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应该照顾好你的太太。”
“孕妇可不适合在舞池里胡闹。”
带着金丝眼镜的店主太太狠狠地教训着眼前的男青年,徒留两人瞪大眼睛,凌乱在具有浓厚当地口音的英语里。
可恶,奇耻大辱,白舟感觉自己三年来所有的锻炼成果,都在此刻被否定的干干净净。
...
“别笑。”
“不许笑。”
“你笑得太大声了yuzu!”
“可你即使脚步迈得再轻,雪地上的脚印也不会变浅哦,舟酱。”
羽生一个大跨步站在白舟身前,替她遮挡逐渐变大的风雪,北欧的天气还是那么变化无常,上一秒是童话里的白色王国,下一秒就得直面零下二十度的北风。
“收腹走路怪累的,相信我只是老太太眼神不好,这个冬天你一点没长胖。”男孩试图解释,可怎么听也像越描越黑。
“再多嘴就让你罚站酒店门口,张嘴吃一晚上漫天飞舞的免费刨冰哦。”白舟示威似的举起拳头,不过被毛手套包裹的样子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
他们饭后刚从圣诞集市回来,提着大包小包送给亲戚朋友的礼物,而女孩手里的物件看上去格外特别。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玻璃花瓶,产自赫尔辛基五十公里外的小镇iittala,作为芬兰精湛玻璃工艺的代表,瓶身在路灯下泛着渐变的五彩光泽,极薄通透的质感和流畅的曲线暗示着它的价值不菲。
它很贵重,字面意义上的又贵又重,半人高的体量抱得白舟手臂酸疼,女孩走在没入脚踝的雪地里,像个运送巨大橡果的贪心松鼠。
而它瓶口还插着一束被打包好的兰铃干花,繁密的花苞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使白舟得左右探脑袋才能看清眼前的路。
“如果川子的预产期是一月份,我们是不是提两罐奶粉去医院看望她更合适些。”羽生善意地提醒着,对于医院巴掌大的床头柜,这瓶花束着实占地方。
“要买奶粉那也是给孩子用的,但这份礼物是川子的。”白舟扶着酸疼的老腰,用膝盖一顶就换了个胳膊继续抱着。
女孩嘲笑着羽生男性思维固有的实用主义,说就算把奶粉堆成领奖台也不能给刚流完半斤血的产妇带来半点快乐。
白舟说自己到时候就要捧着这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去看望刚完成十月革命的姐妹。
别人或许会祝愿川子成为一名能干的母亲,而白舟只想自己的朋友能和这瓶花束一样青春永驻。
“瞧你这话说的,别把实用主义贬低的一无是处,我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直男。”羽生从女孩手里夺走了花瓶,说这么重的玩意还是得让未来孩子的干爹拿着。
“除了奶粉,我当然还准备了别的一点心意。”男孩暗自得意的补充。
“你打算送些什么?”白舟真见不得他这副卖关子的样子。
“一张六个零的支票怎么样。”羽生先前一步走到下榻酒店的大门旁,彬彬有礼的拉开门把手,像是迎接女孩前往他设定好的康庄大道。
“你祝川子青春永驻,我自然得赞助她下半辈子的面膜、美容仪和一年两次最贵的玻尿酸。”
身后的大门被羽生严丝合缝的关拢,室内常年二十四度的气温和屋外的风雪大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头顶和身上的雪融化成会滴滴答答,黏在身上又湿又冷。
可那束风干的铃兰却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完好,它被护在羽生风衣的外套里,娇美至极。
事实上,他真的始终和白舟站在同一战线,羽生当然懂这花瓶与铃兰花在女孩心目中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而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人祝他青春永驻。
可人终究不似花朵能被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候,就像终会结束的舞会、终会融化的积雪,就算他拒绝、抵抗也终究不是十九岁时的那个少年了。他牵着白舟拼命的向外逃跑,但还是会主动为自己买上回程的船票
头顶的天空没有星星,可见运气不好也是人之常情,或许过几日他们去北极圈内的村落会遇上一个晴天,但今晚一定是没有的。
羽生摇了摇头,笑骂自己多愁善感,毕竟有时间胡思乱想,还不回房间做两组平板支撑来得实在。
而就在他若有所思之时,却有忍不住嚎叫出声。
原来白舟把身上的雪攒成团,一把塞进了他的后脖颈,融化的水顺着脊梁骨流下,冷得刺骨。
可女孩却一脸无辜的望着他,像是觉得自己的打击报复一点也不重,要是发火就是yuzu太小气了。
羽生强忍把脏话下咽,却在白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盛怒的自己时,微微一愣。
他依旧在最美好的时候,而这种感受是动态鲜活的。
他听见心底的那个小男孩说,幸好你还在身边。
第66章 三年后的星光(下)
有不少人采访过羽生喜欢的国家,他回答芬兰。
想来也是,毕竟在哈特瓦尔体育馆他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取得的一块块奖牌也只有最爱的金色。
十岁时坦佩雷赢得了人生中第一场国际比赛,那是幸运的开端;年少时的一次次芬兰杯,为他攒下了日后通往顶尖赛事的船票;二十三岁的赫尔辛基世锦赛,希望给予他奇迹的馈赠,迎着逆风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
