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只简单地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情况。
譬如,青络脑并不是一种从口入的毒,而是巫师施的蛊,他们会用这种方法暗中惩罚别人,中毒者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处中的毒。
又如,山中不能乱吃果子,有些地方需要将三人系在绳上,以免一步之差便迷了道,等等。
到了山前,他还给了她一条蔽膝,要她系在腰间。
燎叶看了甚是眼红,又不敢问要,沈无淹却没忘了她,又给了她几条同样材质的细布条。
虽然少了许多,但燎叶捧在手心,如获至宝,她乐呵呵地告诉李及双:“这可是毒箭木上的纸泡过再晒干的布,毒箭木的汁液有剧毒,所有毒蛇虫蚁都不敢近身。以前我们从山里逃出来的时候,被咬得脸都肿了。做梦都想着有这样一条。”
接着一面兴冲冲地将布条系在脚踝和手腕处,一面说:“把毒箭木的树皮剥下来,捶松后晒干,对人就没有那么毒了。但防那些小毒物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及双看着自己身上这张宽大有余的毒箭木蔽膝,问沈无淹:“你不要么?”
燎叶嘴快,接过了话头,“他不招这些小毒物,那些小东西不敢咬他。”
不怪得人人都说唯有他能出入蓬川了,要是她有这体质,也不用花这么多心思“算计”他上山。
入了夜,三人仍在赶路,沈无淹说前面有一间破庙,是前前朝不知哪年建成的,既有片瓦遮头,便最好不要在天幕下歇脚,以免露水沾身。
但在李及双看来,这破庙已经是破到不能用頽桓破壁来形容了。
砖瓦成了草木的脚下臣,神像所在处只有一个四方高台,连真身都不可寻。
木莲藤狂妄地爬了满墙,每片叶都有她的手掌那么大,风过叶响,呼啦啦潮水般灌过来,摇摇摆摆,都是恣意的模样。
往里走,有张长十余步的石板通铺,顶上瓦砾悉数地露着天光,好在有颓墙三面,聊胜于无。
他们将毛毡铺在通铺上,燎叶说什么也不愿与人挨着睡,生怕夜半碰到谁的手脚,惊起往日骇人的回忆。
于是她便远远地隔着二人,在床的另一头睡下,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裹进毛毡里,嘴里还不忘长叹:“好暖好暖,好暖……”
相处久了,也或许是从青楼里脱了身,燎叶再也没了那副破碎的样貌,看着越像青山初次见,虽仍有些羞怯,却是积蓄着力量的。
他们由了她去,李及双便在另一头,靠着墙边躺了下来,沈无淹在地上生了道火,火光一下子驱散了伏在黑夜四周的险,她望着火光,仍由思绪摇晃,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却睡得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只因觉得手脚都被定住,动弹不得。
她扭头想去叫沈无淹,却发现不止声出不来,连脖颈到眼珠子都动不了。
睁眼望去,只见一片迷迷蒙蒙的虚空,像是烟雾凝结了,脚边的火光用了力,却怎么也穿不透。
一张黑黢黢的脸幽幽地从头顶上方冒出来,脸上布满了短糙的毛发,看不清口鼻,只有两只圆圆的眼珠转着,上上下下地审度着她,没有一点感情,也感觉不到它的呼吸。
按理说,这等体型的兽,呼吸应是强且浓臭的,不至于一点热气都感受不出。
她的心跳得极快,却半寸都动不了,也不知是不是鬼压床,若是被人束缚住身子,也不可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紧接着,视线最底部,她的脚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没有手,弯着腰、垂着头要来咬她的脚。
吓得她就要抬脚去踹,可一个激灵下,她丝毫未动,急欲反抗的意气却直穿心门、冲向天灵感,震得她两眼昏花。
奇怪的是,脚边那人并没有咬到她,看那样子是将将要咬到了,身后又有一个力将他扯开。
稳定住心识再一看,原来是个伥人,面色灰白,披头散发,两眼凹陷到枯瘦。
四周寂静无声,顶上的黑毛怪不见了,脚边的伥人不知是被什么吸引过来的,仍在不知疲倦地试图来咬她又被拉回,循环往复着。
寒粟传遍了全身,她使劲从喉间挤出一个声音,长长的,绵软的,意外地妩媚缱绻,传到自己耳里时,恨不得晕过去算了。
这一声出来,一肘外顿时有一阵轻微的响动,应是沈无淹醒了,她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一片寒凉。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那个东西说着,原来不是野兽,但声音嗡嗡如蜂鸣,从腹中深处震出,听着古怪别扭,不似人类。
沈无淹拔剑便是一挥,伥人身后的力猛地一收,他没有砍到伥人。
“我也以为你不在这儿了。”他接过话,语调却并不友好。
“离她远一些。”他又说,几分敌意冒出来,剑还握在手上。
“这么俏的小娘子是给长老们带的?不然你何以要回来?从来没见你主动回来。”黑东西继续说,似乎想要套近乎,又像是威胁。
沈无淹稍稍提了音调,再一次警告:“我不会再说第三次,你离她远一点。”
黑东西似乎真的远了一些,她能感觉到指尖弹动了一下。
“放你进山可以,总得给我些好处吧。我要她一口阳气就好,连她一根寒毛都不会动,长老们不会发现的。”
“我进山不需要你准许。”沈无淹有些不耐,但没有朝对方举起剑。
“那就半口阳气,让我尝尝姑娘吧。”黑东西讨价还价起来,语调里还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它的声音如此之近,沈无淹却如此远,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要保住半口阳气。
第13章 撕闲愁
黑东西话没说完,一道剑影飞过,劈开了她笼罩着的黏稠黑气,夹缝中星光洒下来,朦朦胧胧地,忽明忽暗,手脚仍是无力。
另一边却已经打了起来。
黑东西哇哇叫着,周遭的石块被震得呯嘭乱抖:“好你的臭小子,竟然为了女人跟我动手,我救过你多少次!”
