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派坦然,似是并未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
司黎默了默,收回视线,小口小口吃着手中的番薯。
晏行寂似乎……从未嫌弃过她。
两人成婚后,司黎吃不完的东西他都会下意识接过替她解决,明明以往洁癖龟毛的不像话。
她实在搞不懂他。
司黎定下心,解决着手中的番薯。
“司姑娘……渡渊剑尊。”容骁的声音传来。
司黎抬眼看去,高大魁梧的人挡在身前,衣衫换好,污垢擦去,发丝高束,露出原先丰神俊朗的一张脸。
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番薯站起身,那番薯隔着一层竹叶搁置在一旁的石上,晏行寂的目光一沉。
脸上挂着笑意的容骁脊背一僵。
那年纪颇轻的渡劫后辈正淡淡看着他,明明面上毫无表情,却让他莫名感受到一阵的寒意。
他艰难地吞咽一下,看向一旁被少女放下的番薯,总算知道那后辈为啥那般不善地看他了。
他就应该等她吃完再过来!
他打扰她吃东西了!
容骁尴尬地笑笑:“哈哈。”
司黎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快坐。”
待容骁和容九阙坐下后,司黎又连忙从篝火中取出晏行寂方才烤的番薯递过去:“妖王,阿阙,吃点东西暖暖肚子。”
还不等两人拒绝,司黎已经将番薯塞进了两人手中。
容骁、容九阙:“……”
爷孙两个不约而同看向那正用木棍翻着剩下番薯的青年,他始终低垂着眼,长睫垂下遮住眸底情绪,神情平淡,因着篝火打在脸上显得有些柔和。
两人齐齐收回了视线,只觉得手中的番薯有些烫手。
容骁打哈哈:“好好……多谢司姑娘。”
司黎重新坐回去,脸上漾起笑意:“客气。”
她方坐下,晏行寂又递给了她一个刚烤好的番薯,冒着热气,司黎毫不客气接过。
而他则顺手拿起司黎放在一旁有些微凉的番薯替她解决,青年眉目柔和淡然,一手拿着番薯轻咬,一手握着木棍翻着。
两人相处的模式自然,像是生活在一起许多年的老夫老妻,容骁不由得一愣。
这时,身旁的人周身的气压却蓦地低沉,手上攥着的番薯被捏软。
容骁一向直男的大脑也看出来不对劲了。
他这孙儿喜欢那姑娘,但那姑娘跟那渡劫修士是一对。
他这孙儿单相思啊!
容骁觉得有些难办,这对面的修士既是渡劫修为,相貌又出了奇的好看,行事体贴细致,他这孙儿……胜算不大啊……
他无奈摇头,揭开番薯皮轻咬一口,香甜的气息弥散在唇齿间,他顿时满足地微眯起眼。
一千多年了,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像个傻子一般乱跑,吃的满嘴沙子。
他正满足着,对面的青年说起话来:“晚辈进来是有要事要处理的,没功夫耽误时间,有几处疑问,可否请妖王为我解释一下。”
容骁愣住,下意识点头:“当然可以。”
晏行寂解决完手里的番薯,擦干净唇角后抬眼看他,“妖王进来幽冥鬼域见到了什么,为何进来的那么多妖族,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
司黎与容九阙齐刷刷抬头看去。
被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容骁也吃不下去东西了,缓缓放下番薯,低垂着头像是陷入了回忆。
寂静的洞穴内逐渐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一千五百年前,为了寻找灵脉,我带着妖族整整三百余人进入幽冥鬼域,一路搜寻到了那湖泊,跳下来后又误打误撞被那石像卷了进来。”
司黎了然,这方经历倒是与他们的一样。
容骁接着道:“我们进来搜寻了整整一月,要找到灵脉,直到有了灵脉的线索,但这时……”
他抬起眼,对司黎和晏行寂对视,“浮屠恶鬼出现了。”
晏行寂点头:“晚辈知晓,从须弥芥子之界爬出的。”
容骁肯定了他的想法:“是,当时整片虚空都要被浮屠恶鬼占领,数以万计的恶鬼令整队三百余人除我之外,全军覆没。”
他一人几乎杀红了眼,直到那裂缝关闭,不再源源不断涌出浮屠恶鬼,仅剩的便好杀了许多。
“后来,我一人去找灵脉,在那里……我见到了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
司黎缓声问:“……妖王的意思是,那里便是须弥芥子空间的界点?”
容骁点头:“是。”
晏行寂:“然后呢?”
容骁又是一阵沉默,三人也并未催他,给他时间组织语言。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进入了那方空间,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司黎突然想到了什么,“是那石像吗?”
