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碧柔娇羞道:“娘娘惯会拿我说笑。”
说罢敛衽为礼,退了出去。
她退出去之后,皇后舒了一口气,又急急去往偏殿安排宫人烧水,行至一半,突然又想起清仁殿中自有一处温泉汤池,只是太子说今日要用。
太子三年前在外征战之时,不幸受了重伤,如今身负寒疾,须每月以温泉水疗养方可祛除寒痛。
今日正是太子要泡温泉的日子。
皇后福至心灵,侧耳对着身旁宫人低语了几句,嘱咐即刻去办。
***
风阮一路跟着随行的宫人抵达了清仁殿。
刚刚从井中上来不久,将湿哒哒的衣物换下后,皇后娘娘身边的孟嬷嬷便找来,软磨硬泡地将她拉来了皇后宫中。
风阮的瞌睡虫在脑海中翻腾已久,昨夜收拾包袱去冷宫收拾了大半夜,今日又经历了一番井底惊魂,眼下她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意给她一张床她就能睡个昏天胡地。
她打小身体便像小牛犊一般健壮,不用泡澡驱寒的呀娘娘!
可娘娘不听,娘娘认为她不仅该泡澡驱寒,还要服用姜汤才行。
清仁殿极大,随着提灯宫女转了好几个弯之后,来到一处殿门前,有宫人从里侧慢慢打开朱红色雕花大门。
门内是另一方天地,鸳鸯戏水十二扇屏风通透细腻,饰以珐琅、点翠、各类宝石、织綉、金漆,可谓流光溢彩。屏风将室内一分为二,有氤氲雾气从内里流出。
宫人双手托呈薄纱浅紫浴裙,静候屏风之内。
壁灯通明,照得室内水汽氤氲,潮闷之气中夹杂了淡淡清透栀子花香。
温泉汤水中碎银万点,水波清澈,有水雾渺渺浮动于汤池之上,栀子花瓣洁白一层铺在池子上方。
皇后娘娘的确是一番美意呀,风阮暗想道。
她挥退了随侍左右的宫人,小巧精致的足迈入了水中。
身体渐渐沉入水中,温暖的水波逐渐侵入四肢百骸,如置身云端,风阮神魂飘飘然逐渐合上了双眼。
夜色无声而静谧,孟嬷嬷与一干宫人守在门外。
有沉而快的脚步声传来,看到来人,孟嬷嬷屈膝行礼,“奴婢在此恭候太子殿下,水池已备好。”
知道太子殿下沐浴时不喜人扰,孟嬷嬷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带着一干宫人慢慢关上了院门。
四面帘幕低垂,空气中隐隐泛着栀子花香,即墨随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泡温泉时有花瓣,这是女人才用的东西。
掀开重重帷幔,一瞬间周身万物潮水般褪去,只看得见温泉池畔闭目而睡的......他的未来太子妃。
非礼勿视,他迅速闭上了双眼,可一眼足以惊鸿。
玲珑雪白的女体被层层叠叠的栀子花瓣遮住,隐约可见曲线精致,线条柔软而纤细,冰肌雪肤赛凝脂,人间罕见好颜色。
视线往上延伸,是如玉肩头在水珠的折射下微微反光,水滴从纤细脖颈一路下滑,蜿蜒而至精致脆弱的锁骨,弧线隐隐的秀丽山峦......
她披散着长发,丝绸般的发缎迤逦在水中,像是一只倾国倾城的水妖,不必说话,便能轻易蛊惑人心智。
即墨随用力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再次睁眼,他的眸光逐渐恢复了锐利森凉,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打听好了他在这里么?变着法子的来诱惑他?
这位南诏公主可真是好心机。
乍然听到有人轻喝,风阮立时一惊,身体往下沉了沉。
宫室空寂,水声袅袅,太子殿下毫不忌讳地盯着她。
此时此刻,风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娘娘可真是用心良苦。
“太子殿下,先劳烦您转个身。”
她的声音在水声潺潺的温泉行宫里如珠玉落玉盘,甘冽清透,听不出一丝羞涩。
即墨随沉着脸将一旁的衣服甩到风阮身上,负手转过了身体。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后那女子先是慢慢悠悠将身体上的水分擦拭干净,才不紧不慢地穿起了衣服,随后又不慌不忙地绞起了头发。
即墨随听着身后她的动静,忍无可忍地又将身体调转过来,“你就不知羞的?”
风阮被问得一愣,您趁着我睡着盯着我看了半晌怎么不说自己不知羞?
她脸上绽放了一抹自认为得体的笑意,嗓音温温淡淡道:“太子殿下,我一没秽乱春宫,二没狐媚惑主,安安静静在这里泡个温泉,我堂堂正正行事,为何要羞耻?”
