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风沙覆盖,已成白骨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木盒。
木盒也已腐朽,隐约露出其中。
那是一根玉簪,在水中浸泡许久,又被风沙吹拂多年,却依旧能看出原先的晶莹剔透。
白骨一只手死死握着那个木盒,黑漆漆的眼洞怔然望着虚空,与上方的宋瑶对视。
司黎沉默着望着那具白骨,记忆中的陆鹤亭是温润知礼会笑着为宋瑶擦拭汗水的青年,是虽然病痛缠身但一身傲骨的先生,是本该在学堂传经授礼的学者。
可他死在宋家,死在池塘中,死在污泥里。
二十五年来,无人知晓他的死讯。
他爱的女孩被封入棺中,带着满腔对他的恨意死去。
红盖头下被蒙住的双眼,清醒独立的灵魂被禁锢,他珍护的人怎会是这般结局?
满院的寂静,司黎看到宋瑶跌跌撞撞扑入池塘中,越过那些荒草朝陆鹤亭而去。
她终于走到他身边,纤瘦的身形仿佛突然失去支撑,跌坐在他身旁。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少女清秀的面容滴落,她漆黑的眼眸望着那具白骨,颤抖的手轻触上那具白骨的脸。
她沉默许久,怔怔道:“鹤亭……”
司黎看向晏行寂,青年微微颔首明白了她的意思,步行到池塘边,灵力倾泄而出卷起那具白骨手中的木盒,将那玉簪握在手中。
司黎问他:“可能施展还相术?”
晏行寂仔细瞧了许久,末了微微点头:“尚有一缕微弱的神魂存在,不过快要消散了,我试试。”
宋瑶怔然看过来,玉簪上一阵微弱的光亮浮现,随后光芒大作。
这是青霄剑宗的秘术还相术,若一物品上带有某人的一缕神魂或者心头精血,便能还原出此人生前的片刻画面,需要极高的修为支撑,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可以做到。
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浮现在眼前。
瓢泼的大雨之中,一身青袍的青年打着油伞行走在漫天雨水中,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门前,望向手中的玉簪笑出了声:“阿瑶,你会喜欢的吧。”
他正要抬手叩门,院内突然传来怒吼的声音:“你吵吵什么,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是,三妹她——”
“闭嘴!能嫁给陈昭公子是她的福气,去地下陪他还能为你赚了娶媳妇的钱,你慌什么,赶紧把她绑了送去陈家,明天就是陈公子的头七,别误了时辰!”
一声惊雷炸起,点亮昏暗的虚空,照亮青年惨白的脸和惊愕的双眸。
他似乎是听懂了宋家三父子在密谋些什么,也似乎是以为宋瑶在家,油伞掉落在地,他直接推开了门进去。
“阿瑶,阿瑶!”
身形清瘦的青年白着脸,雨水打湿他的发丝和衣衫,他的声音惊动了院内的三人,他们惊慌地朝他看来。
陆鹤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推开了三人闯入屋内,惊慌地四处寻找着宋瑶:“阿瑶,阿瑶你在哪里,阿瑶!”
而屋外,宋家三父子对视一眼关上了院门,拿起摆放在院角的农具,阴狠着脸朝屋内的陆鹤亭走去。
之后的画面司黎不忍直视。
那般高风亮节怀瑾握瑜的青年,死在纷乱砸下的农具下,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盒。
血水从他身上汩汩涌出,那双清透的眸子中光亮渐渐暗淡。
青年依旧在低声呢喃:“阿瑶,快跑,阿瑶……”
青年的尸身被抬起,玉佩掉落在地,被宋家人捡起。
而他握着那木盒,被抛进池塘沉入那方污水。
虚空中的光幕缓缓关闭,晏行寂操控着灵力,将那根玉簪递到宋瑶身前。
宋瑶已经泪流满面,怔然看着那根玉簪,玉质剔透,即使经过二十五年的风吹雨打也依稀可见风华,也不知陆鹤亭那般清贫的人攒了多久的钱。
她蓦地笑出了声,可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
素手颤抖着拿下那根玉簪,她笑着望着那根玉簪,晏行寂说,那玉簪上有陆鹤亭的一缕神魂。
她用衣袖拂干净上面的污垢,轻轻抚摸着它,仿佛在触碰着自己的爱人。
宋瑶看了许久,末了将它簪到发髻之中。
她望向那具白骨,笑着柔声回他,“我喜欢,很喜欢。”
喜欢玉簪。
喜欢你。
“是我不好,那一天前我不该跟你说我在家的。”
那天之前她不该跟陆鹤亭说她不去学堂,她要在家干活。
倘若她不说,陆鹤亭不会去她家为她送生辰礼,不会听见宋父的密谋,不会闯入进去救她。
可那天她没在家,家中农活她很快便干完了,趁着上午未曾下雨便上山采药。
她想多卖些药换钱为他置办一身衣裳。
她看着那具白骨,低声呢喃着:“他们所有人都说是你找陈家献上我的,一个人易容成你的模样,他戴着你的玉佩,我没分得清。”
“在灵堂上他亲手将我按进棺中,他用着你的脸对我说‘我教你读了五年书,你也该回报我了’。”
“我挣扎着,可你亲手将我捆起来,蒙住了我的双眼。”
“后来我死在那里,再次清醒之时,我已经破棺而出杀了所有的人,陈家满门,我爹,我哥,他们都死了,我亲手杀了他们,一把火烧了整个陈府。”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被炼制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会嫌弃我丑吗?”
