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被这刃口迫使不得不往后退了些。
过往闻澈只听过元媗的名字,也听元蘅说过她的妹妹性子胆小温软, 很是可爱。今日一见,闻澈是没看出半点温软来。杏眸本是潋滟水波的明澈, 但此刻却盛满了怒意。
元家人果真都是这等暴烈的脾性, 他今日十分信服。屋子里面那位不好哄, 面前这个却更难应付。闻澈再度笑道:“你听我说,我绝非……”
门口追进来的漱玉见着这场景, 三魂吓去七魄,疾步到元媗跟前, 伸手去夺匕首:“媗、媗姑娘, 误会了误会了,这是凌王殿下。咱们先把匕首放下来说话……”
乍一听是凌王, 元媗的手的确松了一瞬,但只片刻思忖之后,她便不顾漱玉的阻拦,将匕首重新抵回去,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压痕。
“什么王也不行,凌王就可以不清不楚地在我长姐房中?”
闻澈索性不再抗拒,认真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周到,我这就写折子奏请父皇赐婚。”
不知何处又激到了元媗的愤怒,她提高了声调:“你说成婚就成婚,我长姐答应与你成婚了么?你凭什么做主?王孙公子又如何,你将衍州元氏当作什么了?我元氏也不差,就任由你怠慢么?”
闻澈:“……那,要如何?”
他半点都不敢怠慢,但是此时是解释不清楚了。元媗那般看重自己的长姐,结果瞧见本该在启都的闻澈从长姐房中走出来,可不是将他当成那种要始乱终弃的风流之人了。
元媗轻蔑一笑,唇角的那点笑意又缓缓褪去,“要你去死!”
“阿媗!”
身后的雕纹木门不知是何时开的,元蘅着了件水色云丝曳地长裙,没有遮挡的脖颈肤如凝脂,玉簪松松挽着墨发,衬得她更添几分明艳。她神色倦怠,好似还没从梦中全然清醒,侧颊处还有道极浅的印痕。
她盈盈走过来,极为轻易地将匕首夺了过去,元媗并没有争执。
元媗眸中是惊诧,在匕首脱手之后又化为不甘心,最后道:“长姐,你也护着他么……”
将匕首收回鞘中,元蘅重新递回她的手中,然后目光轻落在闻澈的身上,搔得他有些痒,美人如玉,初看光华夺目,真正捧在掌心才知晓那又是何等的温润和细腻,元蘅只要抛过来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心神一荡,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估摸着上辈子欠了元氏什么,若不然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进来,还心甘情愿的。
起了玩心,元蘅将玩笑话说得认真:“我瞧着他不敢轻慢我,先留他一命。”
果真是姐妹二人一条心,闻澈在一旁汗涔涔地听罢,觉得又气又好笑,但只抿唇笑着看向元蘅,目光也不收敛。
不知两人在一旁都说了些什么,才见元媗忿然而去。
漱玉也不在此多留,只在走之前似有若无地提醒了一句:“今日家宴,姑娘可别忘了。”
自然没忘。
元成晖这回病得甚重,缠绵病榻将近半年有余。而前段时日换了元蘅信得过的郎中,煎药诸事都要那人看过才能服用,身子反而逐渐好转起来。
元成晖说要办家宴之事已经念叨了有几日了,但是一直被元蘅以城中水灾亟待解决,将军府不宜兴办这种事为由推掉了。但是拗不过元成晖的执着,最后只同意简单在一处聚着用次饭。
这若单是元成晖的主意,沈如春早就上赶着阻拦了,她可不是愿意与元蘅在一桌上吃饭之人。
一同回了房中,闻澈不动神色地将她散开的衣襟拢了起,遮住那点被他咬出的红痕。
元蘅本就没睡够,被他这么一抱就又困倦了起来,任由他将她抱回了床榻之上。乌黑的发散在枕上,她懒懒道:“我再睡会儿,你别乱跑了。”
“真是骇人,我只不过出门透口气。”
他很是娴熟地取了她的发簪,将元蘅肩上披着的外衣剥下搭在屏风上。
闭着眼的元蘅哼了声,笑意散开:“想进我元家的门,得命硬。”
“瞧出来了……”
她微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个,将窗缝透进来的光都尽数遮挡了的身材高大之人,勾缠着他的手指:“得把你囚起来不要见人。”
闻澈被这话哄得多了几分顺心,低笑:“那不胜荣幸……”
将她的发丝挽在掌心拨弄,闻澈在她眉间吻了一下。此刻暖香入怀,将他的一颗心都灼得温烫。千里奔赴,也只求此刻了。他甘心被囚在她身旁一隅,不知天地为何物。
“方才匕首贴着脖颈是有些怕,但也更多是高兴。因为这里有人待你用心,对你好,我夜里才能睡得着。”
刀光剑影间他没觉得恐惧,就这一条命,马革裹尸就当为北成尽心了。可被禁足在王府的日日夜夜,他都被恐惧所笼罩。
他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诏狱里会如何。那种束手无策的局促足够将他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渴望得到关于元蘅一星半点的音讯,成了他寝食难安的反复折磨。只要元蘅能顺遂,他也别无所求了。
当年的太后案早已让他看破皇权争夺,他不屑于那么做,也不想假意奉承任何人。他只想做好手头的事,然后卸甲去凌州逍遥。
可他如今从无能为力间顿悟,明了自己总不可能真的回去。
刻意避开是非,是非自会找上门来。他现在有了在意的人,他不愿再重现那种无助。
尤其是知晓自己就是容与之后,他那些朦胧不清的梦逐渐有了痕迹。他终于能明白为何自己在初次见到元蘅时会有怦然,为何那些绮梦总是缠身难忘。
他又庆幸,又悔恨。
但这些话他无法说,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阿澈。”
她轻抬眼看他,肩颈形成好看的弧度。
闻澈听的这一声,垂下眼睫看她,清冽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之上,将她的发丝缠得更紧,嗯了一声。
元蘅没应他方才那段发自肺腑的话,也不知该如何答,只道:“我好倦,都怪你。”
闻澈笑了,将锦被往上拉着给她覆好:“睡罢,我在这。”
她眼底都是青的,可知多少个日夜没能安稳睡上一觉了。衍州的境况他不是全然无知,今时她这点放松的神态已经极为难得了。
“对了,什么家宴?我能去么?”
