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副使有手伤这种事并不能肆意宣扬,后来曲青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逢人也不肯再提,以至于元蘅都不知道。
若说昨日只是怀疑,今日闻澈直接道出了他的名字便是证实。
闻澈生得太像容与了,身形和声音,世间罕寻如此相像的两人。林筹远远看见闻澈之时甚至以为是容与已经回来了。
果真疏漏了。
闻澈微扯唇角笑了下。
虽未答,但已默认。
“殿下若真是容公子,为何这些年都不肯回来?您不知道您失踪的那段时日,姑娘她……”
闻澈喉头微动:“她怎么?”
“茶饭不思,担心您出了意外,遣人四处寻找。姑娘未出阁便总是将您挂在嘴边,将军觉得颜面有损,将她关在府中不许外出,整整两月……”
后面的林筹也说不下去了。
这些事元蘅不可能跟他提及,她当初选择放下过去与他在一处,已经是跨越了许多内心的坎。
可是她只是想留些容与的画像,还被他吃醋时撕毁了,甚至是对她冷淡以对,不辞而别去了江朔。那段时日她心里定是煎熬的。
但她什么都不说,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说。他在江朔的那两年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她从来都不回,还托人捎来一句都扔了。再后来,他分明在她的书阁中看到了那厚厚的一摞信,被她用丝绸带子系紧,每一封都是阅过很多遍的。
在朝为官不易,在所有人都不认可女官之时坐到礼部正三品的位子,又是何等艰辛。
可是他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恨她一副清冷模样,有时候又心疼。
“本王知道了,劳烦将军先不要将此事告知她。”
闻澈心口微痛。
“姑娘还不知道您是容与?”
闻澈眼角微扬:“当年受伤之后忘了许多事。前段时日在启都受了杖责,高烧了许久,做了好些梦……或真或假的过去,似乎是能想起一些了。这些事,我想自己跟她说。”
林筹明白了。
点滴的雨声止了,芭蕉叶上的水痕聚成最后一滴水珠,闻澈伸手一弹叶片,那水珠再度溅了起来,被震碎在了空中。
他百无聊赖地在靠在红柱上,听见推门声时唇角的笑意浓烈起来。
两个时辰,一刻不差。
他就知道元蘅听到他的嘱咐了,也不忍心看他失望。
“去哪儿?”
元蘅一边给自己系披风系带,一边将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抛给了他。闻澈伸手接住,只犹豫了片刻便剥开喂给她。看着她被酸得皱眉,闻澈才笑出声来:“幸亏我还没尝。”
“爱要不要。”
元蘅想夺回橘子,结果被他举高了,任由她踮脚也够不着。
他趁机在她唇角亲了下:“酸的也好,甜的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要。”
被这人潇洒地说了些比橘子还酸的风月酸话,元蘅的耳朵尖有点烫,但还是被哄高兴了。她又扯了他的袖角:“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如若不然我可回去了,要处理的事一堆,你就净耽搁我的功夫罢!”
“跟我来。”
到了燕云山底下时,元蘅都没真正明白闻澈的用意。
自从元蘅从启都回来之后,便再没来过燕云山。无论是褚清连还是容与,都是她如今没有勇气去回想之人。而如今燕云山上桃花尽谢,没有春日那般的景致,反而多了萧条之感。
下过雨后的地面泛着潮湿的清新气息。下了马之后元蘅踩在柔软的泥土之上,看着山脚下的熟悉的院落,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从柳全叛乱后就就变了,褚清连也不在了,这里就没有了任何特殊的意义。当年她在这里缠着褚清连拜师,后来又在此处遇见了容与。
她能想起的过去所有愉快记忆都来自于此。
比起那个充斥着虚假情分的元府,这里更像是一个家。
元蘅攥紧了闻澈的手指。
闻澈却将她揽回了自己的怀里:“当年我发现褚阁老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夏秋相接之时。那个时候衍州生乱,我不好在此逗留,所以没能帮上你太多。如果那个时候我就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分明是他要带她来,结果先难受起来的也是他。
元蘅笑了:“那个时候你还不认得我呢。”
不认得么?