自从上次与风阮言语交锋他便知道,这位公主牙尖嘴利,巧言如簧,此刻被她这么一噎,自己若说出是她在想着法的博自己注意,恐怕还会被她说成自作多情。
她娇娇俏俏侧坐于温泉池畔,纤纤素手轻绞头发,脸蛋被温暖池水熏得微微泛红,眉间朱砂艳如牡丹,眼睛里满是戏谑,十五岁的天真少女模样,纯与欲交织缠绕。
这般容色,怕是任何男人见了,都会被击得心中一荡。
即墨随定了定心神,他不该轻易被皮囊所蛊惑的,今日这局,怕是母后为了撮合他与风阮才设下的,或许当真与她无关。
或许是自己言行有失冤枉了她,即墨随想到这个可能,皱了皱眉,“或许是孤......”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戚戚然的声音打断了他,“殿下......”
战碧柔知道今日是太子疗养身体的日子,遂亲自煮了参汤为即墨随送过来,却不想看到这样一番场景。
女子含羞侧坐,绞弄长发;男子沉眸凝视,一眨不眨。
战碧柔本就惧怕风阮如此这般倾城之姿会使太子殿下移情她处,不惜流掉一个孩子来让太子对她产生怜惜之情,从而憎恨风阮。
眼前的场景排山倒海般冲击她的心脏。
战碧柔咬得唇间发白,眼圈红红似是染了胭脂,“打扰殿下雅兴,碧柔这就出去。”
即墨随上人高腿长,上去拦住她,“碧柔,并非是你看到的那样。”
战碧柔本就长得清丽,如今笑容哀婉,更是我见犹怜,“我少时读过一句话,‘平明每行长生殿,无从今舆惟寿王’,我虽不愿做寿王,但殿下若心中快乐,我自然也是万分乐意殿下与风阮妹妹情深不寿,永结百年。”
似乎再说一句话那泫然欲泣的泪珠就要落下,“殿下,求求你,让我一个人走一走。”
即墨随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双手,战碧柔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风阮看得直摇头,上次还撮合她跟即墨随呢,现在怎么就绷不住啦?
战青煜的这位妹妹可真是不简单,短短三言两语间将自己比作寿王,而她成了抢占玉环的唐明皇,太子殿下这位“玉环”被她强行夺走,身为寿王的战碧柔即使不愿,也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多么宽容大度,善解人意的一女子,何况为了即墨随,她唐唐镇国将军府的嫡女,竟愿意为太子妾室,受尽冷眼。
风阮噗嗤一笑:“太子殿下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追你的逃跑小娇妻?”
第6章 相逼
即墨随回首看了盈盈而笑中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女子。
她唇角笑意薄如春花,浅浅淡淡绽放在唇边,勾勒出一线讽刺。
即墨随的心里突然就起了一阵无名之火。
这火不知因何燃起,烧得他肺腑之间沸沸扬扬。
许是每一次与风阮的交锋都节节败退,许是眼前少女的满不在乎,许是越发相处越觉得她似迷雾。
明明将来必须依附于他,在他面前却活得如此张扬肆意,像是怒飞高空的凤凰,被迫栖在他这棵梧桐之上。
当朝女子谁见了他不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唯独眼前这位南诏公主,潇洒风流如域外之光,无法靠近,无法琢磨。
四面宫灯红光晕暗,池中涟漪不断,即墨随长腿大步迈向风阮。
两人之间距离拉近,风阮才看清他眸底黑云缭绕压城,周身都有一股暴虐气息。
他倾下身子,龙涎香的气息如瀑涌来,意味难明的目光紧锁住她:“公主,你我日后总归是要成亲的,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很聪明,但凡事适可而止,过了头可就不好了。”
风阮绞发的双手顿了顿,在这样威压十足的目光下依旧笑意盈盈,“‘燕婉之求,蘧篨不鲜’,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是像太子殿下那位良娣一般,每日都收着敛着......我为什么要苦了我自己?人生在世,还是惬意点儿为好呢。”
即墨随的脸一瞬间黑如锅底,她是中原诗歌学得太好还是不好?
“燕婉之求,蘧篨不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意思是本想嫁个如意郎,却是丑得□□样。偏她还笑意盈盈,让人分不出是无知还是有意。
他的这位太子妃,不容小觑。
***
这温泉泡得委实是不太平,风阮的头发在一波三折中慢慢绞干,因时辰太晚,皇后娘娘考虑到再回冷宫太过颠簸,遂让她今夜在清仁殿歇下。
日光透过松香色窗纱映入室内,照在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螭龙螭虎,攒斗工艺为四簇云纹的飘纱拔步床上。
金灿光芒逐渐唤醒了正酣然沉睡的风阮。
睁开双眼,睡意惺忪中皇后娘娘坐着小椅于她床侧,正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瞌睡虫一扫而光,风阮支起了上半身,“娘娘,您来了怎么也不唤我一声,没有让您久等吧?”
皇后娘娘笑了笑,自是一派雍容尔雅,“本宫刚坐下不到一炷香,看到你睡得香怎么忍心把你叫醒?鼾声阵阵像小猪崽呢!”
风阮赫然道:“娘娘惯会笑话我!”
她跳下床,白洁小巧的脚丫直接踩在地上,露出一节精致足踝,“风阮给娘娘请安!”
