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许久未见,但是她仍旧清丽,周身的气息也好似更冷了一些。
陆钧安方才马鞭,面上的狠郁收起,换成了假笑:“元姑娘,今日好巧!”
元蘅却没接他的话,而是俯身将沈钦给扶了起来,仔细看了他后背的伤。
她指腹温热,覆在他手腕的薄衣上,令他有细微的颤。沈钦低声道了谢,便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察觉到沈钦的退避,元蘅也不多说,而是看向陆钧安:“陆公子当街辱人的喜好真是绝无仅有。”
陆钧安笑着将马鞭上的血迹抹去,道:“是他先惊了本公子的马,差点让车翻了,抽一鞭子都是轻的。”
沈钦正想辩驳什么,却被元蘅扯了下衣袖,示意他先不要出头。
元蘅站出来,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正巧今日杏榜揭榜,杜司业要进宫面圣,可让陛下裁决此事。”
陆钧安笑了:“你觉得陛下会有空搭理这些芝麻小事?”
“若是事关春闱第二名,因受了伤恐参与不了殿试,就不是小事了。”
元蘅转身吩咐车夫将沈钦扶上了马车,沈钦起初还在犹豫,但是看着陆钧安看向自己时恶劣的态度,还是听从了元蘅的话。
马车外便只剩下了陆钧安和元蘅。
陆钧安却不屑:“一个贡生罢了。你觉得陛下会如何?”
第26章 探花
“贡生罢了?你一没有军功,二未考取功名,却当街欺辱贡生……是重罪啊。”
元蘅的声音并不低,摆明了是要替沈钦出这一口恶气。
他知晓陆氏权势滔天,但是陆钧安却是远近闻名的混账。说到底陆氏不会为了一个混账惹的麻烦而来针对于她。
所以她不畏惧。
陆钧安冷笑一声,将马鞭收回:“本公子最不怕威胁。”
“怎敢威胁?”
元蘅眼神并不锐利,反而平淡温和:“你走你的富贵路,他赴他的锦绣途,井水不犯河水才是。若是不小心犯了,还是交给陛下裁决为好,也免得气伤了陆公子的身子,那就是我等的罪过了。”
“伶牙俐齿,胡搅蛮缠!”
陆钧安怒极扬起鞭子,但是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又想起上回自己被迫低声下气道歉之事,生生吞下了这口气。他还是将鞭子落在了马身上,上了马车离去。
回文徽院的路上,沈钦一直无话,到末了掀袍下了马车之后,才想起自己应当道谢。但因着身上的鞭伤,动作不方便,稍微一动便牵扯到了伤处,疼得钻心。
元蘅瞧见他后背绽开的外衣和被抽出的血痕,蹙眉:“痛得厉害么?我房中有伤药,我扶你去。”
沈钦却苍白一笑,拱手:“不必了,今日真是牵累了姑娘……”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方才在马车中,元蘅便察觉到今日沈钦很是疏远自己。
不管沈钦的推辞,元蘅还是执意回了自己房中取了伤药给了他。
临走,沈钦才道:“忘了贺你,夺了会试榜首。”
元蘅脚步都挪出门外去了,闻声又回来,笑道:“侥幸。明生兄第二名,不也很好么?恭贺!”
“第二就是第二,差了就是差了。”沈钦兴致不高,但是仍旧勉强一笑,“原本以为姑娘入文徽院已经够才华卓著了,没成想还有更惊世骇俗的呢。”
这话听着总有些不对味,能察觉出沈钦不大高兴,连称赞都有些违心。
他素来谦勉,元蘅从不知他是争强好胜之人。就算平日的策论得了个中下,他也只是会带着书卷去请教同门。
既然他不大高兴,元蘅也不想留在此处与他多说。
元蘅只淡淡道了句“好生养伤”,便退出了他的房门。
走出去不远后,漱玉有些不悦:“姑娘,他今日不冷不热,兴许是对春闱名次在你之下这件事,心中不满。”
元蘅原本还不想以己度人,即便在马车上猜出了两分,也不愿这么想。
沈钦过去对自己态度很是热情,可今日她帮他拦了陆钧安,他反而冷淡了。想来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漱玉继续道:“之前还觉得他是个皎皎君子,今日看来却未必了。输不起就自己赢回来,冷冷淡淡不理人,给谁摆脸色呢。今日你就白瞎替他出气,他不见得就感念你的好了。”
元蘅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已经紧闭上了。
她平静道:“上回他为咱们说话,平白挨欺负病了多日,今日只当还恩情。至于其他的……我就是我,他的看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也改变不了任何。”
“原本还以为他也如容与公子一般……”
漱玉话说了一般,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了嘴。
忽然听到容与的名字,元蘅心头一颤。
但是很快,她便笑了:“我又全然了解容与么?”