他们在假的禁地里面见到的那尊石像,将容九阙与她一起拉进来的石像。
容骁缓缓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是他。”
“他是谁?”
容骁抬头,眸光深重悠远。
他一字一句:“神明。”
神明……
神明?
司黎与容九阙骤然间瞪大了眼。
一贯淡然的晏行寂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神明,那已经不是仙了,是神!
几万年前,混沌开创之初只有两界,上界是神界,下界则是仙界。
但仙不可飞升成神,两界互不相同保持神秘。
直到诸神陨落,神界消失。
又过了几万年,又形成了一界,有人、妖、魔三族,皆可通过修炼飞升。
于是仙界改名唤上界,新形成的一界唤下界。
神早都殒灭了,哪里来的神!
司黎只觉得荒谬,就算是在原书中,关于神界也只是提了一嘴罢了。
几人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妖王。”晏行寂眉目冷凝,“你确信自己见到的是神明。”
容骁直起身子,庄重严肃道:“确信,我不会拿这开玩笑。”
“他站在尸山骨海上,身后是漫天的浮屠恶鬼,居高临下看着我,额上是金色的神印,那神印是只有神明才会有的,我小时候在书中见过。”
“我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但他只轻飘飘看了我一眼,我的四肢百骸都好像被冻住了一般,恐惧感几乎将我淹没,双腿疲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
司黎问:“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容骁抿紧了唇,摇了摇头,“他并未杀我,他操控了我的意识,将我丢了出来。”
“后来,我便成了这副鬼样子,迷茫地在禁地里四处奔逃,清醒一段时间,昏睡一段时间。。”
几人都知道他说的鬼样子是何。
司黎却还是有些不懂:“……那你为何要杀我?”
容骁脸色有些难看,深深望向司黎不说话,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人都缓缓皱紧了眉。
随后,容骁的声音回荡:
“不是我要杀你,那一刻,脑海中传来他的声音。”
“他说,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容九阙:“嘶,剑尊烤得番薯就是好吃。”
晏行寂磨刀:“哦,方才应该下些毒药的,鹤顶红,断肠散……还是……”
容九阙:“……”
手里的番薯顿时就不香了。
第48章 晚来风雨十一
◎卑微虔诚的吻◎
杀了她。
那一刻, 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淡然的像是在说今日吃什么一样,下达的命令却是果断的杀伐令。
他瞬间便被滔天的杀戮淹没, 本就神智不清,那一刻满脑子只有那神明说的话。
杀了她, 杀了她。
杀杀杀!
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一道声音反复地在响着, 他一路狂奔, 被驱使着前来。
若不是有晏行寂在这里,司黎早就死在了他手下。
而如今洞穴内,容骁清楚地感知到周遭的气压瞬间降低。
他那大孙子一贯温润的脸上冷意浮现, 因着感受到危机,兽瞳不由自主地出现,眸底森然泛着杀意果断,一双手攥的很紧。
而那对面的青年,眸光胶着在眼前正在燃烧着的篝火上, 神情平淡看不出什么,眼睫垂下遮住眸底的情绪, 看似淡然。
但容骁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怒意。
他周身的威压在不受控制地释放, 容骁一边观察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化解他的威压,以防他无意间伤到旁人。
他又看向那女子, 身为当事人的她却平静地不像话, 只小口小口吃着手中的番薯,目光茫然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容骁的唇角狠狠抽了一下。
合着这时候她还在想着吃啊。
神要杀她, 竟然都不急。
“阿黎, 你莫要怕, 我拼了性命也会护着你的, 要杀你先杀了我。”
清冽的声音传来,是他那大孙子。
容骁简直想要捂上他的嘴。
那可是神明,是比仙还要高上一等的存在,碾死他们跟碾死一只蝼蚁一般,他这孙子倒是少年天真不怕困难,他这当爷爷的可真为他捏把汗。
若是那神明真的来取她性命,他们谁都拦不了。
“九阙,你莫要——”
“可他并没有亲自来杀我。”
容骁的声音和司黎的声音齐齐响起。
少女终于吃完手中的番薯,一旁始终沉默的青年递过来一个又烤好的番薯。
司黎无奈地看了看他,伸手推过去:“我吃不下了。”
她声音有些细弱,尾音略微拉长,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晏行寂顿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嗯。”
他将那些烤好的番薯都收入乾坤袋中,以后再随时拿出来给她吃。
司黎擦干净唇角,接着道:“他没有来杀我,可他明明有能力杀我。”
容骁和容九阙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一个神明,这下界的所有人他都可以杀了,可他却始终没有动手。
而是让他杀了她,说明……
他不能亲自动手。
司黎颔首,“他不能亲自动手,他只能另谋他法。”
比如靠浮屠恶鬼,比如靠容骁。
容九阙拧了眉:“他为何要杀阿黎,你不过只是这下界的一个女修,没有做过坏事,他怎么会注意到你?”
