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卿欣赏恍若星宫的美景,转身见顾子珘坐在石头上向自己挥手,便过来坐在旁边:“我们回客栈休息吧,明天还要坐一天马车回去,不然馨儿和林书会累坏的。”
“嗯。”顾子珘一点头,身子却完全不动弹,眼神平直望向远处映出点点亮斑。
苏卿卿不再多言,安静注视旁边的人,周围的竹子与城外竹林很像,让人不由自主回忆起在车里听到的那句“也许,快要瞒不下去了”。她深知此次在京城听到的所有故事应该都与顾子珘的身份有关,不过人家不愿说,自己也自然不会多此一举主动询问。
他在石头边沿坐得板正,周围淡淡的光勾画出清瘦轮廓,给人一种孤独寂然的感觉,难以洞悉出情绪的眼神望向不存在的更远处,像是有话想说。
“我……”
“你要在这里说吗?”苏卿卿的言外之意是,这里不安全,四方开阔,虽然人们都聚集在远处,难免有人与众不同想要享受黑暗,路过此地便会一不小心将秘密全都听了去。
“茂才在。”顾子珘声音低哑,继续道,“照夜清,此名应景。”
苏卿卿不再打断,将身子慢慢挪近了些,也随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
夜风拂面,园中所有树冠如海浪漫舞,路边暗淡的花灯排成一排,由近及远延至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中央区域,萤火虫与湖面交相呼应,一片梦幻,人头攒动兴趣盎然,不时传出惊呼声,引得身后虫吟声与风铃声此起彼伏。
她回过头来,盯着顾子珘的侧颜,在心中再次感叹,真是个典型的美人。
“卿卿,你为什么会留下一个被追杀的人。”美人说话了。
“这问题不是早就说过。”
“再说一遍。”
“好吧,因为你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让人见了眼前一亮,我想留你来充门面呀。”
顾子珘笑着摇摇头:“不对。”
“真的!”
“还有其他。”
苏卿卿咬住下唇,看了他一会儿,看来今天是绕不过去了,只得认命地低下头:“顾大师,如果刚刚我的荒谬之言你当真相信的话……其实后来我找到几只狸猫帮忙调查,说实话没查出来什么,也仅仅侧面证明了你并非是带罪在身的人。”
“我全都告与你。”
“什么?”
“你没查出来的东西,”顾子珘摩挲手腕红绳,“我全都告与你。”
苏卿卿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起来,顿时敛声屏气,肃然听顾子珘娓娓道来,他平静开口,一个陌生的名字跃然出现在故事伊始。
怀墨,怀世权之子。
这是一位贯穿于怀氏故事中,却又存在感极低的人物。
十六年前,怀氏之妻顾若木外出散心,在街中偶然遇到衣衫破烂正被殴打的男孩,便出手解围,眼看那群小厮紧咬后槽牙,势必是要等她离开再继续,遂直接将其接回府中,这是百姓知道的版本,然而诸多细节并没有流传开来……
顾子珘生于兰芳院,那是京城青楼妓院中名气最盛的一处,日日人满为患,而后不多时他的亲生母亲便因心中郁结久病逝世,年仅五六的孩子因生得可爱被老鸨留下打杂工博人眼球,过程中还要忍受各种欺辱,日日在泥水中翻滚。
就算被摔到街上,路过的人早就习惯了冷眼旁观,绝不会为此停留片刻。
直到顾夫人路过那日,她本承受无法生育的痛苦而情绪低迷,没成想偶然遇到一个同姓无亲的小孩,她深觉有缘便带了回去,还将其更名为怀墨。
苏卿卿听得入神,可脑子里却是疑问颇多。
怀氏上下死于大火唯有他逃出来了?追杀的人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伙人的目的会是什么?
顾子珘眼睫低垂,继续摩挲红绳,顺着刚刚的话继续边忆边道。
“怀墨”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衣食无忧那种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也全部实现,平日里顾若木悉心照料,怀世权因公务繁忙,在这件事上不闻不问,很长时间都是一门心思扑在银钱往来上,周围的人时常笑着说他这是从清贫日子中走来,占了贪嗔痴的头毒,养出了囤积的执念。
事实证明,此言差矣。
怀世权生性自卑,凭多年苦熬才走到尚书之位,周遭冷眼之人突然性情一转纷纷围到他身边巴结示好,不少昂贵珍品排队送上,他扬眉吐气之余自然开始担忧起这股热潮终会退去。
到时候过去种种卷土重来,而他改变太多早已无法承受,想到这些,怀世权决定听取商人的意见,与之联手垄断市场牟取暴利,期间甚至利欲熏心到倒卖贵宠的地步,大幅度缩减府养灵宠库的库银酿成大祸。
后面就是城外老者口中的【犬疫】那段。
顾若木伤心于爱犬的死亡,又偶然发觉篡改诸多的账目册子,她秀外慧中一下子猜到原委,条条框框加起来已是罪大恶极,不由得急火攻心仅仅三日便病逝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尸体颈部与额头均有明显淤青痕迹。
顾子珘年纪尚小,接触到的学问也不多,当时被恨意蒙蔽一时考虑不周,被善用他人执念的袁玦找到,并计划了一场幼稚且直接的报复。
“可火中还有无辜之人。”
“都安排妥当了,谣言只是为了精彩而过度夸张。”
“所以之前那伙人,是袁玦的人。”苏卿卿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可刚刚顾子珘还和袁玦相见于醉翁亭下,她无法想象出此二人针锋相对的场景,不禁心下一沉,攥紧拳头。
“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顾子珘笑着看她。
“可我,”苏卿卿低头看地,耳廓有些发红,“有件事还暂时找不到说出口的契机。”
再抬头,一张温柔面容目光深深,眉宇间透着温和之气,夜风吹拂过来,他上身前倾,伸手浅浅点了一下苏卿卿的眉心。
“不要误会,”顾子珘轻声道,“我与你说清楚是因为最近会离开三两日,怕你多想。”
“去做什么?”
