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庭院中, 却穿了一身缟素, 马尾依旧高束, 身形清瘦不少。
他朝司黎笑:“阿黎,要走了吗?”
司黎缓缓点头:“……嗯,已经耽搁许久了, 浮屠川等不及。”
容九阙沉默一瞬,向前几步来到司黎身前。
他垂首看着少女,终究忍不住问出了那话:“我知晓现在不合适,可我还是想问,阿黎……我, 我想娶你做妖后。”
现在时机很不合适,但是他忍不住。
阿黎要走了, 他要勇敢一次。
“阿黎。”
少年伸出手, 一个做工精美的骨戒闪闪发光,与他手上那颗明显能看出是一对,蕴藏着强大的灵力波动。
容九阙道:“这是每一任妖后才能佩戴的, 代表着妖域最尊贵的地位, 若你愿意——”
“阿阙。”少女抬眼打断他的话。
温凉的手抵在他的手上,将那颗骨戒推了回去。
司黎看着身着白服的容九阙, 犹豫挣扎片刻, 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我真的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阿阙很好, 心性纯善,骁勇果敢,但我现在回应不来你的感情,你的良人不会是我。”
“我也不想当妖后,不想拘于后殿,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去看看世界,看看苍生万物。”
司黎笑了笑,眸中浮现憧憬:“以前只想苟命,现在觉得修士一生几千年,为何不能多走走看看。”
“我可以陪你一起……”
“不,你不可以。”司黎摇头,依旧笑着,“你是妖王,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你陪不了我。”
妖王,要承担着守护一族的责任与使命。
少年有些不甘心,“晏行寂呢,他是人界之尊,他便能陪阿黎去你想去的地方吗?”
“他也不能——”
“我可以。”
清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容九阙和司黎循着声音望去,晏行寂自院外走来,手里还拎着一袋油纸,香甜的番薯气息顺着风吹来。
司黎有些无奈,他真是三天两头来她这里跑,每次来不是带着番薯便是带着板栗,各种投喂。
晏行寂走来司黎身边,身上的冷香混着番薯的甜腻在夜风中萦绕。
他淡然看着容九阙,“我能,阿黎想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少年嗤笑一声,收起了手中的骨戒,倔强地与他对视,“剑尊不当了,青霄剑宗不要了?”
晏行寂沉默着并未应声,在少年有些嘲讽的目光中,却是笑了出来。
“容徇,或许你不知当初我是因何当上剑尊的。”
少年眸光始终冷静。
晏行寂说:“阿黎的叔父说,若我成为当世第一便能娶到阿黎,于是我一年内从大乘修至渡劫,当上了剑尊。”
少年一怔。
晏行寂唇角勾起笑意,微微歪头看他:“我愿意去当这个剑尊,愿意镇守浮屠川三百余年,全是因着阿黎,我不如妖王心善,我心中从无大道。”
“阿黎便是我的道,我只要她。”
他的道,只有司黎。
容九阙握着骨戒的手缓缓攥起。
他清楚地知道晏行寂并不只是口头说说,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放下一切,只要能守在阿黎身边。
少年茫然看着司黎,少女似乎也有些怔愣,目光并未看向他,而是望向身侧的晏行寂。
容九阙忽地便明白了自己与晏行寂的区别。
他身上背负太多,整个妖域压在肩上,他不可能抛下一切。
但晏行寂可以。
他比他果断,比他心狠。
晏行寂只在乎司黎,可以为了司黎镇守天下,也可以为了她抛弃一切。
容九阙闭了闭眼,少年有些颓然。
“阿黎。”他声音轻飘,“我并未放手,妖域现在需要我,我无法陪你去西海,但并不代表我放手了。”
“我只是……暂时不能在你身边。”
他不可能会放手的。
少年转身准备离去,身后负手而立的青年喊住了他。
“妖王。”
容九阙顿住。
“你可知为何魁羌要来进攻妖域?”
少年转过身来看着他。
晏行寂道:“因为幽冥鬼域。”
“幽冥鬼域中有须弥芥子之界,他想要须弥芥子之界,准确说……他想要的是浮屠恶鬼。”
“……你说什么?”
晏行寂重复道:“他想要浮屠恶鬼。”
“为何这样说?”
容九阙和司黎齐齐开口,不约而同地看向晏行寂。
他们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魁羌要浮屠恶鬼作甚,要知道浮屠恶鬼在修真界是连魔界都惧怕的东西。
青年目光一沉,神色依旧不变,随后淡声回他:“魁羌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他一心想要沧溟镜,可要沧溟镜又是为何?”
