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云揽月沉思之时,姜书生已然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走向了村民的方向。
或许是刚刚杀了人,村民们看到姜书生的时候还有些惊慌,纷纷后退。
于是姜书生便也不再前行,只挥了挥手道:“魔修已死,此处阵法再过几个时辰便会自行消散,你们清点下人数,若是无碍便早些回去吧。”
他没说“有碍”要怎样,也没说自己要做什么,便自顾自转过了身,回到了云揽月的身旁。
“姑娘感觉如何?”
见姜书生前来搭话,云揽月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虽说之前也接触过,但看过姜书生提笔杀人,现在再看他总想找人说话的样子,莫名有些奇怪。
不过云揽月很快调整好心态,谦虚答道:“多谢前辈赠药。”
然而姜书生却沉默了,他有些干涩答道:“我何曾说过,那药是赠你的?”
云揽月诧异抬头:“啊?”
姜书生解释道:“那药可是我友人给我的,就算是他,那一炉也就炼出来两三颗,你那是最后一颗了。”
“这么珍贵?”云揽月想了想,能压制心魔的丹药……好吧,确实很珍贵。
毕竟炼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炼的,尤其是这么特殊的丹药,怕是得丹道大成的大能才能炼制……
难道王朝有什么特别的方式?
未等她细想,姜书生便肯定道:“那是自然!我那友人闭关多年,这颗丹药怕是在这世上都只剩下这一颗了!”
不知为何,云揽月有种被讹诈的感觉……
只是虽然心生怀疑,但刚刚姜书生的实力还是让她有些犹豫,那样强大的人……应该不至于讹诈她吧?
“当然了,这丹药再珍贵,那也是给人吃的,姑娘当时陷入危机,这丹药给你,我觉得不亏。”
云揽月沉默,她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能接话。
她有种错觉,一旦接了话,她就把自己给卖了。
“就是吧,在下最近囊中羞涩,本打算将这丹药放到拍卖会上……”
终于,图穷匕见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揽月竟忍不住松了口气,随后掏出一个沉重的储物袋道:“若是前辈需要,晚辈自然要奉上灵石!”
“呃,倒也不是一定要灵石。”虽然说了一大堆,可云揽月这么配合,倒让姜书生有些不习惯。
“这里是二十万灵石,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够,只是我出门未曾带太多灵石,若是前辈需要,待我回云家一趟,定为前辈拿灵石来!”
姜书生的手微微颤抖。
二十万灵石……未曾带太多?
现在的世家,这么富的吗?
“说来,还未曾请教……前辈该如何称呼?”
姜书生抬头看了看恭敬的云揽月,摆了摆手:“叫姜书生挺好的。”
然而云揽月却不同意:“怎可如此随意称呼前辈?”
“那就叫姜县令吧,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了,我这边赈灾缺了点粮,想找你帮忙。”
“……啊?”
云揽月又反应不过来了,这刚刚还跟她循序渐进想要讹钱呢,怎么现在突然就自爆身份了?
“怎么?”姜书生,不,现在是姜县令了,他笑眯眯地看着云揽月道,“方才还前辈前辈的,现在却不愿意帮忙了?”
云揽月连忙摇头:“倒不是晚辈不愿意帮忙,只是晚辈身上只有灵石,并没有粮食……”
“你没有粮食,城中富商却有,从他们手中买下便好。”
云揽月:“哦……”
她顺从着姜县令的话,脑子却有些晕乎乎的。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团迷雾,让她有些看不分明,明明是凡人,却有一支可以杀魔修的笔,明明有着强大的实力,却跑来这小县城当县令。
着实奇怪。
“奇怪就问。”
走在前方的姜县令忽然开口,让云揽月一愣,难不成她刚才将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了?
“你没说出来,就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全表现出来了。”姜县令看了眼云揽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还是太稚嫩,像你这样,干大事之前都得把脸遮起来!”
云揽月眨了眨眼,没敢说话。
“我想,你无非就是好奇我的来历吧?其实也没什么好好奇的,我就是告老还乡的时候发现自己故乡这边有了灾情,才跑来弄个县令当当的。”
姜县令扇了扇扇子,无须的脸上很是光滑,看上去不过弱冠,反正与“告老还乡”四个字是完全不搭。
看出了云揽月脸上的质疑,姜县令笑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误食了驻颜丹,结果到现在还是这副模样。”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原本和他一起长大的都成老头子了,在朝堂吵起架来居然还说他不懂尊老爱幼!
明明有的跟他吵架的老头子还没他老!
