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她尚在衍州之时,便多听元成晖提及临近州府的知州和镇守将军。徐融是最常送些东西来的,或是绸缎绢布,或者金银玉器。尽管元成晖没留过他差人送来的东西,但也对他的殷勤印象尤深。
“若是州府进献丝帛,每年的花样颜色几乎不会重复,这是旧例,过往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琅州自然也不会例外。方才那宫人说那是今年新奉上的。可是半月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衣领,就是这个花样,我不会认错。”
那日她刚参加过传胪,回侯府的路上特意没有走官道,而是为了图便利抄了近路。
正巧遇上锦衣卫办事,说是要抓要犯。
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并不知这是侯府的马车,直接拦了下来,掀帘查证。
当时马车的布帘被猛然掀开,耀眼的日光灌了进来,将孟聿身上的蟒纹曳撒照得发亮。他一手撑着马车,另一只手紧握腰刀,看向元蘅时目光也没有和缓。
他大红色的衣裳花纹繁复,唯有他领衣和袖口处露出青色,隐约可见纹样。
当时元蘅就注意到了。
那不是官袍纹样,也不是启都的丝帛所制之衣。
但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只有今日撞见这宫人,她才回想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
闻澈道:“你的意思是,在徐融进献琅州丝之前,锦衣卫孟聿就已经穿上了琅州丝帛的衣裳?”
“是。”
“徐融此人圆滑之至,万一他只是想收买行个方便也未可知?”闻澈试探地问。
元蘅却道:“进献之事,他就算是想收买,也是找司礼监,为何会找上锦衣卫?你不知道,柳全此人狠绝,没有用的人,他是不会一直留着的。他若是铁了心造反,为何会对一个知州手下留情,还给他策反诉苦的机会?”
闻澈皱眉,终于明白了元蘅的意思。
“当初柳全就是从诏狱中逃出来的,一般的锦衣卫,也做不到……”
“就是这个意思。孟聿,徐融,他们都有柳全余党之嫌。一个留在启都,一个远在琅州,殿下,若是不查,衍州之乱难保不会重现。”
何止是会重现。
皇帝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或会祸起萧墙。
架子上的书籍被翻得混乱,元蘅似乎不找到那本名录不罢休。但今日却奇诡得很,那本册子就是不见了。除了要编修国史的新科一甲,以及那些庶吉士,鲜少会有人往这里来,其他官署之人更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闻澈忽然抬手挡了她的动作,眸光沉了下去:“你不是急着去点卯?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要……”
“好了!”
闻澈的声音比方才严肃,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出了藏书房,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插手了。做好你的事,将国史修好,其余的你无需多管。”
元蘅自然不愿意:“什么叫与我无关?琅州若再起风浪,伤的不还是衍州么?我现在确实只是个翰林编修,但亦是衍州之人,怎能任由……”
“元蘅你听我说。”
闻澈知道她情急,但亦了解她的性子,问:“你觉得柳全余党只有这两个人吗?”
“自然不是,但顺着藤蔓总能捉出来。你不让我查,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
“你也说了,不知道他们后面还有谁。当日柳全找到你之事,肯定还有旁人知晓。现在你高中新科进士,多少眼睛看着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若是要伤你,简直易如反掌!”
他这段话说得真挚。
在方才元蘅只顾着查出叛臣之时,他都在为她的安危思虑?
原本还想争辩,听完这话时元蘅还是将语气放轻了:“我不怕。”
“我怕。”
只这两字,阁中陷入了沉寂。
可是他温热的气息咬出这两字时,无端带了令人动情的浓烈,在死水般的沉默中掀起波澜。
两人挨得极近,闻澈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对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元蘅被这话打了个猝不及防,张口却哑了声。
他很长进,分明上回还“落荒而逃”,今时却能轻巧地将她逼得无可后退。
她片刻后将脸偏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样直截了当袒露心意的话,容与也对她说过。彼时的少年郎热烈坦诚,将她的心撬开了一条缝,送来了容与能给出的喜欢和袒护。
可是那人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那道缝隙便成了伤疤。
元蘅素来不觉得自己软弱,所以同样的话她不会再相信第二遍。
“多谢殿下相护之谊,我会谨慎,但是其他的,我……”
她做不到,也答应不了。
她对闻澈从不够相信到愿意付出一部分信任,但却从未想过这会是男女风月的情愫。
元蘅没看他,也不知道他听完这话是什么模样。
她额前的碎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抚到了耳根后,那人叹道:“又没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很无耻。”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闻澈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看翰林院近来是不是太清闲了,不如我找王侍读,多给你派些事做比较好。”
说罢他便转身欲走,却被元蘅叫住了。
“闻澈!你上回问我信不信你,可是你信我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柳全,没有人比元氏更了解琅州。你让我查清楚,若不然我于心不安。”
闻澈的步子顿住了。
良久,他转过身,眼尾隐约含着笑意。他走回来,问:“你叫我什么?”
