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不算大事,女子在父母面前哀求,又求告长老,村里便同意了。
只要男子入赘,做岩骀人便可,谁知帽匠自觉受辱,当场翻脸变心,女子气绝晕倒,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只好暂时将他关在了岩骀。
作者有话要说:
①骀:dài ①舒缓荡漾;②放荡。
第14章 行行多路岐
帽匠家人看人迟迟不归,上山来寻,三言两语又引发不合,双方斗了起来,再之后变成两个村子的械斗,历时数月,房屋尽毁、死伤惨重。
燎叶不太清楚和平是如何说定的,那时他尚在襁褓,只是道听途说中略闻边角,最后虽然是岩骀获胜,但此后村中再不轻易准族人下山。
若非要下山,如医病、采买等,都须先种下断想蛊,无欲无求、无念无想方可下山。
燎叶说,种过断想蛊是极难受的,不仅对周遭失去兴趣,就连味觉嗅觉都会减退,需要数十月才会慢慢恢复。
至于种蛊,每户长者都擅长,但若是解蛊,则只有祭司等少数人才知晓了。
岩骀实在太过偏僻了,高山阻隔了所有的讯息,正如战争的灾祸翻不过大山,械斗也不过薅下半尾巴的毛,伤不了筋骨。
当时李及双以为,沈无淹和燎叶与她想逃出深宫的念想是一样的。
岩骀听起来如同世外桃源,但是若是有着绵延千年的陈规窠臼压着,谁都会喘不过气,只想一直逃到风沙肆虐、渺无人烟的大漠。
进山的道路异常难行,不时还有不知是飞禽还是走兽的小玩意从身旁飞快蹿过。
他们像是三条小船,高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地蹚过一浪结一浪的树海。
有时一脚踏上去,稀松的泥地里会忽然渗出一汪水,将整只脚都浸湿了。
等到日头偏西时,她已忘了来路有多艰难,只想赶快脱下鞋,将趾缝里的污泥草根清洗干净。
天色彻底黑下来前,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干燥的洞穴。
燎叶从洞穴中清理出干结的动物粪便,想来暂时还未被野兽占领,他们便钻进洞中,生起火来。
日光才刚落下去,李及双便觉遍体生寒,摸了身上的单衣,竟润得沾了不知几层的露水。
她抱着胳膊在火堆前暖身,火焰上架着那鼎薄薄的铁锅,锅底扑吐扑吐冒着小水泡,汤面飘着黑色长尾的菌子,是沈无淹在路上摘的。
吃过晚饭,沈无淹和燎叶便分了分守夜的活,一人放哨半个晚上。
燎叶昨夜就未睡好,便选了下半夜,又早早地钻进了毛毡里。
李及双倒不知道她看着斯文,呼噜声竟是最响的,“燎叶赎了身,竟没有一点女子的样儿了。”
沈无淹正用柴枝拨火,听了这话便有些纳闷:“谁告诉你他是女子?”
已有些睡意的李及双吃了一惊,眼睛瞬间睁圆,末了又恍然大悟地平复下来。
沈无淹没料到她不明,也不自主地睁圆了眼,缓缓恢复原状。
她全都瞧见了,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笑染得他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他甚少笑,虽然不是严肃呆板之人,但也不是亲切温和到能容人随意亲近的。
他更像是被烈火昼夜锤炼过的刀剑,没有一丝杂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却终于还是在凌冽的寒光面前缩回了手。
“可是男儿身,怎么在青楼做女儿家打扮?”她虽这么问,心中隐约是有答案的。
“有些男人喜好男子,只是不敢张扬,老鸨便顺了这个意,做出这样的遮掩。”沈无淹语气仍旧平常,但对这些事不再像之前那般闭口不谈了。
不愿往这方面深究,她只是摸了摸下巴,满腹愁肠地慨叹:“原来如此,白吃了两口闲醋啊。”
沈无淹佯装不闻,挑柴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默默收回来,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灰痕。
面上却平静,只任由火光恣肆地跳跃着,在明灭中一点点生动起来。
白日里看,蓬川的绿是吞噬一切的绿,野心勃勃、争先恐后地向上生长着,从地面望去,连天空、日光都遮蔽了。
只有在夜里,黑暗卷土重来,压倒了一切的绿,也把绿变成黑,变成了无光的世界。
每棵努力生长的植物,都要经历日光的滋养和黑暗的侵袭,如人一般。
白天走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条路,她完全忘了前一夜的凶险,倒头便呼呼睡去,但蓬川怎么可能放过她。
说了莫进山,便不会让她这样的二脚猫安安稳稳地睡个整夜。
夜半,虫鸣肆虐着,她再一次被吵醒了。
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她的脚上,把她踩得诈尸一般,躬身弹坐起。
定睛一瞧却不是别人,竟是燎叶。
他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踩了她,又踏过火堆边缘,带着一脚的灰,板正正、直直挺挺,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沈无淹!”她朝斜后方伸出手去摇人。
沈无淹几乎跟她同时醒来,一眼就望出了燎叶的反常,反握住她的手,“公主你在这等,我去看看。”话说完,起身便追。
两人的身影几乎同时消失在洞口,她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外头竟没一点声响,只有虫鸣切切,此起彼伏。
虽然事情全无头绪,但她心道事情不妙,当下便起身,三两下将随身物什收进箱笼。
沈无淹这时又从外头进来,顺手接过箱笼背在背上,只说了一句:“燎叶迷道了。”