皇后娘娘双手扶她起来,“在本宫面前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私下里无人,你与阿随还未成婚,唤我姑母罢。”
南诏国与华朝的盟约由来已久,南诏每代的公主都要同华朝的太子缔结姻亲,用来加固两国的合约。
而上一代的公主,正是当朝皇后娘娘——风如素。
风如素是风阮父王的亲姐姐,风阮三岁的时候便和亲来到了华朝,是以风阮对风如素的印象不是很深刻。
父王不止一次地念叨过姑母,心疼姑母为了南诏国百姓牺牲了太多,小小年纪便要远离故土,承担偌大的责任。
父王嘱咐风阮要孝敬姑母,姑母这一生承担的痛苦太多,说话之时有些闪烁其词,风阮当时便知道,这位姑母身上应当是有些秘密父王不愿风阮知晓的。
在华朝呆的这半年来,凤如素更是对风阮照顾的无微不至,宫中女官教习之时也允许她偷摸犯懒,待她亲近和蔼,看着风阮的目光总是充满爱怜。
见风阮怔怔地注视自己半晌不曾挪动目光,风如素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带着她坐到菱花镜前,“阮阮,姑母已经离开南诏数十年,南诏的发式已经忘了很多,姑母替你梳一梳头发,你挽一个咱们南诏的发式给姑母看看可好?”
长若流水的发丝一顺三千,垂芊细腰间,皇后执着篦子从中滑过,不禁赞叹道:“你这孩子不仅长得好,头发竟也养得这样好!”
风阮笑道:“每次跟姑母说话都跟泡在蜜罐了一般!”
皇后笑了笑,“你这孩子今年有十五岁了吧。”
皇后看着风阮逐渐长开的眉眼,万千花海不敌一人容色,这孩子长得太过好看,倒是完全不像她的父母。
想到风阮的母亲,那也是一个惊才艳艳的女子,曾一舞动倾城,绝世舞姿世间罕有。
可叹红颜薄命,在风阮十三岁时生了重病,没挺过一年便去世了。
皇后想起风阮的母亲不由一阵唏嘘,温暖的手掌在风阮头顶爱怜地抚摸着,“前年骤然听说你母亲去世的噩耗,我心中倍感悲凉。我虽然与王后相识时间不长,却一见如故。”
皇后悲从中来,拿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泛湿的眼睫,“王弟身为南诏国主,这一生却只娶了你母亲一人,可见用情至深。你母亲去世,你又前来华朝和亲,王弟怕是伤心坏了,他身体有没有大碍?”
风阮接过皇后娘娘的月白色手绢,边擦边安慰道:“姑母莫要伤心,父王伤心了一段时日,现在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至于我呀,他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呢!”
风阮一向会哄人,皇后不禁被她的欢快气息感染,破涕为笑,“姑母知道,你不愿来华朝和亲。但身为公主,这是我们不可逃避的责任。阿随如今喜欢战碧柔,你也不要伤心。你这么讨人喜欢,姑母相信,你们成亲后,他一定会慢慢喜欢上你的。”
风阮心说他不喜欢我我一样可以过得风流快活,面上浅笑淡淡:“姑母,感情这事强求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皇后目光一凝,她努力撮合这两个孩子,结果如何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我们南诏的女儿最是坦荡,姑母相信战碧柔胎儿流产一事,一定与你无关。姑母会好好查一查这件事的,必不会让你白白蒙受了冤屈。”
今日天光大好,空气沁凉而柔润,昨日落雪尚未消融,在宫道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负责洒扫的宫人们赶紧拿来了盐水化开,以防贵人们走在这冰雪路上玉臀开裂。
停在萋芳殿前,远处似乎有人拨弄琴弦之声。
这声音距离风阮有些远,却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驱使着风阮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循着声音一路走来,琴声愈发明晰,这乐声华丽古怪,是风阮从未听过的调子。
如同九天之上奏榣山天水,自苍茫山峰奔流而下,绘出一派锦绣华章,细微之处夹杂几分靡丽奇异,跌宕风流飘渺不定,谱出几分似邪非邪的冶艳来。
风阮驻足在听竹苑前,不知不觉已经听痴了。
尾音颤颤,琴在那人拨弄之下收了声。
弗彻披一件雪白轻裘,明明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轻裘,却被他穿的生出几分林下之士的高洁气度来。
初冬的风自庭间吹过,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这精致的破碎感与破碎的精致感相交在一起,仿若仙人欲要羽化。
他坐在台前,微微仰着头,双手搭在琴上,掀唇笑道:“公主别来无恙?”
明明昨日刚与此人刚并肩作战逃离魔爪,风阮今日看他,竟又觉得生疏不少。
他的眼睛明明清亮如漫天星河,凝视人时温雅卓然,淡笑之时芝兰玉树,却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见她怔愣,弗彻嘴角的笑意更深,“公主今日为何而来?”
诸般纷繁思绪仓促间掠过,风阮开口道:“我曾听宫人们讲道,‘有幸若得琴师曲,浮生一梦亦无憾’,起初听到此话我还不以为然,此刻倒是有些明悟了。”
“只是,”风阮风阮好奇道:“先生的琴为何断了一弦?”
弗彻案前的桐木琴有琴弦七根,中间那根琴弦却已经断成了两半,似是被大力所破,断面很是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