元蘅:“……殿下。”
她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
“我喜欢你叫我名字,好听。”
好……听?
元蘅实在不懂他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绕开话头。
但是闻澈并没有久留,离开时的步子飞快。只片刻,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拐角的浓荫下。
***
因着边关战事尚未平息,江朔诸郡又发水患,军饷钱粮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一块重石。无数折子呈上来要求灾后重建拨款,但是户部却一直都拖欠着没有办妥。灾后收不上税赋,要用银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此时徐融献上大量的琅州丝帛,折银后便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不光是空虚添补了七七八八,甚至还余出一些来赏赐后妃和王府命妇。
徐融将本该七月后的朝贡提前拿出来,直接表了忠心。
皇帝本想要将他提拔为启都官员,却被他婉拒推辞,说是舍不得琅州百姓,不愿离开。
这出精诚戏唱得不错,他尚未离开启都,便被户部官员邀去了各府上感谢。
本就对不上的账,有了这批琅州丝帛,就不必对得上了。
暮色四合时,汝河畔热闹非凡。
徐融的侧颊被酒意熏得泛红,但是仍旧强撑着精神与人交谈。
“启都就是……就是比琅州那等荒芜地繁华得多!美……美人也多!”
徐融将酒盏重重放下,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从渊淡笑了下,偏开手腕避开了谄媚地欲给他斟酒的新科进士。那人吃了瘪,怏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启都好,徐大人就留下啊。陛下都有那个意,你却不肯。可见琅州有宝啊!”
一旁的官员饮了酒,笑着打趣着徐融。
酒意熏人,徐融几乎看人都有重影,他摆了摆手就开始胡言乱语:“哪有宝?这、这苦差事……不知道何时……嗝,何时是个头啊……”
“什么苦差事?”那官员狐疑地问。
徐融却在这一瞬清醒了些,面上的颜色好不精彩:“我、我说知州辛苦啊。州里县里,鸡毛蒜皮……”
坐在正中许久没有说话的陆从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凉意:“徐大人醉了,不妨让小厮扶着去房中歇下?这晖春楼中终究嘈杂,又要扰得你糊涂了。”
陆从渊还未动身,徐融岂敢说自己醉了。
他只起身称自己沾了一身酒气,待去偏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徐融刚被小厮搀着离开,礼部侍郎林延之便开了口,说前段时日因着边患未解决,朝中诸事繁忙,传胪之后便一直欠着一场进士宴。这一拖就是一两个月。今日只当借着陆从渊的生辰,要众位新科进士聚上一聚。
朝中官员都将此事忙忘了,进士宴也没有补办的道理,更没有借着左都御史生辰的由头补办的道理。
但是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个中意思。
不必亲自登陆府的门便能与陆氏同席,自然没有人不愿意。
“欸?今科一甲,怎么不见那位探花女啊?”
不知是谁出了声,众人才猛然发觉的确是如此。
状元郎告了病假,将这场陆氏的宴请给推了。但是众人并不知为何没有元蘅。
“谁叫我?”
元蘅掀帘而入。
她素色的衣裙清雅,发髻饰以玉簪,模样美得不可方物。洁净修长的指节挑开帘布,在众人的目光中举手投足甚是得体,也毫不露怯。反而是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宴上之人都静了片刻。
除了同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其余多数人只在她拜官那日与她潦草见过一面,那日她官袍加身,神情清冷,没人靠近瞧清楚这位女官的容貌。
如今瞧清楚了,却只能叹一句。
——美人。
蘅芜生香泽。
陆氏于晖春楼摆宴,自然没请她。如今她不请自来,却没有任何拘谨,而是施施然朝着众官行礼。
再不情愿,也没人当众驳她面子。
陆从渊还没发话,林延之先解了围:“你来得刚巧,就差你了。”
元蘅应声落座,声音轻缓:“偶然途径,听得这里有人问及,诸位大人别怪下官不请自来就好。”
她自然是故意来的。
早在今晨的时候,漱玉便查清楚陆氏要摆宴宴请今科进士,届时到的官员除了面子上抹不开的,其余皆是陆党。
本没请她,她也不愿上赶着触霉头。可是漱玉还说,尚未返回琅州的徐融也在受邀之列。
柳全、徐融、孟聿、陆家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人,却以一些微不可察的痕迹串了起来。
元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陆从渊皮笑肉不笑地捏着手中的酒盏,淡声道:“既然都到了,便没有什么请不请一说了。你父亲还好么?不是说衍州生乱之时他一病不起么?”