闻澈想起方才漱玉的话,坐在床头微微俯下身咬耳朵似的问,语气却分外诚恳。
“你敢去么?”
“……”
在一刻钟前他是敢的,但是被元媗那样一闹他却不怎么敢了。元媗那神情就算是说想将他杀了也不为过。
他道:“我命硬。”
***
在此之前,元成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闻澈有什么交集。可是现下这位“祖宗”似的人物就坐在他女儿身旁,在他的身侧。
再好的佳肴,此刻也合该吃不下了。
他不确定闻澈是否还计较曾经那点旧怨,但闻澈与元蘅之间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想来也不会在今日家宴上过多刁钻为难。
就是这般尴尬的境况。
“殿下别只饮酒,也多吃点菜,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
闻澈正欲应声,却听得元媗冷冷一笑:“殿下万金之躯,怎能与我们吃一样的饭食?爹,你太不周到了!”
来之前闻澈就知道元媗难免要阴阳怪气,但是没想到这人连饭都不想让他安生吃了。他才拾箸,手又僵在半空无法落下去。
闻澈道:“媗姑娘这是哪里话,蘅儿喜欢,本王就喜欢。今日这家宴瞧着真是不错,哪里不周到?”
元媗反唇相讥:“您还知道是家宴?”
没等闻澈再开口,沈如春便在伸手过去,在桌案底下拧了元媗的胳膊一把。元媗痛极了,半点都不收敛,反而怒意更盛:“娘,你掐我做什么?”
沈如春挤出笑来对闻澈道:“真是对不住,小女不懂事,殿下见笑了。”
一个元蘅还不够,如今府中又来了闻澈。沈如春此刻再不情愿也不想惹祸上身。前段时日元蘅不声不响地将她的亲信杖毙,这口气闷在心中久未舒缓,但是除了忍下来也没旁的法子。与其得罪两人,她倒是情愿作出一副贤惠懂分寸的模样来。
没想到下一刻元媗竟将被掐的手腕伸出来给元蘅瞧,语气就是元蘅曾经所形容过的温软可亲,只是此刻还带点可怜:“长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今日我就不该来的……”
第73章 难下
抚上她被掐得泛青的手腕, 元蘅便明白这绝非是元媗矫情。那样掐一下就造就的乌青得是下了多大的力。沈如春平时再如何也舍不得对元驰如此,也根本不是因为元媗说话不当,说到底还是不看重自己女儿。
元蘅唤漱玉, 让她取来药膏。
桌上众人还在用饭,而元蘅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将草绿色的膏体抹在她的腕骨处, 替她揉化, 眼也不抬地道:“阿媗懂不懂事也十七岁了,换成旁人家的姑娘此刻都该议亲了, 在家中就不必待她如此罢?”
说罢她抬眼看闻澈:“殿下可生她的气?”
忽然被提及的闻澈抿唇笑了下:“自然不会。”
得了这一句, 元蘅将手中的瓷瓶搁回桌案上, 重新看回沈如春:“既是冒犯了殿下, 殿下都没计较, 夫人何必动手呢?”
