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哀嚎很快引来一群人,他们熟练地将陆知弈包围起来,搬来椅子,让陆知弈坐上去,然后随行的大夫替他上药包扎。
几个看上去像是在边境跑江湖的人气势汹汹地按上腰刀。陆知弈脸色苍白地挥挥手,“先别动。”
他说着,狼一样狠毒的眼睛盯住宁熙。
宁熙则震惊地望向仇野,“你……”
仇野冷冰冰道:“放心,没往他要害上插,死不了。”
少年快步走过来,捧着她的脸,用指腹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别哭。”
将泪拭去后,捧着少女脸颊的手顺着胳膊往下,与她的手紧紧交握。
仇野冷静地说:“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仇野拉她,可她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仇野凝眉,“宁熙?”
宁熙站在原地,摇摇头。她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宁熙知道,仇野肯定在生气,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仇野瞥了眼陆知弈,目光又挪回,定在宁熙头顶的发旋上,“你真要跟他走?”
“嗯。”
“你受他的威胁?”
“嗯。”
“他用来威胁你的东西,你很珍视?”
宁熙感觉自己在被凌迟,“仇野,我有父母,虽然我很多时候不喜欢他们。哥哥妹妹还有慕姑姑都对我很好。我还有个侍女叫春桃,她会给我扎各式各样的发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强大,更不狠心,甚至有些无能为力,所以才会被陆知弈拿权力和家人威胁。
“我是想出来,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但若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我的过错而受累,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宁熙声音越说越小。
“可我只有你。”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像雪一样,又冷又轻,飘在半空中。
“仇野,你不是只有我的。”宁熙摇摇头,“你有一双腿,现在你没有束缚,可以去任何地方,你还有一把刀,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认识不同的人,不会只有我。”
仇野捏着她的手,沉声道:“或许以后是如你所说,可我不能没有你,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想……但是,我不能。”
“你可以,我带你走!”仇野又想拉她走。
可宁熙却用力将他的手摔开,哽咽道:“我,真的,不能。”
“为什么?你要抛夫?”
她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往外吐,“我们没有成过亲,我当时,是骗你的……”
“我不信。”
“信不信,那都是事实。”
宁熙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放进仇野手心,“我的箱子你打开看看吧,我帮不了你更多了,希望那里面的东西能让你恢复记忆。等你恢复记忆,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实。要记得按时吃药,你有你的未来,我也有我的责任,我该走了。”
她想要抽手离去,可仇野却还是死死抓住她的手,“我杀了他,再赶回去救你家人,你的责任,我也该承担。”
那太过危险,而且根本行不通,就算救出来了又怎样,难道要带着一大家子大逃亡?那未免太过滑稽,宁熙摇摇头。
她望向少年的眼睛,真是双好漂亮的眼睛,纯黑的瑞凤目雾蒙蒙的,映照着她苦笑的脸。
宁熙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自然一点,“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放手好不好?”
仇野的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他松开紧握住少女的手,别过脸闷闷道:“那你走吧。”
宁熙走了,少女的步伐平稳决绝,像是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次都没回头。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擦过仇野的指尖,他伸手去抓,可是那缎子太光滑,根本抓不住。
“别走啊……”仇野望着背影,喃喃道。
少女的背影越来越小,陆知弈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同少女一起坐上马车。
起风了,仇野听到有羽箭划破风的声音。
他敏锐地朝风来的方向望去,伸手朝空中一抓,抓住一支羽箭。
金属箭头划破他的掌心,猩红的血顺着箭杆下滑,染红了洁白的羽毛。
车厢内,宁熙像木偶一般坐下,“不准动小婉和我阿娘。”
陆知弈挑眉,“小婉是谁?”
“是我妹妹。”
“你既然答应回府,孤自然不会再为难她们,君无戏言。”
闻言,宁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陆知弈嘴角勾出一个笑。看吧,最后不还是会跟他走么?