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好先抬脚跟上。
沈无淹来回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燎叶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起来跟夜游差不多。
他们追上来时,燎叶已经在山地里摔了数次,满脸鲜血。
沈无淹说迷道有些像汉土的中邪,也就是说燎叶心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有的人迷道,是沉睡或者端坐,有的人则是重复某个动作,他幼时曾见过有个女子不停地跳舞,撞到了墙、踩到了坑都停不下来,直至跌进深崖里。
迷道者是不会醒的,除非事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醒过来。
醒来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个老妇说,听到了大地底下传来仙乐,她随着鼓点踏动着,如登仙境,烦恼痛苦都在乐声中尽数消除了。
“可是他好好的,为什么会迷道?”李及双问,燎叶走得很快,她堪堪才能跟上,一双鞋又湿透了。
“村人们说,这是蓬川之神的惩罚。迷道者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失。”沈无淹说着,又伸手扶了燎叶一把,以免脚下的粗藤绊倒他,“但我认为是邪物在作怪。”
第15章 颠倒海
“什么邪物?”她问,脚下一不留神踩了空,伸手去扶树干,又糊了一掌的黏稠,不知是露水还是树液。
“或者说是环境引起的人心之变,总之不是神。”他道。
这几句在笃信鬼神、以身侍灵的族人耳里可是相当大逆不道的。
李及双两只脚应接不暇,在暗夜里乱成一团,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这话不像你会说的。”
这种话更像她会说的,让那些笃信鬼神的老家伙们听了便要吹胡子瞪眼的。
但此刻她的心思都在燎叶身上,末了只好拽住燎叶的后襟借力,仍由他把自己往前带。
燎叶平日里看着不抗揍,此刻却一股子猛劲往前探,但多少也被她拖累得慢了下来。
她甚至提议过,干脆打晕算了,否则山长水远的,谁知道他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
“我们不会被他带到南郑国吧?”她问道。
蓬川西南侧是南郑国,一个国土较小但民众相当彪悍的国家,岳庸当时就是随越王凉军与南郑督国大将军在栎阳关开战,最后战败而返。
沈无淹道:“不会,他现在是往岩骀走。”
“要不先绑起来吧?”她提议道,生怕燎叶下一脚就踏进了岩骀村。
“我正有此意。”
眼前是一处开阔之地,二人便开始合计如何把他制服。燎叶似是听到了他们的阳谋,忽然立住了脚,停得二人措手不及。
“不是说不会停?”李及双越过燎叶问道。
另一头还没来得及答,燎叶忽然拔腿就奔,又来了一个出其不意。
二人毫无防备,尤其是李及双,只能两眼一抹黑,不管不顾先追上去,而沈无淹早已跑出了一里地。
她跑得昏天黑地,怎么也没有想到蓬川的险是这种要人命的险。赶到时,沈无淹正一手挽着几根藤蔓,一手将燎叶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树桩上。
她气息顺不上来,两脚一软,跌坐在地上,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缓了好久,越缓越晕,沈无淹递来一枚鲜红欲滴的唐棣子,在他指尖里像一颗晶莹欲碎的玛瑙。
手在衣角抹了抹,她接了过来放在手心,却不放进嘴里。
沈无淹便知道了,她伸出手的时候,唐棣子差些从掌面上滑下去。于是他想要拿去唐棣子,她一下便察觉到了,收拢了五指缩回手,有气无力地拒接:“无妨。”
他也不勉强,在一旁盘腿坐下,等她从这小小的挫败里恢复。
地转天旋了数圈,涌上脑门的血气下沉扩散,她这支被硬生生拔节的嫩竹,总算停止了生长。
眼前的燎叶,仍在挣扎着,双目眺望着远方,两只脚想要往前,仿佛有一片乐土在召唤着他。
可挣脱不了束缚,最后只是不停地上下摩挲,身子便极慢极慢地向上挪去了。
李及双瞧见了,将头埋在膝间,双肩微微地、很有克制地颤动着。
沈无淹一时有些无措,伸出手又缩回,欲言又止,不知话头如何牵起。却见她抬起头来对着自己,一张面沾了些灰与泥,笑着,眼里却噙着点点泪,照得他的心都闪亮起来。
“好可怜,可是又好好笑。”说着,又用手背在眼角抹了一把,脸更花了,惨兮兮的,惹得他暗自深吸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扭动着身体往上摆去的燎叶。
“确实。”他后知后觉地应。
燎叶就这样一厘一寸地向上挪着,像只傻乎乎地要从守卫眼皮底下溜走的野豕,不安分的后脚跟把底部的浅黑灰色树皮都蹭掉了。
他被绑在一株樟叶槭上,槭树高大粗壮,叶片圆长,顶端还拖着一尾尖,风吹动便摇曳生姿。
李及双身姿更低,一下就发现他的脚后跟下露出了一块灰白平整、间或凹凸的石块。
凑近了一看,似乎是画,因为若说是字,则并非汉字,颇无章法。
沈无淹凑过来看了一眼,但他说不准是什么,先把燎叶往一侧挪了挪,再仔细去看,这一看便认出了所画之物。
“这是墓碑。”他道。
“墓碑?”她有些讶然,左右看了看,丝毫看不出人工镶嵌的痕迹,仿佛这块石碑就是与树干浑然而生的。
沈无淹指着墓碑最下方的这个一团线条,道:“岩骀人的墓碑上通常不写字,而是由祭祀在碑上画画。这是一个人的下半截,完整的图画应该是身子平卧、束手屈膝。”
李及双用指节敲了敲,“可这是石头啊。”说完倒没了底气,或许槭树的树干就是坚硬如石呢?