容与对她说过的话,又有多少是有所隐瞒的呢?他家是哪里的,家中是做什么的,为何结识褚清连,为何留在衍州,她全都不知道。
人的心若是没有贴近,再钟意也是枉然。
那些她日夜难忘的情形,只是容与给她编出来的镜花水月。
如今她想出来。
漱玉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手背,道:“很难受么?”
很难受么?
或许曾经会。
她年少时唯独心悦过这样一人。少年郎明烈耀眼,垂眸对她说话时又是无尽的温柔。他欣赏她的学识,驱散她的阴郁。
容与是她在衍州的冷雨中,遇见的最暖的一捧火光。
火光熄灭得猝不及防,那人就像从未来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她刚睡醒时,大梦一场。
元蘅回握了漱玉的手,温声道:“难过无用,人是朝前走的。我总不能一直就在衍州等他的音讯。”
***
宣宁二十一年的初春不似寻常温煦,连绵的春雨过后又乍暖还寒,行人连薄衫都弃了,重新穿回厚衣裳。
闻澈像是忽然隐匿声迹,无论是哪家酒馆也没有再碰着过,甚至与宋景的交游也少了很多。
因着上回他对元蘅剖白心意,元蘅并不好直接打听他的事,但是却隐隐听宋景提及两句,说是皇帝欲肃清锦衣卫,想要闻澈着手参与此事。这本是天大的恩宠,但是闻澈却婉拒了,接着便告病多日。
他像是对朝政毫无心思,皇帝明里暗里的点拨他都当作瞧不出来。元蘅觉得,闻澈不是迟钝到察觉不出皇帝心思之人。
只是他不想做。
三月春雨终于停了,街巷也没有那么潮湿,枝头花瓣开得甚是娇艳。
殿试刚过两日,便张榜了。
若说春闱中让元蘅夺了榜首是一时侥幸,那殿试她是一甲第三名之事便让许多人再也坐不住。
世人只知探花郎,何时听过探花女。
那几日元蘅甚至鲜少踏足文徽院与清风阁,那些士子的眼神像是能将她生吞活剥,私底下的窃窃之语也都不好听,连带着侯府都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甚至还有不少士子去贡院和礼部去闹,也有上书陈词说女子参试有违礼法的。
他们不计较谁是状元和榜眼,不计较二甲三甲取了多少人。
他们只盯着探花女。
没有人怀疑她的才学,那样的精妙的文章刊刻在会试录上,架构精巧思绪谨密,甚至无需旁人再加以润色。
所以他们只道“礼法”,只道女官入仕会祸国殃民。
可是“祸国殃民”的元蘅还是在传胪过后被授了翰林编修一职。
她从容自持,并不觉得愧对。
如今仲春,天气也愈发热了,宫道上的梅花已经尽数凋谢。
元蘅身着官袍走着,怀中还抱着一摞经卷。皇帝方才召见了她谈论平乐集一事,现下她正忙着赶往翰林院点卯。
她低头点数着手中书卷,却在拐弯时撞上了一人。
她正要道歉,却在对视的那一瞬愣住了。
是闻澈。
闻澈的容色并不好,看起来确实是久病未愈的模样,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宽了。
距离上回两人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那回他表明心迹过后,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便离开了。
若他不是矜贵的王爷,元蘅只觉得他当时的模样与“落荒而逃”也差不出多远。
这份心悦的心意出乎元蘅的意料,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回应,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相撞之时闻澈扶住了她的双臂,待她站稳后才松开手,一如过往般笑了。
“好巧,编修大人。”
第27章 夜雨
从她入仕到现在, 只有闻澈坦然地这样唤了她。
他的认可并不重要,但是与那些嘈杂的争论和辱骂相比,这份温煦的坦荡就是供人暂栖的一隅。
这些日子元蘅想对他说的话挺多, 但是如今听他一笑,那些话又梗在喉间,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怔愣片刻后, 她还是依例行礼:“殿下。”
闻澈的笑淡下去一些,袖手而立, 道:“一直病着, 尚未与你道声恭喜。翰林院是个好去处, 虽然官职不大, 但却是清要之地, 合适你的性子。”
竟是真的病了。
元蘅之前还以为这是他回绝皇帝所找的托辞。
“那……现在好了么?”
“什么?”闻澈没明白。
元蘅道:“你的病, 好了么?殿下看着清瘦好些。”
闻澈鲜少听她出言关心自己, 一时间唇角微扬,又很快地抵唇轻咳一声, 道:“风寒罢了,有什么要紧。思虑过多食不下咽, 自然要瘦些。”
他眼尾带着轻淡笑意, 面上却又一副无辜的样子。
元蘅并不敢多问。
见她刻意错开目光, 他靠在墙上抱臂而立,神色慵懒:“不问了?”