这便是权势,权势滔天,便能让任何人做任何事,折辱他们都尊严和人格。他浑身兴奋地战栗起来,只为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掀开车帘,手伸出去,五指并拢向下一劈。
守在外面的人立刻便看懂了他的意思——杀!
第74章 风动
太阳才刚出来, 又被云层遮住。天色瞬间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风也刮得更大了,内院的银杏树叶像少年的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仇野摸出几枚暗青子朝院外的几棵大树扔去, 暗青子划破疾风, 发出蓝绿色的光,最后消失在树丛中。
锃——
暗青子与冷兵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响落地后,一群手持各式各样兵器的人也轮番上阵。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好手。
比如最先出手的这个马脸汉子就是岭南的“银枪霸王”孙十三, 一杆霸王枪打遍岭南无敌手。紧接着出手的是“南海铁仙姑”、“蓬莱老怪”、“青面书生”、“红魔手”等一众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自报家门,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 便直接亮出武器攻击。
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比试,而是为了杀人。杀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
如今操刀鬼身中焚心蛊已人尽皆知,在焚心蛊解除之前, 功力定是大不如前。
江湖上盯着他的人本就数不甚数, 更何况又有个叫陆公子的人出钱悬赏, 如此一来,想杀操刀鬼的人就更多了。
既能出名,又有钱拿, 没人会放过这个名利双收的好机会。
所以他们现在争先恐后地,想要杀了眼前这个少年。
仇野默不作声, 他没问这些人的来意,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江湖中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人们常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其实一言不发,也能刀剑相向。
这是一场沉默的斗争,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 刀剑声,哀嚎声,喷血声,骨折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淡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秋雨。
秋雨总是要比春雨冰冷的。
雨水划过少年的脸,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他缓缓睁开眼,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手里还握着刀,刀深深插进石砖地缝中,整个人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因被刀支撑着而没有倒下。但周围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内院中,被雨水泡得发白。
仇野站起来将刀收回刀鞘。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原是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小腿,此刻正淌着血。
他没管那支箭,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纯黑的眼眸依旧平静而冷漠。
终于找到那个箱子,仇野倒在箱子前,长舒口气。
他用火折子点燃一支蜡烛。待蜡烛燃烧一会儿后,他将蜡油滴在地上,手捏着蜡烛将底部按进蜡油中,等蜡油凝固后,蜡烛便固定好了。
借着光,他从嘴里吐出钥匙,将木箱打开。木箱中装着的是几本书,上面有宁熙的字迹。
仇野本想伸手去拿,可是他发现自己手上有血,太脏了,而那书本却是洁白的。等他用雨水洗干净手,再反复擦干后,才敢去碰那书。
书是宁熙写的,上面有她在各地的见闻录。
仇野仔细阅读了几页,头便开始痛起来。他想起一些往事。
头越来越痛,仇野闭上眼睛,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他按到一根纤细的银针。
浑身骤然一顿,等他用内力将银针逼出来后,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不由拧眉,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依旧毫无感觉。
他看不见了。
宁熙之前对他说过,“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
可是,他现在看不见了。
仇野背靠在木箱上,仰着头,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却没有丝毫高光,变得如死灰一般寂静。
宁熙曾说,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也不知现在他的这双眼睛还会不会被宁熙夸赞。
终于,少年闭上眼,手攥成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发出咔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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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沉闷的低吟。
宁熙正在国公府的祠堂内抄书。无非是女子四书,《内训》、《女诫》、《女论语传》、《女范捷录》。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宁熙从《女论语传》的
第一节 “立身”开始抄,然后是“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守节”。
其实这些书她早已抄过几十遍,不过,大概是抄的时候不认真,所以无论抄多少遍都记不住。
比如现在,她抄得就心不在焉。
虽然坐姿很端正,字也写得很娟秀,连错别字都没有,但她的双眸却是无神的。她的思绪飘到了万里之外。
她想起江南的夏天,荷叶舒展开来,圆圆的荷叶挤在一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然后她醉倒在乌篷船上,船就在江面漂呀漂,船身擦过荷叶,朝着藕花深处游去。
她还想起仇野,不知道仇野有没有带着他那把天下最快的雁翎刀到大漠去,有没有交到很多好朋友,很多年后,在某个与友人对酒当歌的夜晚,会不会想起曾经还有个想踏遍江湖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同行过。
是以,她笔下所写很快就从《女论语传》变成了自己的见闻录,她每回想起一件往事就在纸上写下来。
自上次被送回后,国公府的防守更加森严,她更是像个重刑犯似的被严加看守,一举一动包括小解都有人监督。
除了做这些自娱自乐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不好好抄书是会被责罚的。
“女郎,你在写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用手拼命遮住字迹。
可是没用,那几个嬷嬷已经发现了,她们上前扯住宣纸页角,沉声道:“女郎,请您起来!”