“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沈无淹将剑鞘向后一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燎叶的双脚上,直把睡得正酣的她砸起来。
燎叶诈尸一般跳起,两眼一睁,顿时发现了不妥,“拐子鹑!”她惊讶地大叫起来,这一声中气十足,浑厚有力。
“叫拐子爷爷!”拐子鹑呜哇呜哇地扯着嗓子喊。
响声乱作一团,有一方开始骂起了脏话,还是地地道道、充满乡土气息的脏话,唾沫四溅中,有些乱石飞过从半空中坠落在身侧,碎成小石子溅到了身上。
沈无淹颇有些不能忍,训了燎叶一句:“你莫乱扔,当心砸到公主。”
“拐子鹑的嘴太脏了,得用石块好好擦擦!”燎叶急不可耐地答,“公主怎的睡得这么沉,敖哥哥你不敢叫她吗?”
这一句她倒是赞同燎叶,但凡谁把她捞起来开阔开阔视野,也不至于跟桩木头似的在这赏月。
正心中暗气,无处发作,一双手从她身下的毡子穿过,将她连着毛毡抱了起来,又卷了卷,把她卷进了毡子里,好像她是个会被砸坏的瓷瓶。
这下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外头斗得天昏地暗,她被困得毫无念想,沈无淹不至于这么弱,打了半天都不解决拐子鹑,那就是他不想伤了它。
实在没意思,她心道,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渐亮,她竟不知不觉地睡了快一整夜,燎叶靠着石床打盹,还不忘砸吧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公主,你可醒了。”燎叶听到动静睁开眼,说完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李及双转头去寻沈无淹,见他坐在身后不远处,一旁是被木莲藤捆得蚕茧一般的拐子鹑,再远处是身首异处的伥人,尸体被草草掩埋在荒草下。
这下她看清楚了,这玩意周身覆着浓密的黑毛,圆滚滚地蹲坐在瓦砾上,要不是尖短扁的喙和身子底下露出三趾尖长的鸟趾,她还以为是野人。
拐子鹑看她盯着自己,羞愤地用力将脑袋转到一边,两只脚不停往回缩,连退两步却不成想后头踩空,一个倒栽葱翻了下去。
沈无淹只是侧头望了它一眼,并未上手去拉,只是对李及双说:“这是山里的精怪,会说几句人话,但脑子不太好使。”
她第一次见山中精怪,原来也不过如此,聒噪、粗野,还有些痴钝。
连仔细打量的心思都不想,她随口问:“那怎么不杀了?”
拐子鹑斜躺在废瓦坑中,倒着身子动弹不得,两只鸟爪在空中使劲扑棱。
听她说杀人,嘴里呜呜地喊着:“我的阿四,赔我阿四。”阿四,应该就是它的第四个伥人了。
沈无淹只是如实答:“不好杀,太麻烦。”
燎叶招呼她过来吃些早食,说吃完便要进山了。
她转头一看,却见燎叶腮边长出了一簇长长的胡子,“你脸上怎么了?”
燎叶用手背一摸,差点没将手里的碗扔出去。
“好啊拐子鹑,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燎叶跳起来,伸手一把将腮边的胡子扯了下来,又用指尖一抠,将几粒黑乎乎的印子抠了下来,血汨汨地流出来,忙用袖去堵住。
拐子鹑大半个身子埋在瓦砾了,听了骂,低低地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调子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敖哥哥,你再动动手,把它打服了,一会我们就牵着,放到前方去开路。”燎叶捂着脸恶狠狠地说,“它皮糙肉厚,终究还是下手轻了。”
“开路就开路,让公主小娘子亲我一口!”拐子鹑的声音从尘土间漫出来,有些振奋地抖着嗓音,像是有点儿怕被揍,又像是等着那一口。
它似乎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
沈无淹还没说话,李及双倒先应下了。
“好啊。”她说,搓了搓手,面上现出晦暗不明的笑,看起来比拐子鹑更满怀期待。
昨夜拐子鹑使了点小邪术,令她动弹不得,正愁一腔恶气无处撒,现下机会竟自己送上门了。
她站到砖堆上,露出笑吟吟的笑,对着调转了个头的拐子鹑,殷殷问:“我有个条件,你须得先同意了才行。”
拐子鹑两只鸟脚左搓搓右搓搓,急不可耐地同意了,胸脯一挺一挺地,想奋力把自己拱出来,骚动下却只有浮尘砂砾滑了满身。
燎叶大惊,忙劝道:“公主使不得,咱们也不求这货色带路,小心脏了你的嘴。”
她勾勾手指,把燎叶唤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燎叶双眼迷茫不知其意,只得令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锅,往远处跑去。
沈无淹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却不大想问,她踱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来,支着颐,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摆弄着弩机,漫不经心地问:“我要是亲了它,你可还愿亲我?”