“去卸下怀墨的身份,才好回来安心做帮工。”
苏卿卿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许是光线朦胧产生错觉,竟然会觉得眼前这个人与刚刚倾诉心声的小象异曲同工。
“真好听。”顾子珘心中半块石头落下,轻松了不少,上身后仰闭目倾听。
“什么好听?”
“风铃声。”
“你喜欢风铃?”
“风之私语,无处遁形。”
“文绉绉的。喜欢的话,园长回去就给你安排上!”
天空变成暗灰色,街道波平宁静。
两人回到客栈,苏卿卿疲惫不堪回到房内迅速收拾好,在榻上躺平,眼前玲珑精致的雕花房梁,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历经数年依然停留在半开状态,之前觉得考究,此刻再看便带上了完全不同的心情。
这里就是顾子珘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苏卿卿心中默默想着,他当时是如何坚持的呢,肯定想不到未来会发生那么复杂的事情吧,年纪小小迈出一步却不知是更深的深渊,打击一定是不小的。
丝绦飞飞落落,视界渐渐朦胧,她合上眼沉沉睡去。
深夜冷风携丝丝细雨从天而降,沿屋檐流动滴落到青石阶上,飞溅如珠。
雾气中响动愈见密集,雨珠声如击玉,不时混杂两三道刀刃划破空气的凄咧之音。
苏卿卿忽然睁开眼睛,三两步敞开窗户向外看了看,后方确有短兵相接的动静传来,只可惜被直角转角挡了个结实,完全看不到具体情况。
她又披上外衣疾步至顾子珘门前,敲门询问无回应,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扬手推门而入,视野内空无一人,干干净净的梨木桌椅后窗户大开,穿堂风迎面撞进眼里。
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最左侧的正好能看到整个客栈后院,墙边摆着三五盆冒出小苗的花盆,两具藤编支架上挂着彩布随风飘动,中间有人卓然而立。
顾子珘脚下踩着一个人,抬头看到二楼探出身子的苏卿卿,不由得愣了一瞬,遗憾道:“还是将你吵醒了。”
他安之若泰,语调平平,要不是亲眼见到此情此景,定会以为这人是在惬意微风中饮酒赏月。
“顾师傅晚上不睡觉又在这练什么功呐?”苏卿卿打了个哈欠,随手抽了个椅子坐在窗前,托腮打算专心欣赏。
“这几人恐怕你已眼熟,得在离开之前解决干净。”顾子珘身姿迅捷,被雨打湿的五官立体清俊,一双深邃眼睛此时锋利冷锐,左右闪避时侧身依旧又薄又直,纤细结实的身形在月光下如谪仙遗世独立。
现在方圆几里寂静无声,附近街道更是不见人影。
苏卿卿定睛细细观察,对方武器花样百出,茂才在与后院隔着一扇小门的外面激烈打斗,而顾子珘在内更像是在与几条漏网之鱼小打小闹。
嗖嗖嗖!
三枚暗镖掠过,顾子珘身子一翻,轻盈躲避,暗镖连排插进木桩。
苏卿卿见对手还有暗招,赶紧从柜中取出一把直柄油纸伞,手一松,横抛出去。
顾子珘飞身跃过藤架,伸手接住的同时将伞撑开,淡绿色伞面带着蝴蝶花纹在雨中穿梭,优雅从容。
“你在戏班那时也是如此?”
“嗯,但没这么麻烦。”顾子珘望着她,问,“怎么了?”
苏卿卿摆摆手:“害,没事,后悔当时没在现场罢了。”
顾子珘听到这话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手下动作却不见怠慢,收起伞用伞柄顶端直直抵住对方的喉结。
这种边打边聊还碾压的方式,属实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喂!那边偷袭的兄弟,也给你一个!”
