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他一说话，温热的呼吸全数扑到云霁额头，眉心雪花纹的凉意尤为明显，一凉一热，她的心肝来回在油锅和冰天雪地里翻江倒海，催生诞生不多久的心思欣欣向荣。
她抬头看向寒情的眼睛，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
明明颜色极深，明明没有什么旁人没有的璀璨光华，可她就是觉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万年化不开的霜雪。
寒情轻轻摆正了额坠的位置，像是弄好了。心里乱糟糟一团，低头一瞧，刚好撞上她水盈盈的眼睛。
几点红润仍残留在她脸上，仿佛有愈烧愈烈的趋势，喝了酒的眼神并不似往日冷静掺杂些许嘲讽，而是隐约笼上一层迷蒙。朱唇泛起水色，有些慌张地抿着。
他指尖仍牵绕她的乌发，一时忘了放手。
落雪隔绝了亭外季节交错，呼吸之间落针可闻。
眼神相撞间明暗晦涩，每一寸心绪波动都倒映进近在咫尺的波光粼粼里。
云霁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话，在季节更迭到这一刻的时间里仿佛魔怔了一般，只有面前的脸好看到看不够、想要长长久久一直看下去的念头。
“噗！”
一团雪从摇摇欲坠的枝梢跃下，瞬间融合进地上松松软软的纯白。
两人被这细微声响猛然惊醒，这厢对视耳朵都微红。
寒情放下手，却没退开：“干嘛这么专注地看我？”
云霁脸一热，刚想狡辩，过去寒情面红耳赤的样子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心头一动，嘴角勾出懒洋洋的笑意：“因为你好看啊。”
寒情呼吸一滞，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软乎乎的钩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霁如愿以偿再次看见了寒情满脸通红的样子，漆黑的眼中是清澈见底的慌张。
啧，好玩。
云霁这会儿自己也不是什么掩藏情绪的好手，眼底戏谑转眼就被寒情收入眼底。寒情顿时明白过来，摇头失笑。
随后就在云霁后退的一刹，追上半步，低头凑在她耳边道：“你也很好看。我好像看不够。”
云霁顿时觉得全身血液涌上头顶。
……
这般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两人这才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
云霁可算是想起了方才想到的要紧事，心里怒念寒情美色耽误事。
“你的两副面孔，和沉笙帝君的失忆，是一个原因造成的吗？”
寒情本来在看着外面景色走神，听见云霁的问话，脸色一下子凝固了，方才冲上脸的红润片刻之间泄了大半。
“为什么这样想？”
云霁迎上他的眼睛：“我猜对了，对吗？”
“和魔气、恶念，和我在查的事有关，是吧。”
第二句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紧紧地盯着寒情双眼，观察那里面情绪的变化。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在某一刻巨变，原本的震惊掺杂了蔑视天地的冷。
“你不该这么快知道。”
“你并没有想瞒着我。”云霁对两个寒情都已然熟稔，笑容微嘲，“你和沉笙帝君都如此，那其他二位……”
寒情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是另一个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的，疯狂又悲凉的笑。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温吞当走狗，一个暴戾无人近，一个懵懂记忆失，一个——疯傻世不识。”
寒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捂着脸大笑不止。
花园中的欺夙清晰地听到了寒情的声音，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一只爪子，挥手铸就雪园外一层无形的屏障。
认识了这么久，云霁从未见过寒情如此失态的样子，她怔怔地看着寒情，安慰或是帮腔如鲠在喉，最终只能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想拍拍他的肩。
寒情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捏着，青筋毕露，捏得云霁的手生疼，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冷静。
熟悉的恶念猛地扼住云霁，她没留神，“呃”的一声。
有段日子没经受恶念裹挟的头痛，这突然一遭有些猝不及防。