沈无淹眉头一蹙,眼神飘忽到远方,像是答案迅速离他远去,好一会儿才略有些担忧:“待会你下手轻一些。”
她笑起来,对他的长进有些许意外:“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沈无淹低着头,继续给她的弩机重新上弦,“不知道,我想不出来。”说罢将头轻轻一转,目光落在她炽亮的眸子里,那隐忧慢慢散开,“别伤了自己。”
她没有抓住他的目光,却明了了他的心意:“那就是说,不管怎样,你都愿亲我咯?”
“公主总是喜欢这样考验下属吗?”他有些不客气地问,但言辞并不逼人。
“你不是我的下属。”她答,倒是退了一些,话说得也诚恳,“我只喜欢对你这样。”
他垂着首,长指抚着弦,慢慢将其拉进弦槽,专心得像是一点没有听到她的话。
但从耳尖上冒出来的一点殷红倒是扎眼,她看得真切,要不是怕弦脱手弹伤他,她就要伸手把他抱住了。
她这么想,却不会这么做,不反抗并不代表他接受,他的顺从并不是亲昵,更不是像她这样从心底自然生发出的喜爱。
她是不用想后果的,但是他需要。
另一头燎叶慌里慌张地取了水回来,便放在火上烧着。
拐子鹑等得性急,嚷嚷着要李及双先把它身子扶正来再亲。
眼见水已烧得冒出了小泡,她便对拐子鹑说:“我先前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对吧?我说了要亲你,那就要亲到肉上。但是你身上的毛那么多,拨开了我嫌手酸。”
拐子鹑嗯嗯啊啊地应着,欢欣雀跃得就要发狂,根本不去细想话里真正的含义。
“好的,既然你同意,那就先拔了吧。”她朝燎叶使了一个眼色,燎叶大喜,立刻端起温热到烫手的锅,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拐子鹑的身边,一股脑泼了上去。
拐子鹑被烫得大叫,呜哇喑哑的嚎声响彻山谷。
李及双早就备好了两根树枝,不等热水的温度退却,她就将两根树枝一张、一夹、一扯,生生将它身上的黑毛拔了下来。
拐子鹑吃了痛,叫声更是惊天动地。
燎叶也在一旁捡了树枝加入进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硬是将它身上从木莲藤缝中露出来的毛拔了个精光。
拔到后面,手都酸了,膀也疼了,拐子鹑的喊叫声也提不起来了,后面还像是痛到忘我了,拔一下,抖一抖,鼻子里呜呼呜呼地出着气。
“拔了毛,你且去溪边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鸟样,再来整日介地嚷着要亲姑娘。”李及双训着话,看它不应,又使力在它面上拔了一撮,问,“听到了吗?”
拐子鹑这才哼哼呵呵,眼神迷离地应着:“孽障知错了,大姐求饶,求饶大姐。”
她扔了树枝,看着他光溜溜的身子,皮肉从烫红后渐渐泛起白来,模样好不凄惨,“我给你留几根,做个念想,以后好好做鸟,莫出来害人。”
转回头一看,沈无淹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收进了箱笼里,背在肩上,远眺着进山的路,仿佛身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太阳从山谷中冒了个头,李及双扔了树枝,拍了拍手,“过几日后我出山,你便在此接驾,晓得没?”
话这么说,却也不等拐子鹑答应,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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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天地跟山外不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高林,脚下荆棘藤蔓交织,没有一点人的踪迹。
而他们当下还不算真正进入蓬川。
燎叶说,这样的路还要走上两日才算抵达蓬川。
隐居在蓬川里的村子,叫岩骀①,因周围长满岩陀得名。
其实村子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称呼,因为村民世代与世隔绝,并不需要一个名字来指代。
岩骀村从衣着到语言不仅与汉地不同,与巴黄州的少数民族也有较大差异,村民的祖先大约是千年前因战乱流亡而来的,对战争的恐惧也一代代地绵延了下来。
每月村中都有两三个或大或小的祭祀,这便是村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事了。祭祀所求,无非是人畜无灾、合境安康、报谢神恩。
最重要的一点,村民很是厌恶外来的入侵者,十几年前,村中曾有一女子下山换丝,与蓬川河下游村落里的一个帽匠相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