是不记得了……
世间之事,永远是不记得之人洒脱,铭记之人痛苦如灼。
闻澈后悔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个毋庸置疑。可是再强硬之人也会难过,只是她不说罢了。
元蘅推开竹扉,看着旧时与容与一道下棋的石桌上落了厚厚的积灰和落叶,她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细致而耐心地擦拭着。
“阿澈,其实这里才算是我的家。你知道我为何不同意与越王的婚事么?因为我厌恶所有用女子姻缘做出的权力联结。男子转而可以再娶,而那个女人就要困在里面一生。正如当年我娘嫁给我爹,就是这样的。元氏需要安远侯的兵力做向上走的垫脚石,我娘最后就只是那条路上被遗弃的枯草。”
她对娘亲的记忆并不多,毕竟她三岁之时元成晖就再娶了。
但是她听到过府中人议论,说是她娘亲重病不起那日,元成晖甚至不愿意回来看一眼。最后芳魂陨落,只留下一个也不被爹爹重视的女儿。
看她动作越来越慢,闻澈并不好受。
她看着这处院落,想起拜师那日褚清连嘱咐的话——你想要的东西,你要自己拿。
在无数人的鄙夷轻视之下,忽有一处明亮乍起,便能引以为此生最珍贵之人。所以她失去之时,才会下意识抵触回到此地,甚至抵触被人提及。最后只是折磨自己,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闻澈总是不同,她越是介意的过往,他越是亲自揭开要她看清楚,然后再试着放下。
上一辈人的恩怨,闻澈不清楚,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元成晖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求娶安远侯的女儿也只是自私的决定。后来姜牧出事,柳全被派去琅州在,整个燕云军成了他的独掌,他就不那么需要这份亲事带来的利益了。所以无论是最初还是后来,他都没有真正珍惜过他的妻。
他捏了元蘅的腕骨,以示轻柔的安抚。
元蘅将石桌擦干净后,看着上面用刀尖刻上的“元蘅”二字,没挪开眼。
闻澈记得这个。
当初他尚且化名为容与时,为了逗元蘅玩而刻在上面的。那时还被褚清连好一顿骂,说这桌子是他好不易打的,骂他糟蹋东西。
在朝中固执的老头,到了燕云山也依旧固执。不同的是,在没有尊卑的地方,他真正将闻澈看作一个孩子,而非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真是个混蛋。”
闻澈看着那两个字,“我说容与。”
元蘅轻笑:“我也觉得。”
烟云蔽日,极远处的山巅还是雾蒙蒙的,像是不一会儿还会落雨。他听到有人赶牛的笛声,渺远而空旷,一切都安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隔着这好些年,还是他们二人,还是在此处。
“你介意听我说他么?”
闻澈抱臂倚靠着树:“介意就不带你来了。”
“其实我对他真的很不了解,他看似很坦诚,又很不坦诚。他从不肯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能让我师父那样的人都亲近的人,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时我才及笄,军中事务还很生疏,他比我年长三岁,对这些事也算熟稔。就是他帮了燕云军,最后才落得个身死的结果。没多少人记得他,连我父亲也是谢过了就算过了。若是连我也忘记了他……很不公平。”
“嗯。”
闻澈专注地看着她,觉得眼眶微热之时慌忙转身去摘树上的叶子。
“但我喜欢你,就是真的喜欢你。无关过去所有,也无关你像谁。”
忽如其来的剖白如同一记重锤,在他的心口砸下,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或许元蘅说过软话,也含蓄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愿,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说出她喜欢他。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求而不得,其实是两情相悦。
他转过身来将她拦腰抱起,让她的足尖脱离地面,坐在她方才擦过的石桌上。
她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吞咽回去,喘息被攫取。
咸湿的眼泪不知道是谁的,最后混合在一处,沾湿两个人的面颊。
即使他忘记了过去,他还是喜欢她。真心在意过的人会留在心底,化在梦里,成为烙印,即便是来生,他都会记得。
而无论他变成了何种模样,她都在他的身边。
何其有幸。
回去的路上两人是步行,好像他们从未这般光明正大地在街巷中同行。
衍州的沟渠仍旧漫着没疏通完毕的积水,街巷中也一片破败。但是比起元蘅才回来时见到的场景,已经好了许多了。
忽地,有人拽了下元蘅的袖角,她以为是闻澈,没有在意,直到看到一串糖葫芦伸到她的面前。
是个孩子。
看着与闻泓的年龄差不多,只不过没有右耳,只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但是元蘅仍旧没想起自己何处见过他。
闻澈在这一瞬就想起来了。
那年柳全叛乱时,有细作与柳全里应外合,从西城门攻破的那日,百姓为了逃离都跑散了。这个孩子也是在那时失去了一只耳朵。那时他打马过衍州,看到此景时,下一瞬便是元蘅从城墙上跑下,挤开混乱的人群,将这个孩子抱走了。
只不过太忙了,她并没有记着自己的这个举动,而这个孩子认得元蘅。
闻澈弯下腰接过糖葫芦:“你要给她?是要谢她当时的救命之恩么?”