“我当年还想过留胡子,结果我是没想到,这驻颜丹是我友人特别炼制的,说什么驻颜就要分毫不变,这么多年了,别说胡子了,我连头发都没再长长!”
当然,好处是他的同僚秃了不少,只有他满头青丝未曾变过。
听着姜县令细细碎碎地说着,云揽月才有种他确实是“告老还乡”的实感,毕竟她也曾见过老年的凡人,就喜欢拉着晚辈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
对于这种情况,云揽月默默低下头。
——听就完事儿了。
就这样,一个在前面边走便说,一个跟在后面静静地听,也不知姜县令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很快就回了连池县。
他们都默契地没去酒楼找安莼,而是直接去了县衙。
却见门口围满了人。
第32章
“那么点粮怎么够!去县衙!县衙里一定有粮!”
“那县令看上去过得可滋润了!哪像我们饿得面黄肌瘦的!”
“说好的赈灾,那么点粮怎么填饱肚子?”
“王朝和仙人作对,跟着王朝哪来的粮!?一定是仙人降大旱!”
“我们不要跟着王朝!我们要仙人护佑!”
……
大老远的,云揽月就听到了县衙门口人们的声音,而听清楚他们的说话内容之后,更是忍不住看了眼身旁的姜县令。
他面上无须,容貌年轻,一双狐狸眼微微上勾,眼角还带着微红,看上去就很不正经。
只是此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远处的闹剧,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了。”
云揽月竖起了耳朵。
却见姜县令拉着她走到一个角落:“没错,就是这里,我记得这里有个狗洞可以钻进去。”
云揽月:……?你拉我过来就是钻狗洞的?
这行为都让云揽月怀疑他是不是县令了,怎么会自己的县衙还要钻狗洞?
云揽月还在犹豫,姜县令已经一个矮身钻了进去,还在另一边招呼云揽月快点进来。
云揽月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脚一点便翻了墙过去。
倒是姜县令在另一边看着云揽月,不知为何,云揽月就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可惜的情绪。
不过这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姜县令便带着她往里面走,一边走云揽月又忍不住发问:“你不去处理一下外面围着的人吗?”
“处理?”姜县令挑眉,“怎么处理?”
云揽月一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因为见过姜县令的实力,总觉得他有办法。
见她回答不出来,姜县令笑道:“他们想要的无非是粮,若我这里有充足的粮食,那他们也不会聚在外面了。”
“当然,县衙外的人也不多,只给他们也不是不行,只是若是今天给了,明天来的就不止他们了。”
姜县令说得轻松,可听到他说没有充足的粮食的时候,云揽月才想起,这是个用丹药讹诈她的人。
能干出这种事,想必姜县令是真的穷……
跟着姜县令进了他的屋子之后,云揽月的猜想倒是应验了,明明高低是个官,他的屋子里却可以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云揽月估摸着姜县令也就只有那一支笔,一把扇子,和这一身书生打扮的衣服了。
可有着那样厉害的笔,想必王朝的皇帝也会重用他,怎会让他落到如此境地呢?
云揽月沉思着,姜县令倒是拉了一把椅子过来,随意一坐,对着云揽月伸了伸手:“环境简陋,你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便可。”
倒也不是他不想给云揽月找,实在是这屋子里也没有第二把椅子了,姜县令一路走来,实在是累得很,他也不为难自己这个老人家,很是自在地坐了下来。
而云揽月左右看了看,默默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蒲团。
虽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蒲团,但刚掏出来就给人一种清心静气之感,一看就不简单。
姜县令看着她,默默感慨世家果然财大气粗。
云揽月还惦记着外面的事,接着问道:“外面那些人,就这样耗着吗?”
姜县令想了想,坐到桌面,提笔写了几行字,随后塞到信封里,交给了云揽月:“你若是有空,帮我将这封信送去王都吧,灵石也不必给了,那丹药就当是这件事的报酬。”
他将信交到云揽月手里,顿了顿又摸了摸衣服,掏出一块令牌:“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你是世家的人,王朝那边有点排斥世家,你拿着这个会好些。”
云揽月接了一大堆东西,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等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之后,姜县令才有些尴尬道:“哎呀,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给你。”
云揽月这才知道,姜县令的那位好友曾经给过他不少好东西,但这些年都用的七七八八,给云揽月的丹药已经是姜县令手上拿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倒也不是最后一样。
姜县令掏出一张符纸缓缓点燃,据说这也是他那位好友给他的,大致意思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用这种方式联系他。
只是符纸燃烧了很久,袅袅青烟升起,却没有半点反应。
姜县令看了很久,久到火都烧到了手上,烫的他忍不住手一松,随后符纸掉到了地上,燃烧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最终他叹了口气:“想来便是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做完了这件事,他似乎是累了,随意地往椅子上一趟,缓缓地说道:“其实连池县是我出生的地方。”
百年前,有一个名叫姜朝的书生,他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整天念着之乎者也的书。
忽然有一天,他遇了仙缘,于深山中与一修者对弈,畅聊多日,两人以朋友相称。
临别之时,修者对他说:“人之寿有尽,唯有修仙方可追寻无尽之寿,你可要与我一同修仙?”