沈如春面如青灰, 示意元媗坐回自己跟前来:“阿媗。”
而元媗并不理她, 只是往元蘅身边凑得更近些,想尽可能避开她。被当众驳了面子, 沈如春想发怒却不能,只得生生忍下, 剜了元媗一眼。
这顿饭终究吃得没滋没味的。
元成晖与闻澈之间的关系尴尬难言, 谁都挺拘束的。
散席之时, 他想与元蘅说句话,却发觉元媗已将她拉走了。
途径他时, 元蘅飞速地捏了下他的掌心,悄无声息的, 没有任何人瞧见。但是闻澈就是知道, 这是元蘅哄人的蹩脚法子。
虽笨,但极为管用。
才出了元成晖的院子, 府中人来报说徐舒将军到了。
因为闻澈太迫切于见到元蘅,便快马加鞭一日不停地来了。而徐舒尚且需要带兵折返,在路途中要费周折些。
“属下拜见殿下。”
外人在的场合,徐舒倒很像那回事,不似寻常调侃闻澈时的混样子。
刚起身,徐舒敏锐地察觉到有箭风掠过耳边,直直地朝着闻澈鬓发之侧射了过去。他拔剑速度迟了稍许,那箭割破闻澈一缕发丝,刺进了背后的树干之上。若仔细看过去,箭矢正穿过一片绿叶正中心。
很精准的箭法,就是成心吓闻澈的。
闻澈无奈地看过去,果真是元媗。
她故作惊讶,道:“怎会射偏了,险些伤了殿下。真是对不住,绝不会有下回了。”
元媗才走。
徐舒惊地看过去,在闻澈耳边道:“殿下,你竟然不恼?”
闻澈道:“我活该的。”
明白了。
跟随了闻澈这么久,徐舒自认为很了解他,便暗笑一声:“哎,这元大人可真不好招惹,周边如此险象环生,您趁早放弃。”
闻澈却吵他:“本王乐意!元蘅可心疼我了,你懂什么!”
***
因暴雨摧毁了启都许多处的校场,工部上了不少的折子提及修葺事宜,内阁忙得不可开交,六部更是不必说,个个脚不沾地。
窗外雨打梧桐叶一夜未止,内阁值房中的灯烛亦是亮了一夜。
沈钦自少时勤奋读书,彻夜不眠也早成习惯。他手中还翻看着北成典记,其中记载着数年前的治水事宜,得知当年的燕宁府曾遭遇洪水侵袭,而当时被贬燕宁做知府的前前任礼部尚书,因着治水有功,被擢升次辅,再度迁回启都做了都官。
天色尚早,沈钦抚摸着这一页却觉得有瞬间的恍惚。
他本以为自己会全心放在治水事宜上,却不知在这种紧要时候,他还是会想起元蘅来,想起曾经那点不够温煦的过去。
若是元蘅做得够好,她或许会回来罢……
想到此,他苦笑着将这页翻了过去,不肯再看,连典记上所说的治水之法都不愿再读。
说到底他如今只是升了内阁学士,就算担着礼部尚书之职,也只是个虚职罢了。朝中是世家望族说了算,内阁中是裴江知说了算。
一直以来,沈钦觉得自己待裴江知都甚是尊敬,从未失礼过,裴江知也看在杜庭誉的面子上待他很好。可是自从元蘅被关进诏狱,再被遣回了衍州之后,裴江知待沈钦就不复当初了。就算是内阁中议事,沈钦的话也总被裴江知有意无意地忽略。
沈钦足够敏锐,他知道这是裴江知在替元蘅出气。
曾经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友人,是知己。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立场相对的敌人。
过去的裴江知为闻临做事,瞧不上元蘅。而元蘅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裴江知对她的态度,转而看不上与她作对的人。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连沈钦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叩门,进来的是礼科给事中张冲。他进了门才将自己的蓑衣给取下,抖了抖上面的水,才迈着腿入内朝沈钦见礼。
沈钦并不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造访,便揉着发酸的手腕朝张冲点头示意。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张冲笑得很勉强:“眼下朝中也没几个人能睡得着罢?”
他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半点也没有因为自己位卑而局促。毕竟六科给事中掌封驳之权,即便是六部的正二品大人也都要给几分薄面,更遑论是沈钦这种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待他更是多了几分礼敬。
一直等他饮了水,沈钦才问:“来送折子么?”
张冲饮罢,道:“并非,是有些话想与沈大人说,特意来寻您的。这些日子暴雨冲毁好些校场,其中不少都是陆氏的。工部拨不下银子和人手来修葺,陆家人自然要自己出钱。可是近几日有不少刁民闹事,您也知道,这些事还是不要闹到陛下耳朵里,若是内阁中出现了与之有关的折子,还是望大人尽自己所能压下来些。”
在今日之前,沈钦甚至不知道张冲是为陆家人做事的。
而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要他为难?他虽在内阁之中,却并未到了权柄足够能扣下折子之时。
还不待沈钦反驳,张冲道:“沈大人若是要推辞自己做不成,那恐怕还是亲登陆府的门比较好,毕竟下官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说了不算。今年本该是考核官员政绩的,只是因这水灾耽搁下了。不过那刑科给事中是个急性子,偏要在这时节上书参那吏部的尚书,您说这岂非是作孽?陛下哪有功夫管这事呢?”
沈钦并不言语。
他终于明白今日这张冲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了。说是陆氏要他帮忙压下事来,却又明里暗里威胁他。
若是他不肯做,将这件事推掉了,恐怕自己就要沦为张冲口中的那个,被刑科给事中参驳的吏部尚书了。就算沈钦没有什么把柄在陆氏手中,他们也能空口捏造出来有些。给事中官职虽小,但是权力却大。他们就是配合起来对沈钦进行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