苏卿卿手拿蓑笠当飞盘,用力甩出去,蓑笠在半空旋转绕出一道弧线,如弓箭般迅速击中一条漏网之鱼的肩膀,那家伙根本来不及躲闪,直接顺着后门摔了出去。
街道几盏排列整齐的灯光趋近,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后门外,四面八方窜出来数道黑色身影将马车围住,在院中鼻青脸肿的几人见状慌忙撤退到马匹两侧。
顾子珘见车内之人打开车窗递给自己一个暗含戏弄威胁的眼神。
他长出一口气,侧身仰头望向高处。
纵使淋在雨中,他依旧是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可苏卿卿就是一瞬间接收到信号——他口中需要离开的那几天,现在到了。
车子一路向前,马蹄声回荡在雨雾中。
苏卿卿目送他远去,直到看不清踪影才回身关上窗户,动作停顿良久,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她单手拂过桌面,喃喃自语。
“顾子珘,等你离开自己的'大象墓地',我定帮你挂满风铃,让它响彻四季。”
第21章 观一斑而知全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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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
树叶扶疏有致在露水点缀下清亮如新,时不时有成双成对的蜻蜓蝴蝶振翅掠过,朵朵丰腴花朵肆意盛开,花瓣的色彩敷染开来形成一副逸趣盎然的花鸟山水画。
梁馨儿舞得尽兴,刚从水榭回到猫猫茶肆的时候,林书还在忙不停,她无所事事绕过屏风,转脸就瞧见苏卿卿霜打茄子一样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串声音不清不脆的风铃。
这人不知在思考什么,走路不专注导致左脚绊右脚,没有东西的手扶着旁边的石头踉跄了好几步,站稳后又歪着脑袋呆呆检查手中物品有无零件脱落,看上去智商堪忧。
“最忙的时候都没见你绊过一次脚。”梁馨儿走过来嘴里念叨不停,赶紧将人带到一旁窗前的蒲团上坐好。
木质平台表面铺着一层草席,清幽舒适,矮桌上细瓶插花与小炉焚香沁人心脾,却不比缕缕自然风携带进来的薄荷调明显,周遭绿意环绕,三扇直棂窗横七竖八分割葱葱郁郁的草木与婆娑花影,令人心神俱醉。
几只小猫也在互相追逐中围过来躲清闲。
现在这个时间肆中客人不少,大家怀里抱着软糯小团子,嘴里闲聊近日发生的家长里短,虽与参禅悟茶意的境界大相径庭,却与遣散疲惫的惬意之感异途同归。
一位侃侃而谈的男子说得正欢,突然话音截止扬起胳膊朝门口招了招手。
不远处的人神色茫然四处张望,看见友人后才笑着走过来,抱拳谢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多亏王兄替我占位置,否则又要等上半天。”
“不妨事不妨事,”被称作“王兄”的人顺势站起来环顾周围,感叹道,“还记得你我二人上次路过的时候,这动物园还门可罗雀,惨淡得要命,谁能想到短短不过几日,生意又开始走起上坡!”
这话飘进耳朵里,苏卿卿仍旧面不改色,换了个方向继续愣神。
她朝着窗户侧过脸,让风迎面吹过帮助自己快些清醒,反倒是对面的梁馨儿挺直腰板,眼底放光,一脸明显到不行的骄傲模样,还向外小幅度倾斜上身听怪石后面的人们继续闲聊。
“可我记得王兄你上次说过,赵氏游园与钱氏强强联合,宜动宜静的活动颇为新颖,京城中很多商家上门合作,按理说应该长盛难衰才对,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苏园长是如何力挽狂澜的啊?”
“既是园长,定有特别的经营之道呗。”
“嘿,浩良啊,你这说了与没说有何差别?”几人笑作一团。
这时旁边有人端着茶杯凑过来,会心一笑,看得出来是个最喜欢打听八卦的人,他手指点了点桌面,肯定道:“论小道消息还得看我的,经过多方打听,绝对保真!”
“快说说!”
“咳咳,这赵氏近来发觉马戏团节奏过于紧迫,遂想转换方向,要与苏园长一起搞个什么,嘶,叫什么来着?”
“联动经济。”
苏卿卿回过头来,说完这四个字便将怀里的卷轴递给梁馨儿。
这是异地合作手册,苏氏动物园目前还无法快速在京城站稳脚跟,于是她与赵有闲决定在短时间内通过合作不合并的方式实验能否为彼此带来联动经济效应。
两园门票价格提高两成且换为七日内通用,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活动串联,动物园的客人也可以直接使用小马交通去到照夜清游园进行观赏。
梁馨儿妩媚娇艳的面容露出专注的神色,比对待经营书籍的时候要认真得多得多。
她从左至右逐字逐句细细品读,虽有一部分内容实在看不懂,但也能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簇涌动的火苗,越烧越旺,好像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戏班未实现的让自己风光回家的愿望,动物园一定可以。
苏卿卿看出她心中所想,轻轻将风铃放在桌面上,倒一杯茶递给对面的人,温和道:“放心。”
窗外声音鼎沸,一阵高过一阵,适时打破感性氛围。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动物园规定的人宠同游日,动物们不必像往常那般只在规定范围内活动,可以在安全为首的情况下随心所欲自由穿梭在园子之内,与游客们走一样的道路,赏同样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