两人面色齐齐凝重。
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
沧溟镜可以关闭浮屠川,自然也可以打开浮屠川。
司黎呢喃道:“魁羌是……浮屠恶鬼?”
晏行寂颔首:“是。”
可怎么可能呢?
浮屠恶鬼根本没有意识只知杀戮,魁羌明显就是一副正常人的模样,能说话,会思考,修为高。
不,不对。
司黎忽地想起了什么。
“鬼虢?”容九阙先她一步开了口。
鬼虢是浮屠恶鬼的首领,谁也不知他明明是浮屠恶鬼,却为何有意识,修为也堪与当时的晏行寂相比,或许这便是他成为浮屠恶鬼首领的原因,带领着浮屠恶鬼四处为祸。
可鬼虢当年明明被司黎封印进体内,随后被晏行寂一剑穿胸,早已死去。
司黎也道:“我很明确地知道鬼虢绝对是死了的,在被晏行寂穿膛而过的那一刹那,鬼虢就在我体内消失了。”
她其实很是平淡,只关心鬼虢到底死了没有,却并未注意到身旁的青年垂下眼睫,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捏紧。
当年那一剑……是他刺的。
他刺了她一剑,让她受了疼,还险些害她丧命。
“晏行寂?”
温软的声音唤回来他的意识。
晏行寂回首,司黎茫然地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怎么了?”
他摇头:“无事.”
青年望向台阶下的少年,双目对视,晏行寂一字一句道:“鬼虢一定是死了的,但谁说浮屠恶鬼的首领便只有一个?”
“……什么?”
晏行寂:“我在与魁羌交手之时曾仔细观察过,魁羌的功法与鬼虢一样,面具下露出的面容也与鬼虢相似。”
“或许当年,浮屠恶鬼的首领有两个,为双生,其中一个在阿黎祭出沧溟镜之前便早已逃离在外。”
司黎也明白了,少女的神情有些怔愣。
“魁羌还知道容骁妖王去过须弥芥子之界,可那都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那个时候他在须弥芥子之界?
若魁羌是浮屠恶鬼,便可以顺理成章解释这些。
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
一心要沧溟镜,是横空出世的渡劫,连魔主都听他的话。
还知道容骁一千多年前去过须弥芥子之界。
“他还知道我当年没有死,知道我的身份,派出庆儿去监视我,直到十二时方盘可以再次打开才动手。”
司黎抬起头,目光清明似是看透了一切:“普天之下能知道这么多的……只有那个堕神。”
她很确定没有人知道她的死遁计划,除了沧溟镜。
而沧溟镜又与那堕神相识,司黎只能怀疑那神明。
浮屠恶鬼不止听鬼虢和魁羌的指挥,还听那堕神的指挥,准确的说,连魁羌都得听那堕神的话。
一切都闭环了起来。
魁羌只是一颗棋子,真正的布局者依旧是那堕神。
司黎越发觉得,这场攻略任务就是个阴谋。
可这场攻略任务,到底图晏行寂什么?
她看向晏行寂,却对上青年漆黑的眼眸。
他并未探究,只是清淡地看着她,像是察觉到她方才的异样,又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一般。
青年冷着声音道:“我会护好你的,莫怕。”
司黎抿唇。
庭院中的少年看着眼前的两人目光相对,只感觉到掌心属于妖后的骨戒滚烫灼热,像是要烧掉他的肌肤一般。
少年沉默一瞬,开口打破了寂静:“多谢剑尊提醒,我会严加派人防守。”
他看了看司黎,音量蓦地低沉下去,“希望剑尊能护好阿黎,若需要帮助,妖域一定在所不辞。”
少年转身离去,庭院中只剩下司黎和晏行寂。
司黎看向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即使瘦削不少,却也能看出来周身的气质改变。
他更加稳重了。
容九阙,是真的可以独挑大梁,成为妖域的新王。
司黎心下感慨,耳畔却传来青年的声音。
“当年在浮屠川的事情……是我的错。”
司黎怔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刺她一剑那件事。
她摇摇头,面上并无责怪,“不怪你,当年是我操控着婚契,何况你也除了鬼虢不是吗?”