鼓舞人心的故事总是与英雄相配,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偏爱芬兰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的原因。
他喜欢极光,这散布在极北之地上空的光芒,是疲惫黑夜里不期而遇的照拂。
二零一七年,赫尔辛基的春天比往年来的更晚些,这或许是当时羽生哮喘再次发作的原因之一。
回想起来,一二年的芬兰杯他也有类似症状,看来常年笼罩在北欧上方的冷空气对于男孩敏感的呼吸系统来说并不友好。
那天赛后回国的飞机,羽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用手撑着脑袋,一边不自觉就加重了呼吸。他拉上口罩,将目光流连于黑夜里若隐若现的云朵,好不让坐在一旁的妈妈发现异样。
羽生觉得有些困,这是正常的现象,毕竟肾上腺素能帮他在比赛时保持亢奋,愉悦的多巴胺会让他兴冲冲地奔向领奖台和采访间,而当头脑中的弦不再需要紧绷,疲惫之感自然会入侵四肢百骸。
跟人声鼎沸的体育场比起来,如今的机舱真的很安静,只有引擎持续的低鸣和乘客时不时窜出的一两声呼噜,
让他眉眼渐渐就耷拉了下来,想蜷起身子去融入这黑夜。
可手还是不自觉牵着脚下双肩包的带子,因为里面装了很重要的东西,证件、护照以及好不容易得来的奖牌。
多年后回忆,那场赛事当然值得被打上光辉的烙印,可要是细分到此刻乘机时的心情,或许还有些不同。
这是羽生参加国际赛事的第十三个年头,每当一个赛季即将画上句号,他都会在心里暗自总结,而如今的他有点懵,准确说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水沸腾过后就变成了轻飘飘的烟气。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次比赛时的种种,比如六练时的热身、短节目被扣除的一分、自由滑堪称完美的四次四周跳,而让画面最终定格的,却是当天的□□雨。
羽生很喜欢□□,而他同样在意那一双双为他投掷□□的双手,下落的玩具熊越繁密则代表今日到场的观众越多。
他们中有人是第一次来看比赛,有人则是多年的追随者,那么多面孔、那么多手幅、那么短暂的时间,羽生记住的其实只是一团模糊而美好的印象,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向热闹的看台行礼致意,并在掌声传达不到的机舱里悄悄地想:
虽然对大多数的相逢就已经不胜感激,但还是会有更多期待啊。
男孩捏紧脚边的背包带子,就像领奖台上紧握奖牌的绶带。
他还是会期待一个更加特别的观众,毕竟不是每次困境都有奇迹眷顾,不是每场比赛都能拿金牌,不是每分每刻的努力都能有追光照耀。
会有人能一直当他的观众吗?虽然“一直”这个词听上去就很不现实。
就像,就像什么呢?
就像现在他从窗户向外望去,从天空中撒下的极光。
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日、即使身边所有人都已安然入睡,但还是会在黑夜里柔和地亮起,为他和漫天的星辰盖上薄被。
......
芬兰北极圈内,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绵延于山峦的松叶林盖着白雪,一座木屋藏在深绿的树冠间,低矮的烟囱吐着滚滚热烟。这个世界静悄悄的,这个小屋的窗户因为温差凝结着厚厚的霜雾,天然就将屋内外的世界阻隔。
而如果仔细去听,也不是完全悄无生气,山雀的啼鸣从远方传来,雪地上也有稚鸡踩过,吱呀作响。
屋内同样也有细碎的声音传出,新点燃的炉火噼啪作响,混着男女暧昧的低语从窗缝里溜出,听不清,且又很想让人凑上前去窥探一二。
“碰!”一声响亮的撞击,打破宁静。
是一只女孩的手,它突然被按在了窗户上,白雾浓厚的玻璃上多出一个掌印。
那白皙的手指冷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蜷缩,却又被攀附在手背的掌心扣住,沿着指缝抚摸,强行舒展开来。
那是属于男性具有力量感的引导,女孩的手在颤抖中渐渐下滑,他就稍加力气去把握两人平衡的支点。
玻璃上的雾被抓出斑驳凌乱的印记,凸显着房间内暧昧的情愫,凝结的细小水珠顺着手腕流入袖口,冷热交替间他们的意识模糊又清醒。
“yuzu,拉窗帘。”
白舟用剩余的理智提醒,接下来要做的事,稍有廉耻感的人都知道该关上门窗悄悄进行。
“可这里没有别人,舟酱。”
原本是相当合理的要求,却被羽生笑着拒绝,他不但没有拉上窗帘,反而用另一只手擦去玻璃上的所有雾气,连接起屋外清明的夜空与杳无人迹的茫茫森林。
他说方圆一里内只会有些可爱的小动物,而树枝上抱着橡果的单纯松鼠可看不懂他们接下来的行为。
紧接着,羽生前倾身体让胸膛紧贴着白舟的后背,把她圈在窗户前,硬是想让女孩向外看看。
“你想让我看什么,yuzu?”既然他执意如此,女孩也只能配合。
“今晚有星星,舟酱。”
“不出意外,会有极光。”
冷冷的指尖抚过女孩的毛衣下摆,带来半分痒意。
“你可真是好兴致。”白舟小声嘀咕,却觉得自己多半是无福消受这美景的。
“当然。”羽生大方承认,窗户上的雾水淋漓滴落。
“毕竟,极光是不常见的事物,适合我们珍重的决定。”
晴朗的夜空中星星是那样低,像是要坠落人间的光的种子,他伏在女孩的背上,像一床温暖的被褥。
“你真暖和,舟酱。”里里外外都是,让他情不自禁喟叹,然后闭上眼睛。
......