头痛的恍惚之间，云霁觉得眼前的寒情身上突然多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想仔细看，眼前却始终蒙着一层黑暗。
云霁勉力睁开眼，金光一闪而逝。
他置身于光明的阴影里，仿佛光芒万丈，却随时准备好被人一把推向万劫不复。
“我没事。”
寒情声音颤抖，“抱歉啊，不太好看吧。”
云霁皱眉，刚想握紧他的手，他却轻巧放开。
恶念如潮退散。寒情收拢着恶念，云霁压抑着魔气，亭中片刻沉默。
“刚才的事，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半晌，寒情突然转向云霁，脸上有些歉意。
“是不是很难受？”
云霁知道他指的是恶念，摇头：“没事。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但……如果你想让我帮你，随时叫我。”
寒情笑了，恢复了几分往日爽朗：“好。到时候你不许拒绝。”
云霁方才恍惚间被金光晃到，这会儿还有些头晕，便站起身到亭子外吹风。
“你跟着卦文慢慢查吧。离愔自有他的道理，放心，会知道的。”
云霁转头，看到寒情站在亭中，微微低下头看着她。
“明日起我会离开一阵子。若是云微寺，或是芳菲楼有什么事，记得小心。”
“离开？”云霁一愣。
寒情笑道：“我得回一趟极北寒天。虽然平日里都是旁人帮我处理事务，但不好一直不回去。”
云霁这才想到，寒情是一方仙域之主，肯定有要事在身。
寒情等她回答，就见一东西迎面扔过来，伸手接住，发现是个腰佩。系结的不是常见的玉石，而是块直径一寸左右的透明珠子。
“这是……”
“活水珠。”云霁转头看着别处，“里面的灵泉水，关键时刻可能有些用。送你了。”
寒情依旧站在亭中，看着云霁跃下假山，沿着小路离开，低头看向活水珠，眼中温柔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不再掩饰的凝重。
“华灯缀夜，玉入鬼门，三生祥瑞，水宫无道。”
“水宫无道，水宫，无道……”
……
深夜的云微寺，屋舍殿宇中一片漆黑。唯有隐藏在幽深处的镇恶塔，从紧闭的门窗中渗透出些许幽光。
住持身形佝偻，像是黑暗里伺机而动的蝙蝠，死气沉沉地站在塔前。
突然，镇恶塔上方传来了什么声音，住持微微偏头，缓缓走出阴影，微微抬头，用阴鸷的眼神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修长身影。
“抓紧时间行动，若是出了差错，下场你清楚。”
住持眼珠缓缓转动，随后垂下眼：“是。”
那人转身，霜色衣袍上的雪花纹饰在冷白的月光之下，流动瘆人的苍白。
随着他的动作，藏在衣摆下的珠玉配饰在森冷微光下，荡起粼粼水光，如隐藏在幽谷山林中的冷泉。
第52章 品毒
芳菲楼前，并不同寻常喜事锣鼓喧天，红绸招展，半卷珠帘中香风阵阵，倩影连连。整条街都被看热闹的人堵了个严实。
姑且幸免于失魂症的人们纷纷聚集与芳菲楼前，期盼能得那倾城美人惊鸿一瞥，哪怕是接了花魁手上一朵含露鲜花，也足以留作炫耀的谈资。
云霁穿梭在兴奋的人群中，不时将目光投向高台后绰绰人影。
突然有人碰了下她的肩膀，她一转头，见是个便装的天雪宗弟子。
“花签解决了。”
云霁微微松了口气，轻点了下头，继续向人群深处挤。
品花会选花魁，已是裕安城多年未曾举办的盛事，今日这座小楼成了整座城视线的焦点。
这几日公西迢借各种缘由去芳菲楼中探了几次，皆被滴水不漏地堵了回来。但好在有天雪宗那个小弟子喻澄，借机会溜进去几次，摸到了芳菲楼存放花签的地方。
照沉笙的意思，朱毒是一种内力，只能存储在别的东西上，若非朱湄本人出现，并不能随意产出。
那些花签与往日不同，皆浸了足足的朱毒，辅以其他迷魂药，恐怕是想在品花大会上大肆发放，先给它毁了再说。
今日就是品花大会，此时云霁、宿萤、旸启都混在人群之中，喻澄带了几个天雪宗弟子毁掉有毒的花签。公西迢带人在外围防止生变。霏羽和流苏留在弦朔阁。纹凊与镜邑、尘愿一起，带着青一、绛一、霜一和苍一，盯着云微寺的动作。
即便如此，众人猜测芳菲楼必有后招，但对方密不透风，至今也不曾得知他们究竟有什么谋划，且走一步看一步。
“这些人都不怕失魂症了……”云霁爱干净，挤在这么多人中很不自在。前几日这街上还空空荡荡，都怕天道卫冷不丁出来抓人，今日怎的都没事人一样？
云霁疑惑，正巧看到一群人凑在一堆聊的正欢，就慢慢过去听他们说话。
“这药真那么神？”
“朱氏医馆可是能把医活死人的地方，他们做的药肯定厉害！”
“那可太好了，这几天提心吊胆怕染上失魂症，有了这药总算能安下心……”
这几人手里皆拿了个小布包，软趴趴不知装了什么。
“朱氏医馆？”云霁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个挺有名的医馆，就在这附近。
云霁四下一看，见着不少人都往怀里揣个一样的布包，想了想，寻到这里人格外挤的一处，果不其然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招牌“朱氏医馆”，就在芳菲楼正对面。
这会儿医馆门口被高台挤占，地方不大，却几乎是整条街人最多的一处。本来凑在高台前看热闹的就多，云霁仔细看看，还有不少是要往医馆里去的。
