真地道:“都督如今再不能骑马作战,三五年之内只能安心修养,便是连长时间行走都决然不可。否则,伤口崩裂,将再无转圜的余地。”
周瑜听了,不解地看军医,眨了眨眼,而后,恍然明白过来军医的意思。他现在大概与个废人差不多,再不能手握宝剑,脚踏良驹。他虽是个以儒雅著称的君子,但说到底还是个将帅,若是将帅再不能作战,与半死了也没差别。周瑜的心里难过,可难过又有何用,他所幸是还活着。
周瑜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装作平静地又道:“那我也只能乖乖地听军医的话,做个三五年的闲散人。”三五年,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已足以让周瑜的武艺退步,对战场的局势把握退化。
周瑜以后大概是再不能做主帅了。
周瑜闭了闭眼,一时呼吸不畅,不禁咳嗽起来,但他又不能剧烈地咳嗽,只能缓慢地咳了一下又一下,每咳一下肺腑的疼痛都像是在对他耀武扬威,宣告自己的胜利,摧毁了他。
周瑜无奈地躺下。
这之后军医的嘱托,他听得都有些心不在焉。军医告诉他,务必一直卧床休息,即便四五日后稍微好了些,也只能下床在帐中行走两步,万不可劳累,饮食一定要清淡,不能动怒,也不能过喜过忧,便是回到吴郡以后,遇见周夫人,也是万不能情切的……
周瑜听了与没听,其实差别不大,因为即使他自己不这么做,身边的人也会一直盯着他这么做。他连个婴孩都不如的,不能自理地被人照顾了十来天。稍稍地才勉强能做一些轻便的举动。他总算可以自己端碗、喝药、扒饭,偶尔也能从床边走到帐门前,掀开帐门,看远处青山上的春色。
一直到青山上的姹紫嫣红全都盛开了,他马上就要启程回去吴郡,曹仁却在这个时候又来叫阵。甚至这一次不仅是叫阵那么简单。曹仁叫骂完,更直接领兵冲向周瑜营寨的寨门。守卫的将士以为自己不敌,很快就被攻打而破。曹仁更是堂而皇之地站在军中,讥笑道:“原来你们东吴的将士都是像周瑜一样无能的废物,哈哈,怎么,重伤了一个周瑜,你们连仗都不会打了?”
“无能!”
“废物!”
曹军的笑声一声比一声高涨、猖狂。最后,还是甘宁拼命才领着将士把曹仁击退。尽管曹仁并未斩杀吴军的一兵一卒,但是到此时整个吴军已经是不堪一击。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曹军的威吓吓破胆。
周瑜想走,却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能走了。
他紧急召见了甘宁与麾下的几个大将商议,表明自己的意思,“我军在夷陵附近徘徊得已经足够久了,若再不能往前,南郡即便不会被曹仁守住,也会落入刘备手中。若是刘备或者曹仁任何一方此时来攻,以我军如今的士气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有一计……”
周瑜的话还没说完,甘宁坚定道:“不可以!”
周瑜无力地靠坐在主帐的上座,对甘宁摆摆手,让甘宁稍安勿躁。他还是不能太用力、急切地讲话,只能娓娓、平缓地继续说:“兴霸,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有事。可若是我没事了,这东吴的大军就完了。你如今走出去看一看,谁不是垂头丧气得一副颓败模样。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你们也都知道,这江东的基业原就是孙氏先主孙坚打下来的。后来孙坚不在了,江东动乱,则是由我陪着伯符一点一点夺回的。江东是我的家,也是我死后要荣归的故里。我比谁都希望江东能万世千秋下去,甚至这份殷切之心远超我们的主公。我也不想死,但为了江东的未来只能如此。”周瑜说了一段,喘息了好半晌,才接着又道,“即便我不死,即便今日东吴大军士气低迷的困境日后可解,倘若还是因为我一人害东吴无法夺取南郡,东吴就再难有与刘玄德交换荆州地界的条件。到时候东吴困于一隅,无法企及北方,我虽活着,却不如死了。”
“我怕我到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死去的兄弟。若是伯符问我,为何看着东吴大军败落,我该如何回答他呢?”周瑜的眼眶一片绯红,眼里有泪花翻涌,但是一直憋忍着不愿流出来,只更加确定地道,“所以,明日,我会亲自挂帅上阵,让全军将士看看,我还好好地活着,以及率领他们攻克曹仁大军。”
“这并不难,曹仁手下本就没有多少兵马,他一人虽猛,但兴霸你完全可以与之抗衡。我只要把他赶出夷陵,告诉三军不论何种困境,东吴大军的风骨不能忘。便是在那一刻我就死在战场上,你们也可以以我拼死奋战的遗志来激励大全军。我虽九死其犹未悔。况且,此次一战,我并非求死,而是为了求生……我,也很想还继续好好地活着,即使是做个废人一般地活着。”周瑜微微地扬起笑,俊朗的容颜上因为病态的惨白,看不见多少明艳,但是又确切地能让人知道他有如阳光一般能照耀人的明暖。
周瑜说完,缓缓地从主座上走下来,到众将领身边,更是毋庸置疑道:“我意已决,还请诸位莫要劝了。另外,为了保我性命,还请安置好军医,随时准备救助于我。我此一番只想求生,并不想死。”
“若是我死了,我那如花似玉的美貌夫人难过可怎么办?”
乔夕颜说过的,若是周瑜早早地离她而去,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