“还有。”少年神情凝重,“他当初为何没有杀了祖父,如祖父的描述而言,那些浮屠恶鬼很可可能就是他弄出来的,他还想杀了阿黎,应当是个堕神,为何没有杀了祖父。”
他只是将容骁操控了神魂放了出来,任由他在禁地里面浑浑噩噩一千余年。
容骁拧紧了眉。
容九阙又说:“不仅这样,祖父,我们刚进入幽冥鬼域之时还见到了银月焰狼,它们被消除了神志,只知道杀戮。”
银月焰狼?
容骁摇头:“你确定没看错?银月焰狼性情极为坚韧,怎么可能轻易操控神志,而且银月焰狼早已在妖域绝迹三千余年,当年他们——不,不对。”
他的脸色一变,“我当年只有一千多岁,银月焰狼本就种族子嗣困难,举族不过几百只,且都骁勇善战,意志坚韧不拔,当时的银月焰狼是在一次外出作战之时突然消失的,我记得非常清楚。”
“彼时我们搜寻了许久,只见到了几具骸骨,此后遍寻了百年也没有找到。”
可有些不对劲。
那猈虎明明说那群银月焰狼是在一千年前出现的,可银月焰狼在妖域消失的时间是三千年前。
那中间的两千年,它们去了哪里,为何会成为那般杀戮疯狂、已经完全丧失意识的模样。
不同于容骁只是被控制,那群银月焰狼是已经丢失了人性,完全沦为一届只知杀戮的畜生,灵识都被剥夺,与尚未修炼出灵识的普通狼族无甚区别。
所以它们根本不可能唤醒意识,永远都只能是这副嗜血杀戮的模样。
司黎总觉得,那掳走银月焰狼一族的人,和容骁看到的人……或许是同一个。
不,神。
“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容九阙低声呢喃着。
似乎算起来,这一路上先是银月焰狼,再是浮屠恶鬼,后来又是容骁。
司黎有好几次都险些死在这里面。
那位神明,掳走银月焰狼一族,控制妖王容骁的神智,想要杀了司黎。
他到底要什么?
容九阙顿时站起了身,少年脸上都是怒意:“阿黎,我们现在就走,送你出去,你不能在幽冥鬼域再继续待下去。”
司黎一愣,少年上前便要来拉他。
可却被自己的祖父拉住了手。
“祖父?”
容骁头都要大了,他不动声色地偷瞄了一眼那坐在一旁始终沉默着的青年。
他心里一阵叫苦,纵使容骁也是个大直男,却也能看出来那青年已经很不耐烦了,放在一旁的长剑嗡鸣着。
那剑是上品仙剑,又是晏行寂的本命剑,与主人心意相通,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
那剑都这么生气了,主人可不得气死啊!
容骁连忙拉回来自己的好孙子,将他离司黎分开些许。
可不是他不想帮这孙子追孙媳妇,而是敌方太过强大,他是在是怕自己的孙子被一剑劈了。
在他看来,他这大孙子可不够这渡劫修士一剑劈的。
容九阙挣脱被桎梏的手:“祖父,你拉我作甚,我要带阿黎走,这里面对她太不安全了。”
容骁怒其不争,“胡闹,走什么走!”
他话音这方刚落,那边一直沉默着的晏行寂开了口:“你要如何带她走?”
容九阙一愣。
白衣青年坐在篝火堆后,眉眼清润冷冽,黑眸沉沉看着他,冰冷森寒。
“容徇,你告诉我,要如何带她走?”
如何带她走。
容九阙喉口一阵发梗。
对啊,这里不是普通的秘境,这里是幽冥鬼域,他们甚至还在幽冥鬼域的禁地里面,要如何出去……
纵使有晏行寂和容骁两个渡劫在,撕开幻境是能做到的。
可司黎是来找沧溟镜的碎片,而他来之前也下定决心要找到灵脉。
她怎么可能会走?
他又怎么可以走?
容九阙抿了抿唇,看向司黎,少女抱着膝盖仰头看着他,依旧是温和淡然的神情。
对上她这般眼睛,容九阙那股冲动骤然间消散,嗓音沙哑着说:“抱歉,阿黎,是我考虑不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