姜朝想了想,问道:“你引我入仙门,我是不是得叫你师父?”
那修者愣了愣,随后点头:“是这个规矩。”
于是姜朝摇头:“那我多亏啊,不修仙我能当你朋友,修了仙我就得矮你一头当你徒弟,我才不要。”
修者哑然,却也没强求,只是两人相约,隔个几年就一同聚聚,倒也痛快。
只是几年没见,等修者再见到姜朝的时候,他却已然入朝为官,成了修仙王朝的一名官员。
王朝虽以修仙为名,却不修长生,只是修了些稀奇古怪的能力,用于治国。
修者见着有趣,也给姜朝提了不少建议,那段时光可以说是非常快乐。
只是好景不长,一日,修者告诉姜朝,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怕是不能再赴约了。
姜朝也不在意,修者修行,总爱闭关个好几年,这种情况此前倒也不是没有。
那修者临走之前给了姜朝不少好东西,不仅给了些神奇的丹药,连延寿的丹药都给了不少,生怕自己出来见不到姜朝了。
最后还留下一张符纸,向他保证,只要自己还活着,收到讯息就一定会来。
只是那张符纸如今成了灰烬,说好会来的修士也没有出现。
“那个骗子。”姜朝靠在椅子上,轻声叹息,“说什么修仙求长生,都是假的。”
说完,他躺在椅子上,竟是不动了。
云揽月大惊,她立刻凑到姜朝的面前,却见他安详地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怎么?吓到了?”姜朝忽然睁眼,冲她挤眉弄眼地一笑,“放心,我前段时间刚吃过延寿丹,还能再活一段时间。”
“您不后悔吗?”云揽月下意识问道,“明明当初可以修仙,若您修了仙,想来此刻也不会为寿数困扰。”
“修者亦有争斗,哪有绝对的长生?”姜朝摆了摆手,“我想多活几年,只是觉得很还有事没做完罢了,我——”
忽然间,木制的门被猛地推开,或许门的质量本就不好,竟是一下子就倒到了地上。
之前还集中在县衙门口的百姓不知何时冲了进来,纷纷冲着姜朝大喊,要他放粮。
姜朝错愕,刚想摊手说一声“我哪有粮”,却被一个臭鸡蛋扔到了脸上,止住了话茬。
他的手微微颤抖,可面对百姓的他却没有拿出当时与魔修对战的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被一些菜叶子和臭鸡蛋砸中,也没有躲,也没有说话。
在纷杂的人声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年轻的面容上却带上了老者的慈祥。
他对云揽月笑了笑,用口型说道。
[我骗你的,其实延寿丹早就吃完了。]
说完,他合上了双眼。
人之寿有尽,他从来不后悔做一个凡人。
人死了,驻颜丹的效果也消散了,他从一个年轻的青年迅速变老,光泽的皮肤变得灰败,老人斑爬上了脸,眼角也有了皱纹。
而他的身躯一点一点萎缩,最终成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人。
云揽月看着他,发现他确实是寿元尽了而死的,却也是饿死的。
酒楼的那顿饭是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云揽月忘了,凡人哪能只吃那么一碟藕丁?还嘻嘻哈哈聊了半天,实际上根本没吃多少。
后面又奔波了那么久,其间姜朝没有吃一口饭,也没有喝一口水。
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县衙,找了她又找了修者好友,恐怕就是想要找些粮给这些百姓。
可他回来看到的却是那样的一幕。
“妖、妖怪啊!”
有凡人看到姜朝忽然变老,吓得屁滚尿流,原本还在扔菜的凡人也吓得连连后退,倒也不如之前咄咄逼人了。
在一片惊惧声中,云揽月站起身,走到了姜朝的面前。
当时的鸡蛋和菜砸得太突然,就算是她也没来得及拦下,此刻只能右手掐诀,温热的水从她手中滴下,轻轻拭去了姜县令身上的脏污。
等到老人的身上恢复干净,云揽月才直起身来,对着外面的凡人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