小孩很认真地点了头。
送出了糖葫芦之后,小孩便跑远了。他的小伙伴还在石桥的最东边等着他,几个孩童嬉闹着跑开了。
闻澈笑着:“还没想起来?这个耳朵受了伤的小孩,你曾在城楼下把他抱走了啊。”
接过闻澈递过来的糖葫芦,元蘅怔然:“想起来了,但你怎么知道?”
闻澈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我有个常能梦到的姑娘,梦了好久。每回我想要看清楚她的模样,总是分外艰难。在我那时的记忆中,我第一回见她时,城欲破,四散的人群将什么都冲碎了。只有她是往回跑的,抱走了一个摔伤了的孩童。也是那一日,我遣兵来援。”
“这个姑娘伶牙俐齿,还戒备心极重,想要靠近一些真是格外艰难。但是走得近了也能看出来,她真的心肠很软。我知道她总是很不高兴,所以想尽可能让她愉悦一些。再后来我爱上她了,在那日的大雨里。”
“那日大雨,她穿着被淋湿了的官袍跪在朝云殿外,立誓要做北成的石阶。”
“她做她的石阶,我给她掌灯。”
“此生。”
闻澈最后还补充了两个字,然后看向她,“你听明白了么?”
第76章 艰势
他的嗓音清澈, 落进桥上的清风里,宛如被包裹的绵密云层,极轻地坠落在水面上, 漾起涟漪。
元蘅没见过这样的人,将初相见的场景都瞒得严实。他竟还说她心肠软, 却不知最为嘴硬心软之人是他。
他分明是亲眼目睹了衍州战乱, 于心不忍之后带兵前来的;分明是见了她抱走孩子的场面,心中动容而来的。可是在衍江畔那回见面, 他还要给她下马威, 还要说那些划清界限的冷情话。
冷风将她的眼皮吹得泛出薄红, 她眨了眨眼睛, 道:“原来你那时就见过我了。”
闻澈嗯了一声, 随意而散漫地看着她。
何止呢?
何止是战乱的城墙下呢。
在脚下这座石桥上, 是他们最初最初的相逢。
那日是跟今日一般, 微雨沾衣的时节。只是在蓦然间,在桥头的他就看到那抹丽影了。或许他看的痴了, 或许他在想如何能和她说上话。
所以他捡到了她的扇子,一刻不停地就追上了她。鬓角处不知是汗渍还是雨丝, 他只望向那双眼睛, 道:“姑娘的扇子掉了, 可要拿好。”
她甚是清冷地向他道谢。
可是他不忍匆匆一面就这么再无交集。他跟了上去,道:“在下容与, 敢问姑娘芳名?”
“元蘅。”
元蘅。
好听,他记住了。
元蘅握拳捶在了他的肩头, 将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出来:“于城墙之下你就见过我了, 竟还在帅帐外跟我摆谱,让我候着你!你好大的架子啊凌王殿下!”
“我……”
这都何时的旧账了。
闻澈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 还会因当时将她拒之门外的事挨上一拳。
闻澈将她的拳头轻柔地包裹进掌心里,毫不费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
她被迫仰着下颚与他对视。
闻澈蜻蜓点水般在她眼睫上落上湿润,也依样学样地算账:“冤枉死了,那时我是实心来援衍州,可你什么态度?口口声声与我交易,那账算得清楚明白,将我利用得清楚明白。在启都呢,我向你示好,你总不理我……”
竹风清冽,石桥之下还有嬉闹的孩童。
不想在外如此不顾体统,元蘅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低声道:“行,你有理。”
“还有在纪央城那一回……”
“我不听!”
元蘅捂了耳朵就走。
轻薄的衣衫之上露出一截雪色的脖颈像是块极度剔透漂亮的玉,这块玉隐隐泛着浅红,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闻澈轻巧地将她拽回臂弯之间,道:“我偏要说,何时你答应与我成亲,此旧账何时作罢!”
“无赖……”
“嗯,我是啊。”
他觉得偶尔厚颜无耻也不错。
“你!”
元蘅不愿理他,往前走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
而闻澈瞧着她的背影,犹豫良久,道了句:“蘅儿,你伸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元蘅回头看他,无奈地手心朝上伸了过去。闻澈轻托着她的掌面,下一刻,她看到自己的掌心落进一只精心编就的草蜻蜓。
草蜻蜓……
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她的心跳在那一瞬剧烈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双眸,最后将草蜻蜓握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初相见之处,他回来了。
***
安远侯府。
一向冷清的劝知堂中,此刻有一堆大夫和太医吵嚷着,都在说自己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静坐旁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宋景忽地握拳捶了桌案,怒道:“所以你们吵出什么了?能不能安静些!”
为首的太医跪地答:“回世子,刺杀侯爷所用的箭矢是淬了毒的,此刻下官都尽心了,也只能延缓毒发,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