“是我识人不清,二十五年来一直被仇恨蒙蔽,竟然还错恨了你这么多年,险些酿成大错,你若是在,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宋瑶一字一句,将那二十五年前的真相亲口说出。
那些荒谬、可悲、可恨的真相。
她说完那些真相,朝司黎看了过来,唇角虽是挂着笑意,眸中却满是释然与悲哀。
宋瑶俯身,跪地朝她轻轻叩首。
司黎抿着唇看她,仿佛是知晓了她要去做什么,别过头不忍看她。
随后她听见宋瑶说:“小姐,谢谢你。”
谢谢你这五年的照顾与保护,谢谢你将我从这茫然的仇恨中解脱出来。
清风拂过,吹动杂草发出萧瑟的声音。
宋瑶侧身躺在那白骨身边,素手搭在他的身前,亲昵地靠在他颈窝处。
她唇角带着笑意,柔声道:“你之前问我生辰想要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是骗你的,我想要的可多了。”
“我想要回到过去,早些踏进学堂的大门,骄傲地告诉你我要读书。”
“我想要多学些医理……多卖些草药为你治病,听你为我讲那些诗经典赋,看你在学堂上教那些孩子习字诵文。”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还想嫁你为妻,我们买一处宅院,我努力入朝为女官,你在家好好教书,只有我们两个就行……”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空旷清幽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宋家老宅。
“最后……”她声音渐弱,“我还想……”
视线模糊之间,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
也是一个瓢泼大雨,她偷听学堂教书被陆鹤亭抓到,青年并未责骂她,而是为浑身湿透的她打上一柄伞。
彼时的她惊恐颤抖着声音:“先生,你也如我阿爹与兄长那般,认为女子不应该读书吗?”
可青年沉默了许久,久到她心生绝望。
清润的声音却在雨幕中传来:
“宋姑娘,众生皆在女子衣裙下诞生,却不许女子裙摆飘扬,这是我绝不敢苟同的。”
她暗淡的眸中一亮,怔然望着宛如苍松的青年,听着他一字一句震耳发聩的话。
“你与我并无不同,人生而平等自由,我所能做的你也能,你自然可以读书,无人可以剥夺你读书的权利,而一个女子也不应该被宅院和姻亲所困,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这些你都可以在书中读到,迟早也能用脚去寻。”
“宋姑娘,若你愿意,我教你读书可好?”
而如今,白骨之旁。
宋瑶笑出了声,颤抖着唇:“好。”
长睫垂下,晶莹的泪珠落下。
白光浮现,少女与那白骨的身形渐渐消散。
风吹而过,池塘之中只余荒草。
而池塘边,司黎心口蓦地一阵剧痛,钻心的疼痛似是要将她寸寸碎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掉马边缘了,女主要露大馅了~
写这一章是二十多天前了,这一章反反复复修改了五六次,总怕写不出陆鹤亭的形象,我非常非常喜欢他的一身傲骨,但在那个大环境下,宋瑶被封建思想和自己的父亲与兄长残害,陆鹤亭是无论如何也会去救她的,他这个角色的结局是注定好了的。
但我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陆鹤亭和宋瑶会有单独的番外,陆鹤亭会成为最好的学堂先生,宋瑶会成为最好的女官,他们两个这么好的人,平行世界一定要圆满。
最后,就像陆鹤亭说的话,希望我们每个女孩子都能坚定地明白,没有人可以定义我们,没有人可以剥夺我们的权利,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选择走什么路,全凭我们自己决定。至于这条路好不好走,是否符合大众观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自己想要。山高水远,希望大家都能自由自在,一帆风顺,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每天开开心心。
第23章 浮生幻梦十五
◎司姑娘,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一步步走到池塘边,茫然地看向空无一人的池塘,只余下杂乱的荒草在寒风中萧瑟,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个她养了五年的小姑娘,与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消失不见。
身为靠仇恨存活的祭魂尸,在执念放下那刻,宋瑶与那白骨一同消散。
她放下执念,送自己去往生,再不用被虚无的仇恨困在世间。
时隔二十五年,再一次拥抱着自己的爱人。
生未同寝,死要同穴。
手腕上庆儿送的的红绳发出白光,司黎心口蓦地一阵抽疼,只是瞬息之间便消失,她无措地伸出手抚向心口。
鼻头一阵酸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的情绪。
她在伤心。
可只是瞬息,那莫名的情绪消失,心口一阵空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她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会伤心呢?