沈无淹却也犯了难,“石头长在树中,我也未曾见过。”
此时,李及双指着沈无淹身后数寸的地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你看看,那片雾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沈无淹回头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一片范围不大,团团氤氲的灰雾。
林中会起雾,不论白天黑夜都是常事,但他印象中的确遇到过一次灰雾,跟这一团颜色相似,曾从他们的队尾飘过。
当时雾散后立刻有人说最末的那个人失踪了,由于他们一直在躲避追兵,说好了各人自顾,大家都猜测是他自己掉了队。
谁也没有把灰雾跟失踪联想起来。
但现下燎叶被绑在树上,若躲开他可能会有危险。沈无淹只好抓住李及双的手腕,道:“此雾或许有异,你且抓住我莫放,或许不会走散。”
李及双应下,朝他挨过去。
灰雾似乎有些意识,知道二人发现并提防自己,便趁着北风之势,加速向二人袭来。
看着虽远,来时却快,几乎是眨眼之间,二人脚下一空,便从高处滑了下去,沈无淹倒是把她抓得牢,只是下坠的力太强,差点没把她的手从臂膀上扯下来。
好在他们不是从高空滑落,而是顺着一片流沙,直直地从沙山尖滑到了底部。
李及双一时懵了,这不是原始森林么,怎地还有高地和连片的沙子?再去看拦住二人下滑趋势的巨大障碍物,黑褐色的长条柏木块,坚硬如石,望之如碑,高耸入云。
跟槭树树干里的墓碑是一模一样的造式,只是变成了木制,且磅礴巍峨,不容小觑。
“这是灰雾里么?”她问,还不太敢相信。
身下的沙子是银白色的,天上无星,地面却浮动着绵密不绝的银光,如灰亮的海,虚妄的梦。
“应该是。”沈无淹答,站起来朝她伸出手,人却一截一截矮下去。
低头一看,两只脚的脚背已被沙子吞没。
“流沙!”她呼出声来,想要伸手去抓他,却半寸都没够到。
第16章 颠倒人
沈无淹反应极快,朝后一仰,卧倒在沙面上,双膝一曲,两脚就毫不费力地抽了出来。
她松了口气,要怪都怪自己没睡好,一时不矜持了,忘了在危险面前,死谁都不可能死沈无淹。
“你怎知这样便可?”她随口问。
“军中有人说过一些沙漠上的险事,恰好听到了。”
她便知道他想去突西的决心,早就牢牢实实地垒好了。
望向身后一路滑下来的高崖,沈无淹说,在这样陡峭的坡面和流沙中,要原路爬上去是不太可能的。
他猜测他们掉入了蓬川幻海。
岩骀人之所以回到山中定居,就是因为蓬川有幻海,能够保护山林万物。
这是蓬川最险恶之处,当然还有很多人未遇到幻海就死于猛兽、瘴气和险路。
村中牙牙学语的小孩都知道蓬川有幻海,山中若有人失踪,人们便说他进入了幻海。
歌谣说:“幻海沙,尽白骨。”意思就是没人能活着走出幻海,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幻海到底如何。
换言之,他并不知如何才能走出此境。
两人一合计,决定横卧在沙上滚到底部,之后找找是否有出路。
如此翻滚到底部之后,举目四望,仍是浩渺的沙堆,还有高耸入云的墓碑或近或远地耸立着。
他们就像是两只蚂蚁,闯入了庞大的陵园中,只怕永生都找不到出路。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墓碑上,她看到底部的图像上有一个灰黄色的东西,正好放置在人形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