少女眉眼微弯,明明是在安抚他,却让他莫名有些心堵。
在鼻尖微酸眼眶红润之前,他将手上的番薯递过去。
“刚烤好的,吃完再睡吧,今日你未曾吃东西。”
司黎有些无奈地接过,“晏行寂,我每天晚上吃那么多会胖的。”
少女的尾音拖长,传到他耳里却带了丝撒娇的意味,驱散了些心底的阴霾。
神情忍不住柔和起来,他揉了揉她的头,“不胖。”
司黎抬头看他。
晏行寂补充道:“阿黎怎样我都喜欢,胖了瘦了都很喜欢。”
趁司黎不注意,他捏了捏她白嫩的脸,在她瞪眼之时先一步收回手。
“不胖。”
青年笑的时候周身的气息都柔和起来,他俯下身与司黎平视,看着她的眼睛。
“晚安,阿黎,明日见。”
冷香渐渐远去,司黎看向手中的油纸。
番薯依旧裹着细糖,香甜软糯的气息扑鼻而来。
***
离开妖域的时候,猈虎扒着她的腿哭兮兮。
“司黎,你莫要抛弃我啊!”
司黎:“……撒手。”
猈虎撒开爪子,扯过司黎的衣裙,一屁股坐上去。
幼崽模样的猈虎扬起脑袋,神色倔强:“不要,今日要走就得带上我。”
司黎忍住给它一巴掌的心。
她蹲下身子抽出自己的衣裙,语气有些嘲讽道:“带上你,你可知我们要去的是西海,在昆仑境,数万年来不少人去过那里,但无一人回来,去的人都死了,谁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你不怕死在那里?”
猈虎语塞,小白虎垂下了头,看着有些蔫蔫的。
司黎揉了揉它的脑袋,“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少女直起身子,看着脚边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白虎,朝它笑了笑:“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接你的。”
猈虎眸光渐渐水润,“司黎,你真——”好。
“好”字还未出口,少女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你偷吃了我三只鸡,六个番薯,等我回来找你要。”
猈虎:“???”
它怒吼:“嗷呜!”
人类女修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伤虎的话!
御剑准备离开的时候,四象阵前来了不少妖修,大家仰首看着她,面带微笑送她离开。
“司姑娘,一路顺风。”
司黎颔首:“会的。”
她与晏行寂一同行至虚空之中时,朝下方看了一眼。
一身缟素的少年终究还是出现了,腰杆笔直负手而立,目光安静地看着她。
司黎看见他唇瓣微动。
她知道他说了什么。
容九阙说:“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司黎笑了起来,柳眉弯弯眼眸水亮。
“好。”
***
沧溟镜的碎片在西海。
西海在昆仑境,相传过去曾是神居住过的地方,是诸神陨落之时神界裂开,神界的海水倒灌进下界,形成了西海。
甚至还有传闻,西海之上有一座神山,高耸威严,是最接近九天的地方。
爬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台阶,便能看见神殿,里面或有神明居住。
神殿前有一神树,将写了心愿的红绸挂上神树,便能实现心愿。
但这些不过是传闻罢了。
这么多年去昆仑探西海的不在少数,但无一人活着回来,无人能证明这些究竟是真是假。
司黎摇头感慨,“信这些飘渺毫无根据的传言,白白丢失了性命,有何值得呢?”
少女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身后始终紧紧跟随的青年脸色些许苍白。
御剑不知多久,面前的雾气越发浓重,吹来的风带着咸涩的海水气息,他们到达了西海边缘。
但司黎什么都看不见,她试图用灵力驱散眼前的薄雾让自己瞧的清楚些,这些雾霭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又自动地聚集到她身前。
身侧冷香传来,脚下的卷星被收走,她被抱紧一个怀抱,腰间横亘的手揽的极紧。
司黎推了推他:“晏行寂,我可以应付的。”
不过是些雾气,她纵使看不见,但听觉和嗅觉还在。
晏行寂却只是一只手扣在少女后脑勺,将她往怀里压了几分。
“阿黎,不止是雾气。”
他的话音刚落下,一声巨响炸开,溅起的海水荡起数十丈高,喷溅到司黎身上。
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朝他们靠近,被晏行寂轻巧躲开,随后又重新坠入西海。
青年将她抱得很紧,身形快速穿梭,司黎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脚下海水迅速翻涌的声音。
那东西在海里追着他们跑,时不时窜起来想要将他们吞入腹中,却总能被晏行寂躲开。
司黎使劲别过头去,垂首正好瞧见了那再一次腾空而起大张着嘴的巨物。
它身形巨大,形状像鲲,又比鲲恐怖。
满嘴的獠牙,密密麻麻排成几排,若是被它咬住,顷刻间便会毙命化为一滩残肢碎肉。
什么鬼东西!
丑死了!
成年形的猈虎都得给它让路!