一进门，云霁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直接朝人最多的地方过去，就见不少人都在抢那种小布包。
柜台里占了个年轻的姑娘，一身素净打扮像是个医女，云霁拿着布包问她：“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姑娘显然听不少人问过这个，笑道：“这是我们医馆自制的药包，里面的药拿出来泡水喝，就不会得失魂症了。”
云霁有些诧异，她和一众云岛门人试了那么久，得了太苍玉后才制出失魂症的解药，这小医馆如何就说不会得失魂症？
兴许是云霁怀疑神色叫她看出来了，医女小心翼翼地看了半晌，突然道：“您是不是云神医！”
云霁点头。
医女一拍手：“果然是内行看门道。不瞒神医，多亏了我们医馆的郎中偶然得了一种药矿，这才做出药来。”
说着转身，从一个柜子里取了块有点像松脂的东西出来，递给云霁。
那布包里就是这个气味，云霁接过看了看，忍不住心道，最近好像见到了很多她从没见过的药材，云岛这储药量严重不足不足不足！
远在云岛的苍露汀主暮雨突然打了个喷嚏，后背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旁边江渚看见了：“歇会儿去，喷到药上云霁扎死你。”
暮雨摆了摆手：“没事，估计是云霁又看见没见过的药材了，这阵子总这样。”
看眼前医女毫不藏私的样子，云霁有些怀疑：“这是你们的秘方吧？就这么给我看？”
医女笑容加深，手上忙着收买药包的银子，道：“失魂症是大事，医者最注重的应当是治好了几个人，而不是赚了几两银子。若是神医的话，说不定能做出更好的药。”
外面人群突然爆出一声欢呼，大概是品花会开始了。云霁赶紧买下了这块药矿先收在荷包里，回头好好研究一番。
果不其然，围着纱帘的高台两侧出现了两个婷婷袅袅的身影，两人坐在高处，四周鲜花围绕，一人抚琴一人吹箫，虽是烟花女子，却瞧着温婉文静。
其后，又有几个争花魁的姑娘出来表演，虽说争奇斗艳不假，但看多了无甚新意，而且在场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不是为了她们而来。
云霁在角落里盯着她们，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看了眼人群，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哪里。
就在她找其他人的当口，只觉得鼻尖一缕幽香游过，周围人的反应顿时激烈了很多，不少人兴奋地叫出声：“清禾姑娘！”
云霁立刻回头看向高台。最宽敞华丽的台子上娉娉婷婷地上来一个红衣倩影，伴着乐声翩翩起舞。一颦一笑皆风情，葱指柳腰无不勾人心魄。之前莺莺燕燕纵然乱迷人眼，可这位才可堪称真绝色。
当然，自己也是美人且看惯了美人的云霁无心看舞，只想起那日与这位清禾短暂的见面。突然想到扶青也碰过了花签，不知道有没有事，事情结束之后得给他送点解药。
随着舞姿轻摆，清禾宽大的袖中散出各色鲜花，台下人兴致高昂，纷纷伸手去接。云霁看着无聊，总觉得那些花飞来飞去有点眼晕……
恍惚间，云霁觉得清禾好像看了她一眼。
“有人袭击城西大营！”
一声惊叫在耳边炸响，云霁猛地醒过神来，暗道中招了，是那香味有问题！
果然留有后手，只是不曾想清禾也能散播朱毒。
周围人都被这一声惊得不知所措，迷茫朝声音来处看去，就在这转头的功夫，人群中突然有几个人轰然倒地。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想把人扶起来，却连腰都没来得及弯，眼神变得空洞。
云霁看向台上的时候，就见清禾停下了舞步，不少人从她背后豁然大开的门中冲出，举起高台几处装饰的花盆便砸。
褐色的晶石从花盆碎片里滚出来，云霁一眼认出，花盆中藏了星移石！
眼见清禾要有动作，云霁知晓不可再等，赶紧冲上高台，妖力混杂魔气欲擒清禾。
清禾大概料到了会有人阻止，一掌毒辣干脆地拍来。云霁一拧身躲过，针尖涌动魔气刺向清禾。
“魔气？”清禾登时诧异，云霁一皱眉，她果然知道！
趁她动作滞了片刻，云霁立即抢占先机。
宿萤与旸启也冲出人群。参与行动的人都提前灌下一碗太苍玉泡的水，所幸没有中招。二人立刻举起兵器，对上了芳菲楼其他人。天雪宗众弟子穿梭人群之中，逮着那些不太正常的人一个一个塞解药。
“你们要干什么？”云霁瞥了一眼如行尸走肉的人群，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巨大的乌云，大风卷集，红绸如泼血腥红一片——正是她梦中景象！
好在现实中多了他们这些人，多了一线生机。
清禾挥袖拍来，被云霁指尖银针割碎袖子，红色布料散落一地。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霁看出清禾似乎有些疑惑，出招犹豫不果断。
尽管云霁修为下降，却仍比清禾高出许多，不多时便占据上风，挥手间劲风如水波汹涌锋利，好似刀刃，银针穿梭其中，清禾招架不住，已是满身伤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