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怀念。
虽然羽生觉得自己刚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感春伤秋还为时过早,但当他一手拿着吸管咬开花热奶茶,一手端着白舟吃剩的焦糖爆米花,蹲坐在哈特瓦尔体育馆的休息长椅上时,还是不由心生感慨。
今天是周末,向公众开放的冰场人头攒动,而他只是一名待在休息区的普通游客。
这是他们在芬兰前往北极圈前的最后一站,也是他对赫尔辛基这座城市唯一熟悉的地方。
有多熟悉呢,熟悉到他还记得18年大奖赛的赛前尿检,用的是C区二楼洗手间从左往右数第四个隔间的小便池。
“其实也不用这么细节。”当时白舟正准备喝手里的奶茶,瞬间就停住了动作。
“我还记得当天采样时刚开始没对准,差点没装满整整一百八十毫升的AB样本瓶。”羽生依旧继续叨叨,丝毫不顾忌女孩越发嫌恶的眼神。
“最要命的是,拿了冠军后还得再检一次,那真是一滴也不剩了。”
接着白舟把奶茶扔进羽生手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她觉得和这个站在洗手间门口振振有词的男人站在一起真的丢脸。
然后她就上冰了,徒留羽生坐在休息区的人堆里拿着他们的东西。
别那么嫌弃他嘛,这等趣闻轶事,全日本的娱乐报纸都巴不得能知晓一二呢,羽生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手里冷掉的奶茶,柔软的目光却直直望着冰面上的身影。
如今坐在观众席才发现,原来舟酱也已经娴熟到可以教别人滑冰的程度了。
她不再如四年前那样笨拙,滑行的步伐轻盈自如,给身边陌生小女孩示范动作的样子看上去是个温柔和善的好老师。
小女孩努力把脚摆成内八试图停下,却还是因为重心不稳向前扑到,接着一把抱住白舟的大腿。
啧,真羡慕,他也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一个自家老婆的腿部挂件。不过刹那间功夫,羽生连摔倒的姿势和抱住大腿的角度都已经想好了,要知道冰面上的任何事他都是专业的。
而如果再以专业眼光评价两人的技巧则还是漏洞百出,比如小女孩的重心太过靠前,白舟的膝盖总是习惯性弯曲。
可他今天并不想去纠正这些问题,因为现在的他不是职业选手、不是教练,只是一名观众。
九年前回程的飞机上,刚满负盛誉的自己会想要寻求一个“永远的观众”,现在羽生则发觉自己比曾经的愿望要更加幸运。
他不但找到了能陪伴自己一辈子的观众,更学会了成为一名观众。
只需要看着她,陪着她,哪怕是自己最擅长的事也不去指点,还会在女孩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拍拍手夸赞教的不错。
这里是舞台下的世界,不需要奇迹,也没那么多苛刻的目标与要求,快乐是唯一的准则。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有幸在享受这份快乐,有时甚至要用强大的自制力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过分沉溺,因为痛苦的夜间训练还在等着他呢。
心底的小男孩在领着他不停的向前奔跑,而有时也会想要停下来歇歇脚,并作出一些其他的联想。
比如现在,羽生也会矛盾的思考,如果他不是这野心勃勃的个性,如果没那么多远大的理想抱负,如果白舟不用那么遭罪,那他们有一个孩子或许也挺好。
毕竟从小到大,羽生都很喜欢小孩子的,他也愿意蹲下身子,拍拍小女孩的头,告诉她滑的不错。
“a na ta!(亲爱的!)”
而就在羽生愣神的时候,他听见白舟在叫他,女孩正招呼自己快点上冰,别傻坐在那里像个老大爷。
可羽生却拒绝了,他摇了摇头,笑容里透着几分若有所思。
改天再滑吧,今天的他,更想当一个观众。
.....
白舟觉得,自己会是羽生永远的观众,但她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位。
因为有一种两人尚且不敢触碰的“特别”,是从“他/她的观众。”变为“他们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