她们说的话虽然客气,但语气却比地牢的狱史还要严酷。
很快,宣纸的一角就被撕碎了,宁熙灵魂的一角也被撕碎了。
听到撕裂的声音,宁熙的身体软下来,她被人拉开,一双眼木然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废篓。这简直比撕她的肉还要令她痛苦。
门吱呀一声打开,迈进一只贵妇的玉履。
冷如梅朝几个嬷嬷一抬手,那几个嬷嬷便很有眼见地退出祠堂外。
失去支撑,宁熙踉跄几步才站稳。
“母亲。”她低着头行礼。
“蔻儿,你很愤怒吗?”冷如梅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雨。
“蔻儿不敢。”
冷如梅看着眼前的女儿,她取出一张边角绣着精致苏绣的手绢,轻轻地将宁熙眼角的泪拭去。
等宁熙终于抬头,用氤氲着水汽的杏核眼望向她时,她才缓缓道:“愤怒也没有用,你挣脱不掉,只会觉得痛苦。”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高昂。
“你以为的江湖,又比后宅好到哪里去呢?那里的人一样虚伪迂腐,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朋友,爱人,甚至亲人。可以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丧尽天良。他们很多人刀尖舔血,吃不饱也穿不暖,可以为了一粒米杀人越货。那里虽然比这后宅要大一些,但纷争也要更多一些。你若出去了,很多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身不由己。”
冷如梅忽然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失了作为国公府夫人的风度,也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威严。
她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水色。
“我倒宁愿你从来没出去过,眼里只有后宅的四方天地。这样你看得不够远,高墙便挡不住你的眼睛,你就不会觉得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变轻了,像是失了力气。
可她依旧那样冷傲,话说完便一声不吭地走了,根本没留下与女儿交谈的时间。
宁熙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祠堂门外,直到嬷嬷们围上来对她说,“女郎,该温习了。”她才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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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寒风料峭。树叶已经掉了个干净,树枝在几日内变得光秃秃的。
回春堂内却很温馨,燕青青笑着将一盘热气腾腾的地锅鸡端上桌。
柳清风正准备动筷子,他就好这一口地锅鸡。可正当他准备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同时向门外看去。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而柳清风筷子上的鸡肉掉在了桌子上。
门外站着位黑衣少年。少年眼睛上蒙着条黑布,他浑身都被秋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发尖和衣摆滴落。
他的黑发虽然不再高高束起,而是半披在背后,但他的背却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像是把刚出鞘的刀。
第75章 行动
凛冬已至, 冷风如刀。当屋檐下的灯笼染上霜雪,烛光便微弱了。
宁熙坐在台阶上看院内的一树红梅。
这个冬季过后,来年开春三月, 她就会嫁进东宫。
大雪压红梅, 红梅艳如血。
宁熙已经坐在台阶上看了很久的梅花。春桃站在她身后,神色担忧。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时,宁熙垂下头, 将脸埋进毛茸茸的白色围脖中, 闷闷地问:“春桃, 你猜这树上有多少朵梅花?”
“回女郎,奴婢不知。”
“一共是七十二朵,其中五片花瓣的有五十九朵, 四片花瓣的九朵, 三片花瓣的四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