他是故意的。
元蘅并不知跟他说什么, 只想快些离开。她将纷乱的经卷整理好,说自己今日还未在翰林院点卯, 急着要走。
闻澈却道:“我送你去。”
“不必!下官认识路。”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
闻澈挑眉, “怎么,你躲我?”
元蘅:“……没有。”
“那便一同吧。”
元蘅暗叹出一口气, 以她对闻澈的了解,她再推拒多少回,他也会装聋作哑。倒不如直接将话说开来,也省得之后有误会。
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不愿与他并行,可是察觉到了的闻澈同样慢了下来。
宫道两旁的禁卫目不斜视,但元蘅仍觉得她不应当与凌王同行。入了翰林便是日后内阁之选,唯忠社稷与皇帝,与朝中的牵连越少越好。原本众人就将目光搁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牵连了闻澈被人非议。
“你话少了很多。”
在跨出第一道宫门时,闻澈侧目看向了元蘅,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元蘅道:“有么?”
“或许没有。”闻澈失笑,“应当是你独独不愿与本王说。”
元蘅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澈将手负在身后,走在她的身侧,又道:“听说闻临答应与你退婚了,你后悔么?”
这事她知道。
自打她参与了科举之后,越王那边便没了声息,闻临再不肯来侯府,甚至私下传了好些诋毁之言。
左不过是说她不知好歹。
“后悔?为何后悔?”
元蘅觉得手中的经卷有些重。
还没等她换个姿势抱着,就被闻澈接过去几卷,替她分担了。
闻澈道:“越王妃和七品翰林编修,你选了个难走的。”
“越王妃就容易么?我只是选择了我情愿的。”
元蘅终于笑了:“殿下,下官好歹当朝探花,在你眼里不值钱么?”
上回元蘅这般轻松地打趣他,已经过了很久了。闻澈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哪敢。”
两人心中都有所思,在往翰林院去的途中,遇上几个端着丝帛的宫人。为首之人莽撞,险些要撞到元蘅的身上。闻澈的眼睛快,伸手扯了元蘅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跟前护了下。
那一行宫人心惊,忙跪下称罪。
元蘅尚在他的怀间,隐在宽大的官袍之下的是她纤瘦的腰身。布料光滑冰冷,他却像是被烧了指尖,顺着手臂将他的思绪给点燃了。
那份心思如今已经明了,可这人却不给回应,闻澈总觉得比过往还要煎熬了。
良久,直到元蘅说了话,他才回过神,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距离。
“这是?”
元蘅的目光停留在宫人的丝帛上。
宫人不敢抬头,只应声道:“今年州府进献的丝帛,陛下赏赐蕙妃娘娘的。”
“这是琅州的丝帛?”
宫人答:“是。”
元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让她们起身走了。
继续走在路上,元蘅明显心不在焉。
“你方才怎么认出那是琅州丝帛?”
闻澈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却困惑于此。
元蘅停住了脚步,没答他的疑惑,而是仰面看向闻澈:“依北成惯例,州府进献税赋也是七月后的事了,这才四月,怎么就有琅州丝帛了?”
闻澈思索片刻,道:“没听说哪州进献了,估摸着只有琅州罢。柳全叛乱,琅州知州恐慌着呢,生怕罪名与自己沾上干系,因此想提前讨个好也无可厚非。怎么了?”
“琅州知州……”
元蘅默念了一遍,终于发觉出不对地方来,“琅州知州,还是徐融?”
虽然闻澈在俞州待过许久,但对周遭的官员还是记得不太清。但是唯独这个徐融他记得。
此人看着老实本分,实则很是圆滑。去年柳全被押入都,徐融亲自上呈了请罪书,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被柳全胁迫多年,苦不堪言,他想揭发乱事时却被柳全关押了起来。皇帝派人清查,他确实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摘得干净,于是一时动容,留了他的本职。
“是徐融。”
元蘅听罢加快了步子朝翰林院走去,甚至没有顾上跟闻澈多解释什么。
翰林院书阁典籍丰富,最近为了编修国史,元蘅翻阅了许多名录。不知是在哪一页看过徐融的名字,正是与琅州的丝帛有关系。
闻澈看着她翻找着书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查徐融,还是为了柳贼余党?你担心他是?”
元蘅停下了动作,沉默半晌,看向他:“陛下让你肃清锦衣卫,你为何不做?”
“这与徐融有关系么?”
“有关系!”
她反驳得快,但是自己现下却找不出证据。分明昨日她还在何处见过那册名录,今日竟就在这里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