在座的人都不言语了。
元氏曾与陆氏站在同一根绳上,后来元氏公然抢了越王妃的位置,便是彻底得罪陆氏了。
感受到这里冰封一般的冷气,那个问及探花女的官员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蠢,恨不得此刻就扇自己两个耳光。
元蘅如今不过七品编修,在座的任何人职位都要高过她去,若论寻常,大可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
职位虽清要,想熬出头却是难于登天。得罪了世家,定会被打压得毫无前途可言。
可她偏生身份尴尬,官虽小,出身却高。
想那元成晖再懦弱,元氏也是屹立于衍州百年了。比上不足,比下那是绰绰有余。
元蘅冲他莞尔一笑:“家父已经痊愈,劳烦陆大人费心。”
“痊愈了就好。”
陆从渊搅弄着碗盏中叮当作响的冰块,忽然抬眼:“听闻越王亲自上书请求废了你们二人的婚约……越王殿下向来是个得体之人……”
这话下之意不言而喻。
越王那般得体要面子,都忍无可忍地愤恨退婚,可知有多恨元蘅。
这话就是要她无地自容。
只可惜他并不了解元蘅,对于这种话,她向来不会入心。
她笑道:“陆大人说得对,越王殿下确实得体。侯府送去退婚书,便是觉得殿下芝兰玉树,不会强人所难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强人所难?嫁入王府便这般让你难为?”
坐在陆从渊跟前的新科进士有些忍不了了,直接出口呛她。
这段时日瞧不上元蘅,想看她热闹的人太多了。如今好不易揪到一个话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今日这话她若答得不好,便是又得罪越王一回。日后也用不着他们不顺眼,她在朝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元蘅垂眸搁下手中的白瓷杯,抬眼看向那个进士:“这话说的,倒让我难答了。北成开国百年,尚未听过进士也是王妃的,这怎么不难为呢?元蘅自认为品貌不佳,也不想耽误了殿下娶妻。”
那确实没听过。
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王妃,自然不能四处抛头露面,若不然实在失德!”
元蘅似是而非地点头,又将话抛了回去:“北成律法哪一条说见了人就是失德?”
“你强词夺理!”
那人怒道:“这虽不在律法中,却是祖宗礼法规矩,圣儒教诲!你半点不通,不堪教化!”
在座的众人都静默着看着一场闹剧,静等着元蘅理亏说不下去的时候。
谁知元蘅仍旧面容平和,像是在街头看百戏。
“祖宗礼法,圣儒教诲,这些今年科举也考了。我一甲第三,兄台想教化我,想必是今年的状元或榜眼了?”
元蘅轻品了一口清茶,目光飘向他。
那人:“……”
陆从渊轻咳一声,神情冷淡地扫了一眼身旁争执不休的进士,道:“酒饮多了就出去凉快凉快,诸位大人都在,你却这般失仪!”
这人听到陆从渊发话,心底一凉,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连连认错称是。
元蘅看着这位所谓矜傲清贵的陆家长公子,只觉得虚伪得很。
挑起争端的是他,轻描淡写将罪责抛给旁人的也是他。想做他的跟前人,就得承担随时被半途抛弃的后果。
此时元蘅才有稍许理解了元成晖,明白他为何急匆匆地想将她嫁给闻临。
有陆氏这样的盟友,元成晖是睡不着觉的。想来元成晖是想干脆扯断关系,日后也不必担惊受怕。
陆从渊深谙谋略周旋之术,也只用一言便试探出了元蘅的品性。
“元姑娘别跟他计较,今日宴饮,是畅谈的好时候,莫要因为这些毁了兴致。”
林延之开口,再度将剑拔弩张的气息缓和了些。
原本女官之事林延之就很难办,因着殿试一甲名次由皇帝钦点,他是半点手都插不上。
但凡元蘅殿试后成了庶吉士,或者分派给了六部衙门,他便有的是法子让她没法出头。
谁知后来元蘅被点为今科探花,依照旧例便是直入翰林,他更没有权力干涉。
如此,他便难以听从陆从渊之前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