她没有心啊,没有爱恨贪痴,没有情绪。
“阿黎?”
容九阙的声音响起,司黎怔然抬头,却是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晏行寂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青年轮廓清晰锐利,安静沉默地看着她,眸中的情绪复杂,薄而软的唇瓣紧抿,司黎有些读不懂,只觉得现在的他有些……难过?
可下一瞬,眼前的空间恍若扭曲,视线模糊不清,心口处一阵抽疼,意识逐渐脱离躯体,她浑身无力,纤细的身子朝后倒去。
那白袍青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淡然的神情一寸寸碎裂,慌张地朝她而来。
她听到两声熟悉的声音,他们齐齐在喊她——
“阿黎!”
***
司黎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中那些虚无飘渺的记忆让她额头满是汗水。
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十天之后的晚上,心口处的疼痛早已消失不见,周身温暖舒适,毫无半分疲惫疼痛。
而鼻息间是熟悉的熏香,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床褥,她坐起身看去,屋内芙蓉纹路窗半开,窗下搁置着一方软榻,靠墙一侧摆着梳妆台,琳琅满目摆满了珠钗首饰。
这是……雾玉崖。
青霄剑宗的雾玉崖。
她与晏行寂成亲那年所住的地方。
即使过去了三百年,她依然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
这里依旧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纤尘不染,楼阁飞檐,看得出来晏行寂有好好照料。
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下他们缠绵的痕迹,床笫间、窗台旁、软榻上、书案间、以及外面的温泉边,那一年晏行寂压着她在每一个地方,哑着嗓子低哄着她一遍遍说爱他,承诺一辈子不会离开他。
他们在晴天温柔接吻,在雨天炙热缠绵。
这里处处都是两人的记忆。
她被晏行寂带来了雾玉崖。
他为何要带她来雾玉崖?
这床垫从未如此滚烫,她只觉得自己怕是要活不过明天了,翻身下床穿上鞋便往外冲。
屋门打开,司黎眼眸一亮急匆匆便往外跑。
她脚步刚迈下台阶,眼眸刚一抬起,瞥见院中树下那抹白影。
月光下,他就那么站着,不甚在意地朝她看来,清隽的面容上神情平淡,乌黑的眼眸中有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司黎艰难地扯出笑容,妄想垂死挣扎:“剑尊晚上好啊。”
青年一步步朝她走来,步调缓慢像是踏在她心间上。
“晚上好。”晏行寂神情不变,“司姑娘。”
“你被十二时方盘的力量所伤,昏迷了十日,我已为你疗伤,现在身子可还好?”
司黎颔首:“无碍。”
话音落下,晏行寂并未接话,只是沉着眸子看她,面上的神情让人分辨不出来情绪。
司黎唇角的笑容有一瞬间几乎支撑不住,勉强地笑了笑问他,“剑尊,阿阙呢?”
晏行寂眸光一暗,沉默一瞬回她死死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在司黎的脊背生寒时,他终于再次开了口。
“前几天带着十二时方盘回妖族复命了。”他顿了顿,唇角勾起笑意,话锋蓦地一转,“司姑娘,事情还未完全解决,那些魔族为何要抓你还未弄清,你这是要去哪里?”
青年眸光微凉,明明是带着笑容的一张脸,却让司黎觉得浑身不适。
她看向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庆儿送她的,在庆儿消失后,她心口剧痛陷入昏迷,庆儿留下的记忆也随之而来。
想到庆儿……
司黎抬眸看着他,接下红绳交给晏行寂,“剑尊,这是庆儿一年前赠我的,里面有庆儿存储的记忆。”
“庆儿便是宋瑶,当年她被炼制成了祭魂尸,身为祭魂尸不得不听主人的话,那人将她改变样貌掩盖身份,化身庆儿安插在我身边,让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后来我们相处久了,她不知那人想做什么,却也不愿伤害我,提前将记忆存储在了红绳之中,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知道真相。”
“我与庆儿相伴五年,直到今年十二时方盘可以再次打开,那人绑了庆儿,用她的心魔与仇恨打造幻境将我困进去,想让我与之一同死在其中。”
她抬手示意晏行寂接过红绳,青年沉着眸子看她,随后冷白的手轻抬,接下司黎的红绳。
司黎松了口气,唇角挂上笑意:“那人的样貌庆儿存在红绳之中,他带着面具看不太清,剑尊可以拿去与长老们商量应对,他能操控四大护法,还能偷来十二时方盘,修为必定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